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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七九】雨 ...

  •   【七九】雨

      她们起初不愿出来,直到慕容澈开口命令。他暗哑低沉的嗓音不怒而威,让人凛然生出寒意——原来不止华镜尘,连他也像这冰冷的雨,连长安恍惚想,恍惚中觉得她从来不曾真正认识他。

      她们都是女人,七、八、九、十……或者更多;有骨瘦如柴的老者,也有双颊蜡黄的儿童;她们是祖母、母亲、妻子、姐妹以及女儿,各个脸上带着惊恐不安的神色。当最后两人相携攀着木梯爬出地窖,连长安终于明白自己听见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了。有人个扑在她脚边,嘶声呼喊:“军爷……大王……夫人……我女儿就快生了,求你们……”

      衰朽的木梯又是一阵咯吱声,慕容澈提着盏油灯只身下了地窖,很快又爬出来。里头果然已空无一物。但他真的忍不住怀疑,这么多人究竟是如何挤在如此一个狭窄逼仄的地方的?
      他放下油灯,移过石板合上地窖口,余光瞥见连长安正循声蹲下身子,摸索着扶起跪倒哭泣的母亲:“我们并不是坏人,”她对她说,“只是过路的旅客……我们有大夫同行,让他替你女儿看一看,好么?”

      接下来的夜晚彻底无法入眠,没有了恐惧以及死亡的威胁,那即将临盆的女子终于可以放声尖叫了。连长安将祠堂内室让给了她,自己和其余人等一起留在寒风嗖嗖的外厢。雨越下越急,产妇的哭喊声却越来越低微。大部分人都在忙忙碌碌,除了太老的和太小的,除了她这个只会添乱的瞎子。他们升起灶火,冒雨打来井水烧热,一盆一盆的端进去又一盆一盆的端出来。脚步声来来回回,空气里满是血味,令连长安腹内翻痛不已,仿佛她的儿子还在怀中。

      忽然,产妇细弱的□□戛然而止,耳中只余唰唰雨响。连长安悚然起身,听见方才那跪地恳求的母亲猛地迸发出凄厉叫喊:“细娘……”她边哭边喊,“你加把劲儿啊,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仿佛与她的嚎哭作伴,连长安身前身后,四五个尖细嗓门顿时一起扯开。有的在喊“娘”,有的在喊“大姐”,还有的只是哇哇哭个不停。她们都是孩子,连长安意识到,她们不该经历生离死别,但显然她们都已经历得太多太多。

      尽管她曾经差一点成为母亲,但却从来不曾学过,该如何去哄哭泣的小孩儿——这么多小孩儿。连长安伸开双臂左右探寻,果然找到了那些细瘦幼小的胳膊,她们想躲她,但她却抓住了她们,将她们拉入自己怀中。
      “别哭,别哭,不会有事的,”她胡乱拍打着她们,胳膊、肩膀、背、头顶……或者随便哪里,尽可能的镇定轻柔,“华大夫很厉害呦,非常非常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即使曾经亲赴沙场,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连长安也从未觉得如此慌乱,如此手足无措。她被高高低低的嗓音包裹,她竭尽所能抚慰她们,后来哭声逐渐消失了,只余低低啜泣。连长安发觉自己正在唱歌——还是那首歌;无论扎格尔之前教过她多少,到头来她依然只会唱那首歌。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这歌实在不该唱给孩子们听,但她们的确平静了下来。这乱世男人争相赴死,而女人依然坚定不移的将生命带入尘寰。生命永远比死亡更加有力,所以也许,女人也永远比男人更加坚强。

      ***

      慕容澈从内堂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四五名从三五岁到八九岁不等的小鬼,统统蜷在她身边。她们破衣烂衫,脸上满是污秽,满是鼻涕和眼泪,而她的脸上只有宁静,只有温柔如水。她们是那么的脏那么的瘦那么的丑,但她……赫然很美,仿佛正在隐隐发出光辉。
      她认出了他的脚步,抬起头来:“阿哈犸,怎么样?”
      ——她还是习惯叫他“阿哈犸”的。

      虽然她看不见,可慕容澈还是摇了摇头,顾虑到这群情绪不稳的孩童,换作匈奴语低声答道:“很糟糕,即使有华镜尘在,依然很糟糕……孩子生不下来,那女人大概也活不成了……”
      连长安清晰可辨地颤抖了一下:“那你……”
      “我去找她丈夫。”慕容澈断然道,这句是用汉话,随即他不再耽搁,转身奔入急雨之中。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中的两名车夫凑了过来,他们小心翼翼绕开满地躺着的小崽子,俯身低声对连长安劝告:“夫人,还是……还是别……叫客官回来吧……”
      连长安不解:“为什么?”

      两名车夫都是华氏兄妹重金雇佣的本地人,对周遭情势再熟悉不过,此时向她窃窃私语:“这两年,附近盗匪横行……这一趟出去,弄不好会招来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啊……”
      我才是恶鬼,连长安不由想,如今这个乱世,盗匪十有八九都是活不下去的流民,何况无论是怎样的强梁,手上血污也无法和自己相比啊……不过她当然没这么说,只道:“她们只是寻常妇孺……”
      “谁知道她们是不是盗匪的老婆亲属?等那些人来了,咱们都会没命的!”
      连长安笑了笑,安慰两位驭夫,让他们尽管放心。

      “……我哥才不是强盗!你胡说!”身边忽有人尖叫,是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她窜出人堆,拼命挥舞胳膊,击在车夫腿上身上,然后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叫闹起来,最小的一个本已睡着,这时被喧嚣吵醒,她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不是,不是,不是的……”连长安急忙合拢双臂,感觉一副小胳膊小腿儿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她对那两个车夫道,“师傅们,谢谢……但无论里头那产妇的丈夫是什么身份,他的妻子正在生死关头,这点毋庸置疑——我只知道这个,其余都不重要。总之,阿……齐……子清,他做得对。”

      ***

      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冷雨瓢泼而下,顺着他的头发、脸庞、衣角……不断不断淌落。浸透他所有的衣裳、灌满他的靴子,甚至打散了他头顶的发髻。慕容澈骑在马上,不断伸手抹脸,将遮住视线的水流统统挥开,可这动作再怎么频繁,也远远比不上雨水浇下来的磅礴气势。于是后来他干脆放弃,只是努力眯着眼,在一片一片黑的白的水光里,仔细寻找道路。
      太暗了,实在是太暗了;只盼自己——或者说自己□□的坐骑不要“砰”一声撞上树干山石,撞断它和他的脖子。
      ——尽管如此,但慕容澈奔行的速度一点都没有放缓。

      “真可笑,如今的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村妇而拼命?难道这样就能补偿什么吗?”心中有个声音冷冷在说,“即使你运气好,真的找来了那蠢女人的丈夫又能怎么样呢?连天下岐黄之祖华家的人都救不了她,那女人已死定了,一切都已注定;你改变不了结局,什么都改变不了……”
      ——慕容澈抓起马鞭狠狠击在马臀上,那原本拉车的可怜畜牲险些从泥地上蹦起来。跑吧!无论如何,继续向前跑……向前……

      然后……也许跑出五里,或者十里之后,猝不及防的,慕容澈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从马背上摔落下地,在泥泞中翻滚,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儿。他并非撞上了什么障碍,他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是她,她来了,她又出现了——不!他几乎要像愚夫愚妇一般尖叫起来,千万不要!黑暗的夜空泪落如倾,所有的一切都在雨水和阴影中模糊不清。恐慌忽然袭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他不知道……他和她的明日将去向何方。

      ***

      她是死亡的使者,或者死亡是她的使者;她们总是彼此呼唤、如影随形。

      这一次的牺牲者比慕容澈料想的还要多得多,除却两名车夫、除却地窖中钻出来的老老少少,赫然还有七八名一个时辰前并未见过的男子陈尸在地。
      慕容澈拼命掩住口鼻,他□□的那匹马也因为嗅到了浓重腥味而不断摇首喷气。他张开口想要呼唤,却忽然不知道应该呼唤谁人的姓名。

      她又出现了,传说中的“天人”,以及睡在连长安怀中的“那个鬼”——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血在祠堂的地板上流淌,宛如赤色江流;而雨水则从他头上身上滴落,聚成清澈的小溪。她显然依旧认得他,她将光风剑归回鞘内,竟然对他微笑:“无能者,汝再度令吾失望。”
      狂怒袭来,如同熊熊烈焰;喝骂忽然脱口而出,慕容澈毕生初次发觉,原来自己竟也懂得污言秽语:“你……你他妈的才让老子失望!”

      “凡人!”她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又是那样身形如电般一闪,已与他近在咫尺,她一把揪住慕容澈的衣领,警告道,“汝就不怕,吾扯出汝心中‘彼人’,占据汝之躯壳,令汝魂飞魄散?”
      ——怕啊,当然怕!如果真是“那个人”,他是她期待的,他是许多人期待的,他从未一败,更未令他的女人和子民们失望……他如何不怕?

      “那又如何?”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至少他假装那还是雨水,假装自己在她手底并不像事实上那般不堪一击,“你除了这样威胁我,还能怎么样?何况……何况我认为你根本做不到,是不是?你若能做到,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躲在长安身体里,你为什么不先让她魂飞魄散?”

      “蝼——蚁——”声音从齿缝中溢出,他显然是猜对了。因为面前那恶鬼紫色的双眸忽然深黯下去,如同一双注满上好葡萄酒的银杯,她挥手一掌击在他胸口;慕容澈只感觉自己在空中飞行,然后背脊便撞上了一堵坚硬墙壁,世界天旋地转,周身骨骼寸寸欲断。

      大股温热液体从后脑蜿蜒流下,那绝不可能依然是雨。慕容澈已然无法抬起哪怕半根手指,他却猛地开始哈哈大笑,直笑得肺里嗡嗡嘶鸣,笑得几乎无法喘息。
      ——他并不怕死,他只怕一觉醒来,自己已被他人悄悄替代;他只怕那么冗长的爱恨情仇,那么多悔恸、伤逝、努力以及了悟全都一笔勾销;他只怕遗忘……以及被人遗忘……除此之外全无畏惧。
      ——他知道他赢了。即使此时此刻必须将命留在这里,他也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

      ——他为何不该开心欢笑?

      ***

      “……住手!”
      忽有人影打横里窜出,跪伏于地,高声道:“求您住手,求您恕罪……天之君!”

      是华镜尘。他手足利落行动无碍,身上虽沾有些许血污,却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那恶鬼本就阴沉的面色更是凄厉扭曲:“红莲!汝竟敢对吾下令?”
      “凡人自然不敢。”华镜尘虽卑躬屈膝,话语中却全无惧色,“但此人……此人实乃‘莲华之子’……”
      “吾自然知道竖子乃吾血之卫,奈何其屡次犯吾天颜,骄横狂妄,罪无可恕!”
      “天之君,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若您允许,凡人但请为您教导他何谓‘上下尊卑‘……只求您恕罪……”

      紫眸妖物闻言斜睨二人,并不置可否。忽然一转身,踏着满地血海从容步入祠堂内室去了。华镜尘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两扇残破的大门内,方轻吁一口气,走过去将慕容澈搀扶起来。
      慕容澈本就对装神弄鬼的红莲兄妹毫无好感,如今见了他这幅奴颜媚骨的样子,更是深觉厌憎。他想要甩脱吧,只可惜四肢百骸全无半分气力,耳中却听华镜尘低声道:“你实不该如此。要知道,欲要取,必先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慕容澈但觉周身一个激灵,心中顿时疑窦丛生——他这话,究竟是……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再试图挣扎,任由华镜尘将自己搀扶到左厢安顿。那里的炉灶中依然有点点红亮,暖意分明未散,但小丫头华镜寒却蜷缩在屋内黑暗的角落里,正抖如筛糠,仿佛冷彻心扉。
      ——慕容澈忽然想起,在草原时,当那妖物第一次出现,红莲少女便也是这幅模样。

      “她怎么……”
      “并无大碍,寒儿只是……只是在害怕。”华镜尘幽幽回答,“她是嫡系的嫡系,而我则是庶子的庶子;她的血之力是我的百倍千倍,她所能看到的黑暗前路,也远比我鲜明百倍千倍……”

      “你们究竟……咳咳……”
      慕容澈越发心惊,他想要出声询问,却只觉胸口一阵堵塞,仿佛塞满灰尘,不得已拼命咳嗽起来。

      华镜尘的神色依然还是那样沉稳无波,那样哀愁且悲悯,仿佛木雕石塑的佛像:“你受了不轻的内伤,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你也勿需费心问我,宗主有严令,我多一句都不会泄露。等你们到了建业,一切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那里将是‘传说’的终焉之地……”

      他边说着,边自怀中取出针匣,悬腕施针;同时低低解说今夜变故:“你走之后,恰有大群悍匪赶来避雨,雨声掩盖住了马蹄声,何况祠堂里又正忙乱不堪,根本未及躲避……他们逼问粮食金银,还动手辱杀妇孺作乐。我与寒儿并不擅长武艺,堪堪只能自保,而莲华之女……目力又未恢复,若不是‘她’适时出现,恐怕今夜各个难逃此劫……说起来,你何必非要顶撞‘她’不可呢?过刚易折,当忍则忍,何况……何况若将你独个儿关上五百年,你的脾气,说不定连‘她’都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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