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六七】展眼吊斜晖 ...


  •   夜深了,玉帐中独卧的炽莲阏氏却睡得不安稳。心里悬着什么事,便没办法痛痛快快陷入黑甜乡里;身子像是躺在一条飘来荡去的小船上,只在幻梦与清醒之间浮着,既不下沉,也不上升。
      ——然后毫无征兆,他就来了。

      扎格尔对外厢猛然瞪大惺忪睡眼、樱唇微启的萨尤里比了个手势,小丫头连忙伸手捂在自己嘴上,拼命点头。他笑一笑,挥退了女侍,伸手掀开幔帐,踢掉靴子,解衣上床。
      夜露沁凉,连带着他的十指也沁凉起来。扎格尔将双手夹在腋下暖了又暖,方伸出去,将她揽向自己。
      连长安发出低低的、小猫一样的哼声,悠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原来你没睡啊……”他的声音有些讪讪的。
      “……刚醒。”她干巴巴回答。

      帐子里暗影丛生,连长安无声叹了口气,在他臂弯间挪了挪身体。果然是习惯了,只觉得他的肩膀,可比什么样的枕都要舒服百倍。
      “我吵醒你了?”他伸手,将她披散的长发统统拢向一侧,起先床第纠缠间,他常会不小心牵扯她的青丝,疼得她冲他怒目而视……现在这动作早已娴熟无比。
      连长安并没有答话,只是向他怀内钻了钻。

      他笑了,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眼皮渐渐发沉……她却忽然开了口,声音陷在他胸前,朦朦胧胧的,他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他口齿模糊地问。
      阴影之中,她隐约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声音带着七分故作镇定,还有三分清晰可辨的醋意:“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龟兹?”
      扎格尔的困劲忽然一扫而空,他只想哈哈大笑。好容易才算忍住,“嗯”了半晌,最后不清不楚答道:“快了,就快了……原来你都知道啦……”

      连长安听他语焉不详,却显然没有半分愧意,心里愈发堵得慌——干嘛问呢?干嘛自找没趣?
      “我困了,想睡了。”她紧咬牙。
      他却不肯放过她了,轻轻摇着她的香肩:“别睡嘛,咱们也分开好几个月了,好容易又在一起,即使你不想做点别的什么,也和我说说话吧?”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扎格尔丝毫不理会她的别扭,自顾自侃侃而谈:“你快帮我想想,给咱们的儿子取个什么名字才好?我汉文差得远,这个得交给你;不过匈奴语的名字我可想了好几个……”
      “……汉文名字?”连长安不由有些吃惊,她可根本没想过这个,“我来起当然是可以,但……姓什么?”
      ——总不能姓扎或者姓阿吧?难道姓衍?总觉得不伦不类。

      “自然是跟你姓‘连’啊——否则你身边的那些位,还不一齐冲上来砍了我?”扎格尔低头吻了吻她,呵呵笑起来。
      ——姓连。连家的下一代宗主,“白莲”的下一代传人。扎格尔也许并不在意,也许根本没有想那么多,但连长安却依然觉得震撼莫名。要知道,只有赘婿才肯让孩子随母方的姓氏,这也是赘婿之所以被人瞧不起的原因所在。虽然她的孩子们同时还姓阿衍,但他们终究可以光明正大姓连。
      “叶洲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连长安心中大慰,这对那些如今依然忠贞不二的“白莲之子”们,是最好的安慰了吧?
      “管他们高兴不高兴,我只要你高兴就好。”扎格尔调笑着回答。

      连长安在他的怀抱里渐渐放松,渐渐沉溺,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叹一口气——多么动听,多么贴心,这甜言蜜语的男人啊……

      “对了,你觉得……‘敕勒达’这个名字怎么样?”他又问。
      “敕勒达?敕勒川……之子?”敕勒川旁、大阴山下正是匈奴人的无上圣地,果然既尊贵又响亮。“是个很好的名字。”她说。
      “你若也喜欢,就这样决定吧!‘金帐的塔索’敕勒达,‘草原的单于’敕勒达,‘少鹰王’敕勒达,还有……”
      ——还有‘中原之主’敕勒达……或者直接用汉名会比较好?有一半汉人血统,继承了天下皆知的姓氏,再好也没有了。

      “……长安,你还是快点想一个好名字,等我回来告诉我。”他催促她。

      ——回来?

      郁气终究是翻涌上来:“据说……据说那龟兹公主长得很美。”
      扎格尔强自忍笑,正色回答:“龟兹人多是碧眼金发,雪白肌肤,好看不好看不知道,倒的确鲜见。”
      “蓝眼睛?那不是和厄鲁一样?”
      “额仑娘的第二任丈夫就是龟兹商人哪,也正是厄鲁的父亲——所以我说刚刚好……”

      “什么刚刚好?”她真的有些糊涂了。
      “刚好娶她呗!”

      连长安彻底愣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难不成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滑稽的梦?
      她怔怔抬起头,就着帐外暖黄的灯光,似乎看到面前这人脸上,浮现出奸计得逞的狡猾笑容。
      “你——”

      他终于可以笑了,一边大笑不止,一边凑过去吻她——只是用唇尖轻轻扫了一下,便再也抗拒不了她的甜蜜,于是他收拢双臂,抱紧。
      “傻丫头,当然不像你想的那样……你以为每一次将你送上战场,我就不会害怕么?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么?当然会了,肯定会的。好几次你那边传来坏消息,我都恨不得插翅飞过去,我都恨不得从此把你安安稳稳关在营地里。可是你不是那种供起来的玻璃美人,你是雪崖上开放的花啊,你想做什么就该去做——人生苦短,我们想做什么,都该大胆放手去做——这才是你,我从来都相信你……即使你没办法相信我,也要更相信你自己才是。”
      “……我信你的,”连长安将螓首深深埋入他怀中,“我信。”

      ***

      一个月后,龟兹的回信终于到达。负责送信的使臣一路上显然没怎么歇息,□□坐骑已委顿得不成样子,他自己长长的马脸更是雪一般白。龟兹人生性倨傲自视极高,这在西域各国都是出了名的。看那家伙满脸严峻仿佛上门讨债的架势,阿衍部众人都不免心内打鼓。
      厄鲁的“金帐总管”虽也是极尊贵的身份,但匹配一国的公主仍显得有些寒酸。即使龟兹国破,龟兹公主被俘,多半也会被送到征服者的首领身边去,只不过做不成嫡妻罢了——“古道”如此,这是千百年来的惯例,当然也是众人默认的事实。扎格尔单于有一位升白烟娶来的名动草原的阏氏,龟兹王求亲本也没指望自己的女儿能当上嫡妻,所以这个亲事里本来便有着俯首称臣的意思在。但……竟连侧室都做不得?对方若是真的动了怒,也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在当天的接风宴上,龟兹使者便毫不客气发了难。他既不碰面前矮几上的珍馐美食,也不看身边伺候的如花佳丽,只死死盯着上座的扎格尔,瓮声瓮气道:“大单于,恕小臣多口,您此举太不明智!”
      众皆变色,唯独扎格尔依然悠哉悠哉,呷一口暖酒,笑道:“我倒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大人赐教。”

      那使者直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火气:“我龟兹富甲西域,我王乃当世雄主,膝下只这一子一女。喀绮丝公主温柔善良,艳名四播,多少国王太子求娶而不得。只是我王敬佩大单于年少英雄,正是公主的良配,谁成想……哼!”

      的确,据说那龟兹王子自小养于深宫、体弱多病,连朝臣们都不大熟悉,假如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依照传统,公主的夫婿便是理所当然的下一任国主——这就是为什么自那公主成年起,求亲者便川流不息的原因,也是这门亲事中最重的砝码。只可惜,在扎格尔眼里,一个小小的龟兹王座,实在算不得什么,他的目光无疑要高得多也远得多,高远得令人隐隐生畏。
      “正是知道龟兹王的好意,我才绝不能够答应。”年轻的单于肃然回答。
      马脸使臣的双眉紧紧攒在一处,看起来他真的很想骂一句“胡言乱语”,只可惜碍于身份尊卑,毕竟不敢出口。

      “其实你们的王不知道……”扎格尔刻意将身子倾过去,用虽然低但也足够让座中人统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其实,我的阏氏是个大醋缸,实在是那个……悍妒得过了分,我是畏妻如虎啊……”
      只听“噗嗤”一声,车黎老将军口中的酒水喷了满桌子;其余众陪客的表情也是各个精彩,偏生还必须要装作理所当然,憋得着实辛苦。

      唯有扎格尔兀自入戏,无限诚恳地道:“我实在是怕冷落了公主,对不起龟兹王,到时候好事变为坏事,反而不美。”

      那使臣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料到对方拒亲的理由竟然会是这个;实在全无准备,当即张口结舌。扎格尔连忙趁热打铁,续道:“所以,我替厄鲁向你们国王求亲,实在是一片善意,两全其美之举。厄鲁不仅是我阿衍部的‘金帐总管’,还是我的好安达。我是不忌讳什么的,若我明日死了,他便是我儿子的‘屠耆’——用汉人们的话讲,便是这草原的摄政。莫说大小部族的族长比不得,就是柔然、楼兰、月氏、花刺子模的王来了,也是要向他下拜的。”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虽然不吉利,但毫无疑问,这套说辞的确打动了龟兹的使臣。他望向厄鲁的目光立刻变得不一样,再也没了轻蔑,而是饱含无限深意。

      扎格尔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此刻连忙举起手中银杯,大声道:“既如此,让我们为未来的‘草原摄政’和‘西域第一美人’的大喜事共饮一杯!”
      他这一嗓子,阿衍的族人们哪有不凑趣的,纷纷从发愣中醒过神来,连声附和,猛敲边鼓,大吹法螺。
      龟兹使臣见满座数十只酒盏一一举起,数十双眼睛只望着他一个人,暗暗咬了咬牙,眸子中滑过一道厉色,终于还是举起了杯。

      见他如此,所有人大舒一口长气,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欢欣庆贺了,场面立时热闹起来。
      “等一下!”那使臣忽然道。
      众人的笑容甫绽放,又统统凝在脸上。
      “虽说单于说得有理,但毕竟……毕竟公主的身份高贵,与众不同,我龟兹断然是不会送婚的,否则岂不成了天下的笑柄?还请总管大人寻个吉日到我龟兹王宫面见国王陛下,正式求娶吧,礼数是断断不能少的。”
      “那是自然。”扎格尔点头。虽然麻烦了许多,虽然嫁妆可能会大大减少,但对方既然已经让步,这些细枝末节,实在不值得计较了。

      “另外,小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但说无妨。”扎格尔依旧笑眯眯。
      “既然喀绮丝公主和总管大人的婚事是单于订下的,一事不烦二主,还请单于屈尊移驾,替他们两人主持婚礼,也叫我龟兹小国蓬荜生辉。”

      果然不愧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龟兹人,一套接一套,麻烦不已。扎格尔还未答话,左手边一直沉默的正主儿厄鲁却开了口:“公主身份较我为尊,故此龟兹不该送婚;但我们单于的身份又较公主为尊,怎能跟着求亲的队伍去贵国?那不也是于理不合么?”
      “总管大人顾虑的是……”亲事一定下来,龟兹使臣对厄鲁的口吻立刻变了,“不如这样,您照样去求亲,然后迎送公主到我国的边界,一应布置安排交给我国,单于就在那里主持婚礼好了。”

      厄鲁还待讨价还价,扎格尔早不耐烦,断然一挥手:“行,就这么定了!凛冬将至,事不宜迟,厄鲁五日后启程!”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

      鬣犬之年,初冬,连长安孕期的第五个月。草原的单于扎格尔率领着五百名“金帐铁卫”离开了阿衍部的冬日营地,一路向西北而去。队伍中除了求亲的主角厄鲁,除了大群大群当做聘礼的牛羊马匹,还有打着炽焰白莲旗、代表娜鲁夏阏氏的左翼营主将叶洲以及副将阿哈犸。因有无数辎重,队伍不免声势浩大、行进缓慢,要足足二十余日才能到达龟兹国境。扎格尔将在那里等待,等待厄鲁带着他的新娘折回来举行婚礼。
      不能同行的连长安与扎格尔道别了三次。第一次是在玉帐里,两个人相依相偎,说了半日密语;第二次是在营地的大门外,当着无数臣僚和武士们的面,他深情吻她,一向脸皮极薄的娜鲁夏阏氏这回没有闪躲,反而温柔迎合;最后一次,当队伍沿着蜿蜒的不冻河走出很远很远,扎格尔忽然心有灵犀回头张望,遥遥只见营地高处的山坡上,矗着一个素色的绰约的影,遗世独立,飘飘欲仙。

      “保重啊,扎格尔……西边虽太平了不少,但依然有乱匪和马贼,左贤王的残部也是在那里消失的……”
      ——他几乎都能听见她切切的叮嘱了。
      “放心吧,相信我,”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回答,期待这温柔的风能将他的承诺送到她耳边,“等我平安归来……我会守着咱们的儿子出生的。”

      那一日夕阳正好,无数明黄、金红、深灰、亮紫……缕缕交织层层铺陈,织就辉煌灿烂的恢弘画图。在这穷尽语言也无法描摹的极致的美里,扎格尔勒转马头,向着落日的方向奔驰而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