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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六九】大漠孤烟直 ...

  •   【六九】大漠孤烟直

      连长安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头顶连绵水色的绣帐。帐子是去年月氏国进上来的贡品,花纹与针法都与中原风格大相径庭。比起满眼的金丝银线璎珞飞天,还是这浅青暗纹淡烟流水讨她喜欢,几大箱子礼物里她独独挑中了这件,当夜便张挂起来。扎格尔也是极喜欢的,虽然理由和她不同——那一晚翻云覆雨间他凑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直说他们就像是赤裸裸躺在青空之下,好一个天高云淡!
      ——扎格尔不知醒了没有?连长安想。这身孕已近七个月,大腹便便不说,更兼着腰腿日日酸困,精神头儿也越发不济了……难道昨夜倚在塌边,一面绣着小衣裳小鞋子,一面和萨尤里随意谈天说地,说着说着竟合上眼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此刻身上穿的怎么还是日间正式的裙袄?

      连长安在软榻上沉重地翻了个身,开口呼唤:“萨尤里?萨尤里……”只听外间“嘭”的一记闷响,似乎是矮几翻倒的声音;下个瞬间,小丫头已踉踉跄跄奔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还不住揉着右边的膝盖::“阏氏,您醒了!”
      萨尤里显然是才哭过,或者一夜没睡;两只眼睛肿得像一对粉红色的桃子。连长安吩咐她:“去瞧瞧单于醒了没有;要是已经去了金帐,就端一份儿我常喝的茶送过去,你盯着他先喝干净了再办公事。”
      萨尤里双目大睁,像是被吓住了,顷刻间两行眼泪簌簌而下。她带着浓重鼻音哭道:“阏氏,您可……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单于他……单于他已经不在了……”

      连长安缓缓地、缓缓地撑起身子,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宛如一张透光的薄纸。“不在了……”她低低重复女侍说过的话,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口齿不清、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不在了……不在了……”

      无论怎样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恶梦,你终究都要醒来面对现实。
      ——从今之后,永远,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扎格尔躺在一座特地为停灵而搭建、纯黑色羊皮搭成的小毡包里,灵床的四个角挂着四盏羊脂明灯,暖红的光扑在他的脸上手上,仿佛那平滑的肌肤下面依然还跳动着活生生的血脉……即使已经故去了许多天,可他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年轻那样俊朗,嘴角甚至隐隐上勾,随时都可以再一次放声大笑。

      连长安弯腰进了毡包,甩脱搀扶自己的萨尤里,走上前去,在灵床边俯下身子。多么像,多么像那一日在大阴山下的情景,他也同样是受了箭伤,被人抬着躺在木板上。那一日的自己同样是这般俯下身去、深深吻他,敕勒川作证,大阴山作证,头顶至高至善万知万有的长生天作证,那一日他们的吻甜如蜜糖。
      ——于是她便小心翼翼吻下去,挥尽自己余生所有的温存;他的唇好冷、好冷,冷得如同此时此刻,她怀里的那颗心啊……

      “……你出去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连长安命令,将口中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可是阏氏,您昨天已经哭昏一次了;好容易缓过来,节哀顺变……”
      “出去!”

      毡包的帘子一起一落,油灯的火焰微微颤抖,终于只剩下他和她了。他们曾在明月之下交换彼此的灵魂和躯体,没有谁能把他从她身边带走。
      ——不管是“命运”或者“神明”,都不能够!

      “扎格尔……”她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吻他冰冷的嘴唇、他紧闭的眼、他宽阔的额头和他脸颊上那两道竖直如泪痕般的伤口,“扎格尔……我是多么爱你,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绝不会让你、把我一个人丢下。

      连长安将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柄始终贴肉收着的牙玉短刀。多年以前在那个龙城的暗夜,生死一发之时他将这刀交在她手中:“这可是我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要拿好了。”
      在草原上,短刀是少年送给心爱姑娘的定情信物,这是他的宝贝,也是她的宝贝。她一直小心珍藏,甚至早就决定若有一天自己死了,也一定要像赫雅朵阏氏那样,握着这柄刀到火焰里去的……多少腥风血雨,多少剑影刀光,这条漫漫来路荆棘满布,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注定会先离开的那一个。

      “……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我做不到,扎格尔,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昨夜你回来的时候我已大哭了一场,但哭过之后却无法遗忘。我无法把你忘掉,我甚至无法不去想你: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你的温暖拥抱你的明亮笑颜,想我们共同度过的所有的日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一辈子实在太长了,不过是短短数十天的分别,我已经这样寂寞……

      求你……回来。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滚烫的液体从高处跌下,落在扎格尔闭合的左眼旁边。那滴液体顺着他面上的刀痕一路淌落,像是一道笔直的眼泪——可是,眼泪并不是红色的。

      ——我们许下过神圣的誓言,背靠背永远在一起,做彼此的盾,做彼此的剑,共同对抗这个残酷而冰冷的世界……我答应过赫雅朵最后的遗愿,一定要保护你;用女人保护男人的方式保护你,用妻子保护丈夫的方式保护你……

      一滴一滴跌落的液体汇作了涓涓细流,将她的手腕和他的脸庞紧紧连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我们从来不说“同生共死”。但是我远没有你那么坚强,我真的、真的没办法独自走下去的……

      ——叶洲曾经说过,我拥有真正的“白莲血”,可以给予生命,也可以创造奇迹。他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我都并不在意,因为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本就是生命至大的奇迹。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无法做到,没有什么愿望不能达成,我不需要血的力量,那不是属于凡人的东西,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站在你身边,这样就够了,这样就是我的“幸福”了……

      ——如果真有“奇迹”……如果我真的是天人后裔,无论是神明还是恶魔,求你们听取我的愿望!我要扎格尔回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来;即使苍天崩塌在我的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淹没,我也绝不害怕绝不后悔……苍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证,星空、日月以及我身体里的花朵作证……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让他……回来!

      ***

      小丫头萨尤里蜷缩在灵帐外,忍不住又开始哭了。从昨天傍晚他们三人忽然出现在营地门口,从娜鲁夏阏氏撕心裂肺地痛哭直至昏厥过去,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默默地落了多少眼泪。
      好容易阏氏醒了,可那双美丽的眼却干如灰烬;她宁愿她继续哭下去,哪怕再一次哭昏过去也无妨——总胜过如今这般模样,脸上那种可怕的神情,简直像是暴风雨到来前的狂乱乌云。

      萨尤里用双手拼命抹着眼睛,泪眼朦胧里,依稀看见一位周身漆黑的佝偻老者正蹒跚而来。她走得近了,风一吹,满头白发像是冬日的枯草,竟是额仑娘,她仿佛一夕之间老了二十岁。
      ——无论生死,单于总算是回到了他的部族他的家,他将得到匹配他身份与成就的荣耀葬礼,他将乘着火焰和灰烬的魔马升入长生天永恒的宫殿;而额仑娘最心爱的小儿子厄鲁,却注定被异乡的砂土覆盖,永远无声无息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还有叶洲,还有令她那颗少女的心在春风里摇曳的梦中情郎啊……他虽一直没有断气,却也一直无法醒来,巫师和医官们见了都只是摇头叹息:“死在永无止境的睡梦里,说不定也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呢。”

      萨尤里再也忍不住,颤抖着站起身,扑进同样颤抖的额仑娘怀中:“为什么会这样!”她哭道,“命运太不公平了,实在是太不公平!”
      ——我们在不断面对死亡,不断面对带走一切的光阴的流水;我们所珍视的人和物,总是这样没了、走了、消失无踪了……我们拗不过命运,拗不过失望,拗不过无常;我们都是终究会迎来寂灭之日的凡人之子……

      灵帐内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仿佛有什么柔软且沉重的东西滑落在地。萨尤里猛然止住哭声,她抬起头来,与额仑娘四目相望;青春四射与垂垂老矣,两张不同的脸上赫然写满了同样的惊恐。
      两个人掀开帘子冲了进去,灵床四角的四盏油灯依然明亮。光明下、阴影中,到处都是血,无数殷红、褐红、暗赤与深黑织成了一张诡异的外衣,将死去的单于紧紧包裹——血从炽莲阏氏左腕的伤口中流下,从她右手短刀的刀刃边流下,从她的、双腿之间流下……汇成了一条绝望的河。

      ***

      他浑身高热,噩梦连连,仿佛血液里再度充满了污浊的剧毒,仿佛那令人发狂的日子又一次回来了。
      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梦,也许此时此刻自己依然躺在太极宫甘露殿的深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并没有逃出皇宫,并没有遇见经受腐刑一心著书的连太史,并没有被人抓去卖到草原,并没有用另一张脸与她在异乡重逢……没有“死者之眼”的那个夜晚,没有大阴山下的那场鏖兵,没有月光里无声的心碎,也没有砂海边燃烧的烈炎……都是一场梦,漫长又短暂,甜美又哀愁。

      ——然后他便听见了,她的哭声。
      ——她在哭着,撕心裂肺,渐渐离他远去了;仿佛从未存在,仿佛永不归来。

      慕容澈忽然睁开眼,想要撑起身子却一阵剧烈晕眩,直从榻上滚下地来。哭声消失了,却有别的声音萦萦绕绕,那是心跳般铿锵有力的鼓点,是许多许多人正在齐声吟唱。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今夜我是谁,为何独伤悲——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原来我是谁,从今往后,不再伤悲——

      这一阵歌声还未低沉,另外的歌声也已响起,远没有之前的悠远高亢,远没有之前的声势浩大,却无疑更加苍凉更加悲恸,更加耳熟能详——那支歌赫然是用汉话在唱: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在听到那歌儿的瞬间,慕容澈再次产生了做梦的错觉,仿佛光阴疯狂倒转,业已消逝的一切统统向自己奔涌而来。他再也顾不得□□上的痛楚,再也顾不得依然肿胀溃烂的伤口,再也顾不得身体里熊熊烧着的那把火……
      他踉跄冲出自己住着的帐篷,偌大的阿衍部竟然空空如也,惨白的毡包间看不见一个人影。果然,他们都到营地外去了,都去送别“黄金家族”最后的单于,以及……他的阏氏。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咚——咚咚咚——引吾魂归——”
      “咚——咚咚咚——万星之都——”

      远方,薄黑的夜幕之下,笔直的烟柱蒸腾而起,□□的天空一片苍凉。

      ***

      火葬台高达一丈,长与宽近乎相等,两匹骏马倒毙在各自的主人脚下。血已流尽,火已烧起。
      阿衍部的族人们围绕着火堆长歌当哭,他们为早逝的单于和殉死的阏氏哭泣,为没能活下来的小塔索哭泣,为自己明天未知的命运哭泣。
      仅仅两天之前,这里还曾是草原上最强盛的部族,他们还曾是草原上最幸运的子民,而现在,一切荣光一切安乐都将被这葬礼的烈焰焚为灰烬。“黄金家族”的血脉业已断绝,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可能的继承人,曾经诞生过那么多英雄豪杰的阿衍部,即将面临的是注定的、四分五裂的命运。

      在火堆另一边的角落,有意无意与阿衍族人隔开一段距离的,是由杨赫带领的白莲之子们。他们送别的歌谣唱到一半便告哽咽,与“黄金家族”一同覆灭的,还有这世上唯一的“白莲血”。柳祭酒远在北齐,叶校尉昏睡不醒,何隐……何隐与另外一些白莲之子们都在草原西南的玉门关,月余之前宗主曾派彭玉作为使者送信过去,那时候众人还曾欢喜雀跃,以为兄弟手足终于盼到了重逢的一天。

      火焰窜上了最顶层的高台,顺着灵床边摆放的丝衣与皮袍向中心延伸。不同的东西燃烧起来,发出不同的颜色与光辉。赤红、橘红、亮黄、黯黑……整个火葬堆上,转瞬幻化出无数华丽的霓裳、飘动的旗帜以及飞扬的翅膀——当然少不了逝者的坐骑,由浓烟和焰影组合而成的绚烂魔马,它的鬃毛是一簇淡蓝的明光,正昂首嘶鸣,想要腾空而起……

      真的有马。这时候竟有一匹活生生的白马四蹄如飞,从金帐的方向电掣而来!外围的阿衍族人首先发现的异状,有的出声询问,有的试图阻拦,但绝大数人依然只顾哭泣。转瞬之间,那马已窜入了送葬的人群,在尖叫、怒骂和惊呼声里,速度不减反增,不顾一切向柴堆猛冲。
      人们争相走避自顾不暇,整齐的一道一道圆环迅速破碎变形。唯有目力不俗的白莲诸子中,有人认出了马上骑手的身份。“阿哈犸!”他放声高喊,“快停下!”

      来不及了……就在这句喊声出口的瞬间,马上的人儿已纵身一跃,高高飞了起来,直扑向炽焰熊熊、浓烟滚滚的火葬台。木柴、树枝和枯藤本就被烤得焦脆欲折,此刻更是发出断裂的巨响。整座柴堆开始摇晃,向内塌陷,将无数燃烧的碎片抛向躲闪不及的围观者们。
      火葬台彻底崩坏,冲天的烈焰与浓烟轰然而起,几有三四丈高。阿衍的族人和白莲诸子们用衣袖遮住头脸向后疾退——便在此刻,焰与烟之间猛地亮起耀眼的光芒。

      ……一百轮满月加起来也不见得有这般明亮,仿佛夏日正午的太阳,灿烂不可逼视。整座草原光影变幻,无数白的、红的瑰丽幻象从火焰里飞出,白得像雪,红得像血,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在众人眼前一闪即逝,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阿衍的族人们早已遮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望:这幻影多么熟悉,似曾相识……这可不正是左翼营旗帜上的图案?

      是的,那赫然是千朵万朵光焰聚成的莲花,比漫天星星加起来还要耀眼的莲花。白得皎洁,红得妖艳,在这空旷的天地里次第绽放又次第凋落,多么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相知相爱、生死离别!

      目睹着辉煌场景的旁观者们——尽管目瞪口呆吧,尽管惊慌失措吧,尽管在你漫长的余生里拼命回味又难以克制的怅然若失吧……奇迹真的是存在的,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凡人的力量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震撼般的美。所以飞蛾扑火,依然甘之如饴。

      ***

      ……火焰熄灭之后,幻影便消失了。在满地焦炭、灰烬、枯骨与马尸之间,昂然矗立着一名陌生男子,臂弯里环抱着某位沉睡的女人。
      分明狼藉四处,可他们的头上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纤尘不染。火焰业已涤炼了一切污秽,蒸干了所有的苦痛与泪水,将过去的爱恨情仇一扫而空——那男人臂弯中的女子甜甜笑着,正香梦沉酣。

      “阏氏!”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如潮水般涌向中心。却只有方才认出了马上骑者的白莲之子,在为着另外一个问题而震惊不已:“……阿哈犸?”

      那怎么可能是阿哈犸?怀抱着娜鲁夏阏氏的男子长身玉立,眉如飞刃目似朗星,分明是位鲜有可匹的翩翩公子——他怎么可能是那个丑陋有如鬼怪的阿哈犸?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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