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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七八】路 ...

  •   【七八】路

      恼人的细雨时断时续地下着,九月的塞上早已天寒露重草木为霜,而长江边上依然不过初秋新凉。伴随着扎扎声响,两辆再普通不过的黑漆马车从官道上前后驶过,当先那辆车子里的人将布帘掀开一角,凝望窗外被雨水濡湿过的景色,静默无言。
      他的同伴显然察觉到了窗口吹入了冷风;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一直没有将车帘放下来,于是轻声探问:“……阿哈犸,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答,松开了手指,“我来过这里……很久以前。”

      ——这是北齐乾嘉三年,以及南晋永安二十年的秋天,一对天涯倦客,正在赶往南晋都城建业的路上。

      ***

      慕容澈来过这里,在很久之前。那时候他还只是大齐朝廷里默默无闻的六皇子,忽有一天某个没人愿去的苦差落在了他头上,要往南方边界战事焦灼之地替父皇劳军。那是他毕生第一次离开玉京,也是……“上辈子”的唯一一次,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是随着故地渐近、无数景物于车窗外飞速掠过,那业已干瘪的记忆忽然开始膨胀生长,仿佛一颗沉眠许久的种子终于发芽。
      他想起来了,想起十六岁的自己在旅途中几乎翻烂了的那张羊皮地图,弯弯曲曲的蓝线,代表浩瀚长江,以及与之走势相仿的另一条更粗的红线,那是齐晋两国犬牙交错的边境。

      ……他忽然再度掀开车帘,对赶车的驭夫高声询问:“老师傅,我们快到界所了吧?”
      界所便是两国交界处正式的关口,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偶尔也允许身份特殊的旅客往来通行。可车声辘辘里,那驭夫高高扬起手中长鞭,竟用软糯的南音回答:“界所?咱们早就过啦!昨天夜里检查关防文书的时候,客官您还在睡梦里呢……”

      过了?慕容澈大惊,只听那驭夫又道:“自北齐的白莲军倒了血霉,玉京那襁褓中的小皇帝即位,三四年功夫便陆陆续续把江北的百二十里地全都还了回去……怎么,客官您没听说过么?”

      百二十里……这个数字落入耳中,记忆中的地图再次浮现眼前,慕容澈几乎无法喘息——那可是北齐三代帝王的努力啊,多少男儿壮士抛头颅洒热血,推进到长江沿岸,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轻轻巧巧地“还”了回去?
      有个声音从遥远彼方箭一般射来,狠狠刺穿他的心肺。那是某个狂妄无知的轻薄小儿在风里大声叫嚣:“……有朕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伪晋,要朕这个皇帝又有何用?为什么大齐要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立国?靠神明靠仙灵?就不能靠自己么?”

      ——就不能……靠自己么?
      ——我都做了什么?他不由想,我究竟……做了什么呢?

      除了那条早已变化的红线,旧时地图上的其他部分赫然还在原处。黄昏时分,因为雨水渐急的缘故,两辆马车在一座荒村旁停了下来,村子的大半土墙上都还留有惨遭焚烧的焦黑印记。这地方我也来过——慕容澈扶着连长安跳下马车,思绪如同眼前密密丛生的半人高的野草,再也压抑不住。

      他认出了村口的断瓦残垣,以及乱石和土块上依然高耸的破碎烟囱。他记得那里曾是家很小很小的客栈,由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店主经营,为过路的客人提供粗食和酒浆。当年十六岁的自己在边境巡视时,曾经多次于此间歇脚,每一次店主都拒绝收取酒钱,直说为天潢贵胄服务是自己毕生的荣耀,定然要让子孙写进族谱之中代代流传。
      不知那老者是否依然活着?他是否曾在自己登上皇位时欢呼雀跃、大声炫耀?他是否也曾于晋人打来之日不断咒骂,咒骂许下了种种虚幻诺言却将他们忘诸脑后的昏君?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慕容澈真心诚意想要祈求——向太祖皇帝、向世宗皇帝、向历代祖先英武的灵魂,愿他们保佑那老店主安然无恙;保佑这“百二十里地”所有经历战火创痛的子民们全都安然无恙。
      但他……毕竟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更明白无论是先祖还是神明,总是懒于恩泽市井小民、俗子凡夫。于是慕容澈只是挽起连长安的手臂,缓缓向井边走去,他只希望灰烬和尸体并没有毁掉村中的井水——毕竟,一切都曾是那么的甘甜!

      ***

      他们自三个月前离开了草原,就在那场盛大恢弘的葬礼当晚。直到慕容澈、连长安、何隐以及白莲之子们走出了很远很远,勒马回头时依然能够看到那高高堆起的火葬台正在熊熊燃烧——甚至直到夜晚消失,白昼降临,远方地平线上似乎永远也不会黯淡下去的光点这才不情不愿淡化在朝霞里,再也渺然难觅。
      ——大单于扎格尔?阿衍的遗孀、炽莲阏氏娜鲁夏死了,她已迫不及待地追随着自己的亡夫和爱子乘风而去。她在咽气前,将阿衍部的三位宿老招至榻边,看着他们与远道而来的萨格鲁部的族长、左大将哈尔洛歃血为盟,相约互为婚姻,永做兄弟。

      再过一个冬天、一个夏天、再一个冬天……这座草原上风的子民们都会忘了她吧?忘了那个流星般出现又流星般陨落的汉人阏氏,以及她火红烈焰环绕一朵白莲的绚烂旗帜;忘了她曾经如同一场风暴,一场焚烧——与她的单于丈夫扎格尔一道,席卷所有人的生命,颠覆、毁坏、重建以及改变……“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扎格尔?阿衍是注定会被歌者的琴弦永远铭记的,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正统末裔,是个伟大单于,是个男人;而伴在他身边的那朵娜鲁夏,不过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异族的汉女……
      ——所以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死了”,也好……也许这正是长生天的慈悲所在。

      队伍离开金帐之后,径直向南而行,一路快马加鞭。当那黄土覆盖的残破长城再一次浮现眼前,慕容澈、连长安、华镜尘以及华镜寒四个人转而向东,伺机继续南下;而何隐带着杨赫、彭玉还有其余的六百余名白莲之子们则与之背道而驰,他们的目的地是玉门关——几个月前刚刚离开的玉门关。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匈奴人,还有匈奴少女萨尤里,队伍出发前她跪在连长安脚边,求她带她走:“阏氏,我无父无母,也没有骨肉亲族,我本就是赫雅朵大阏氏捡来的孤女,我想和……想和巴图鲁将军在一起!”
      ——草原上的巴图鲁多如牛毛,不知凡几,但是在萨尤里口中,唯独叶洲一人当此称呼。即使他依然昏睡未醒,人事不知,即使他也许一辈子都要在梦里度过,在那少女眼里,依然是独一无二的。

      那就走吧,一起走吧……就像是歌谣里唱的:克图依拉大神在日月之间绷上一张弓弦,以此把泥海割成两半:一半诞生男人,另一半则诞生女人……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你全然不记得之前,曾经是你身体上的一部分;你知道他一定存在,因为你心里有个伤口日日疼痛,但你同样知道如今他已远去,今生再也不会归来……
      ——所以,趁鲜花正好,趁明月未残,趁那人依然还在身边,抛下一切、什么都别想,勇敢地跟他去吧,好姑娘……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分别之时,何隐长久地注视着连长安,欲言又止。
      “……何校尉?”虽然目不视物,可她依然发觉了他的踌躇。
      “属下应该跟您去的,”他回答,语带沉重,“属下无论如何都应该跟在您身边……”
      “不必,阿哈犸和我在一起;”连长安摇了摇头,“何况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这六百兄弟姐妹,必须给他们找个妥当的安身之所,何况还有叶洲……所以你必须回玉门关,回去布置一切,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这个属下明白,但……属下身为《白莲内典》的守护者,其实该一直留在您身边的。您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比……”
      “无论如何,我的命也比不了六百条命;”连长安淡淡道,语气平静且笃定,不容置疑,“不管‘红莲’在打着什么盘算,他们对我至少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屡次施以援手。其实危险的还是你们,万一……万一哈尔洛言而无信……”
      “宗主不必担忧这个,”何隐断然道,“属下自有计较。”
      “是了,”连长安闻言微笑,“我早说过,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何隐终究无奈,只有拱一拱手:“既如此,宗主保重。”
      连长安颔首答道:“何校尉也请保重。”
      “宗主……属下一旦安顿好大家,立刻便会赶往建业与宗主会和,等过了长城,宗主不妨刻意拖缓行程,不要急着赶路;还有……”
      “呵呵,我在玉京家里时,向闻何校尉胸中万壑,却惜字如金,几时变得如此啰嗦了?”
      何隐丝毫不理会她的调侃:“还有……宗主,属下本该将《白莲内典》交予您的,但是……”
      “我明白,你即使交给了我,我这睁眼瞎子也没办法去读,不是么?还是你拿着吧,好好拿着,等到了建业再给我——再读给我听。”

      末了,她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徐徐道:“若不是这书太特别,本也可以在路上叫阿哈犸替我读的,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所以还是……算了吧。”

      ***

      “……阿哈犸?”连长安轻声唤他。
      身边的人立时听见,立时回应:“怎么?”
      “我在想……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阿哈犸’一听便知不是汉人的名字,在长城这一边,似乎不大妥当……”
      “以前那个名字……早就没用了,我早已忘记。”他沉吟许久,答道,“不如你叫我‘子清’吧,齐……子清——齐地的子清。这是我少年时给自己取的别号,纯属孩子心性,取着好玩的。可师父知道了却说,水至清则无鱼,并不吉利,终于还是没有传开。”
      “子清?”她起初微怔,仿佛在考虑究竟是哪两个字,随即便莞尔,“好,我记得了……齐子清。”

      ——我本该在龙凤高烛烧起,氤氲香气充斥凤临殿的那个晚上,就将这两个字告诉你的,就像是世间的夫婿将自己私密的称呼告诉世间美丽的新娘;我该要求你这样呼唤我,在笑靥之间,在薄嗔之间,在羞涩之间,在喘息之间……如果那一夜我便勇敢与你赤诚相对,再无隔阂,我们的人生无疑都会不同,也许都会……幸福得多了。

      “……睡吧,”他对她说,“我和华公子会轮流守夜,你与华姑娘,早些安歇吧。”

      ——睡吧……如果这一切不过是个梦;如果一觉醒来他依然是慕容澈,而她睡在自己身边,那可有多么美妙?

      连长安是想睡的,长途跋涉她也早就疲累不堪,可是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冷雨敲打屋檐,如同哒哒的马蹄声,朦朦胧胧中,这马蹄声又将她带回了遥远的大草原,日升日落,一望无际,风吹草低见牛羊……别想了,连长安裹着斗篷翻了一个身,永远不要再想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哭声,低低的喘息声,强自压抑的痛苦哼叫……自她的双眼再也看不见光明,耳力就变得异常灵敏。连长安猛地翻身坐起,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拿兵刃;光风宝剑清越鸣叫,剑刃出鞘嗡嗡作响。足音跫然,阿哈犸已冲了进来,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急迫:“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有人!”连长安握紧剑柄,回答,“有人在哭……她很痛苦……是个女人……”

      他们此刻歇宿的地方,是荒村中心的破旧祠堂,偌大的村落只有这里依然保存着完好的石造的屋顶,甚至还有两扇厚重木门。连长安睡在里间神案下面,而红莲少女则睡在左厢的灶台旁——虽然灶火早已熄灭,四壁漏风,那里无疑要寒冷许多,但华镜寒执意如此;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怕她,平日里从不敢凑到她身边来,一路上都没有和她说过半句话。

      紧随着慕容澈的是另外两道脚步声,一道平静,一道畏缩,显然华氏兄妹也已苏醒。四个人相对站立、凝神细听,可除了越来越急的哒哒声,分明什么都没有。
      “也许不过是个梦……”这冰凉犹如雨滴的声音是华镜尘的。
      “不!”连长安执拗地摇头,“我并没有睡着,我听得很清楚,就在附近!”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慕容澈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走上前,走到神案旁,然后屈膝俯就身子,将耳朵凑向条石铺就的地面……过了片刻他直起腰,神色凝重:“长安没听错,是有人在——就在我们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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