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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三】青空万里 ...

  •   慕容澈从岩穴中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明亮,青空万里,仪式刚刚结束。整个山谷被一种狂喜与敬畏的气息团团笼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如痴如醉的恍惚神情。
      他站在高处,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她:穿件洁白如雪的名贵皮裘,头上、身上戴满一串一串华丽的七彩珠子;全然像是个美丽尊贵的胡女了。
      ——在那瞬间,慕容澈心头猛然一轻,原来她还活着,她没事;原来他的爱与恨,他的幻梦与执着,依旧安然无恙。

      他跳下石阶,笔直向前。人群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可终究还是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仅余十数步远近时,忽有个遍体玄衣的影子排众而出,挡在他面前,阻住了去路。
      “贵人在此,止步!”那人怀抱长剑,冷冷道;可话未说完,眼神已突然改变,“是你?你果然活着……”
      慕容澈望向他的脸,也觉怀中狂跳。平凡的样貌、平凡的声音、额头上刺着一颗清晰可辨的墨色金印:流雁门——他也曾是玉京里颇受瞩目的青年俊杰,曾在宣佑元年的秋狩大会上技压群雄:那一天韶光正好,他从他手中接过一袭绿罗战袍,还有一爵南晋使节进上的“梨花春”;那一天他单膝跪地三呼万岁,不带丝毫风霜的脸上容光焕发——他认得他,就像是他认得曾经的他;那时候他们统统犹如新铸的刀剑,坚硬而易折,锋利而年轻。
      猝不及防的,那个名字脱口而出:“……叶洲?”

      叶校尉的一双浓眉猛地蹙起,声音中满是狐疑:“你怎么……认得我?”
      慕容澈话一出口便知不好,他怎会认得他呢?那一年爽朗的秋风里身着明黄衮袍、头戴蟠龙冠的自己早就死了啊,如今站在此地的,不过是个满身伤痕、丑陋卑贱的奴隶罢了。这个奴隶,不过在魔沼之中、在自己九死一生之际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这个奴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知道他的名姓才是。
      ——幸好慕容澈还不用立刻面对这个难题,因为在叶洲身后,有个轻朗欢快的声音已适时响了起来:“……太好了,你果然平安无事!”

      连长安像个天真孩童,径直抛下依然还在欢呼雀跃的人群,快步奔了过来。她显然并未发觉面前人的异状,满脸都是真实的喜悦。
      挡在中途的叶洲忙回身劝:“宗主,待属下盘问清楚……”
      长安早一摆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必!他可是我共患难的伙伴呢。”

      “……你是那天的……原来真的是你。”有连长安的地方,自然也有扎格尔;阿衍的塔索点头嘉许,“我听塔格丽说了,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不枉她当初救你的一片好意。懂得知恩图报,是个好汉子!你叫什么?”

      丑脸男子在贵人的赞誉面前显然有些失魂落魄,竟然呆立无语;而站在他身边的叶洲,更是冷哼一声,神情若有所思。眼见塔索的话无人回应,还是连长安出面打了圆场,她握紧扎格尔的手,软语求恳道:“他想是……想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先找个大夫帮他看看吧?”
      “好啊,”扎格尔笑着颔首,“你瞧着该怎么奖赏他,都依你。”

      这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在上位者眼中,是杀、是赦、是赏、是罚,终究不过是件随心所欲的小玩意儿。扎格尔顺口许诺完毕,便把那丑陋奴隶抛在一边;他揽过连长安的肩膀,满眼都是情深如海:“你也刚见好,还是早些回帐子里,可别再吹冷风了。”
      连长安抬起脸,对他展颜微笑,正要说句什么,孰料那一直痴痴傻傻的疤面男子竟突然开了口。
      “……我没有救你!”他大声道。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不由面露诧异,连长安脸上甚至还现出三分尴尬。
      “我没有救你,我没想着救你的,我没有帮上忙,我……”那人仿佛真的尚未恢复神智,自顾自在那边胡言乱语,“……我不要你怜悯我!”

      连长安大睁着眼,眨了两眨,笑容再次攀回腮边:“我没有怜悯你,”她说,“我不过实话实说。你本来并没有陷进泥沼之中,你大可以转身逃走的,不是吗?你没有抛下我,所以……所以我们是一起面对死亡的同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疤面男子深深垂下头去,肩膀不住抖动,显然心有所感,却再也无话可说。

      “……你叫什么?”她松开扎格尔的手,缓步踱到他面前,“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阿哈犸。”许久,他回答。
      “阿哈犸?你是汉人吧?那么这名字应该是……是个绰号?”
      “就是……阿哈犸!”他再次重复,斩钉截铁。

      ——于是她莞尔,不再追问;毕竟她也有故事,永远不愿说给人听。
      “原来如此……阿哈犸,谢谢你。”

      疤面男子猛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你……谢我?”
      “这有什么奇怪?”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你怎么会谢我?你是我的……仇人啊……
      “可是我……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奴隶,而你却是……贵人……”

      “呵……”连长安闻言解颐一笑,笑靥如花,“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生下来就是‘贵人’的,我也曾吃过许多苦——看你的样子……你一定也吃过许多苦吧?”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奴隶了,阿哈犸;除了自由之外,你还想要什么?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极之丑陋的男人俯视貌美如花的女子,他和她的目光交汇一处,如同玉京城外清浊分明的泾河与渭河;如同两条波涛汹涌的命运的激流。他的目光里有怀念、有爱怜、有悲恸、有愤怒,盘旋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而她的目光澄澈清亮,别无挂碍,就像是头顶万里无云的湛蓝青空。
      ——他记得她,她忘了他。他因她的离去而一无所有,而她却因离开了他而空前美丽空前幸福。

      ——这就是我们,该诅咒的“命运”吗?

      慕容澈忽然单膝跪地,右手像匈奴人那样举起来紧贴在胸口。他止不住周身的颤抖,因为激奋,因为克制,因为矛盾,因为一阵阵锥心刺骨的痛……
      “请让我跟随您,娜鲁夏……塔格丽……”他一字一顿、艰涩无比地这样说。

      ——如果这就是“命运”……我要斩断这“命运”!用我……这只手。

      ***

      阿衍部的朝圣队伍在预言之后的第七天离开了“死者之眼”,身后留下了几十座累累的坟冢——匈奴人生于马背,死后也乘着烟尘的骏马回归星海,他们没有“入土为安”的习俗。这些坟墓属于被弯刀杀死或者被弓弦勒死的一众汉人奴隶,属于那些遥望故乡、却永远也无法回去故乡的漂泊的魂灵。为牲畜一样的贱奴埋骨祭奠当然是他们的塔格丽的决定——塔格丽果然是个稀奇古怪的女人;虽然她真的美得像是“娜鲁夏”,像是高山上的雪莲花。

      “……我会记得这些流出的血;”离去之时,马背上,阿衍的塔索沉声诉说,“我会记得‘他们’连圣地的法则都不顾;我会记得‘他们’对你做的一切。”
      ——这个“他们”,是指这次阴谋的始作俑者,右贤王且鞮侯以及他派出的刺客。

      白莲之子们在连长安失踪的那一夜抓到的“活口”起了关键作用。数日的严刑拷打,最终以那名筋骨如铁的匈奴汉子遍体鳞伤、神智崩溃作结。他吐出了且鞮侯的名字,还断断续续吐出阴谋的首尾——这一批汉人奴隶本就是右贤王送给塔索的礼物,他和他的同伴早就埋伏其中,煽动事端,提供兵刃,再趁机浑水摸鱼。右贤王的目标是娜鲁夏塔格丽的命;以及……可能的话,还有扎格尔塔索的命。
      “……赫雅朵说的没错,”连长安轻声回应,“战争已经开始了……不可避免,不死不休。”
      “是的,已经开始了;”扎格尔道,“而我们已赢了第一步。”

      “……你是说这次的阴谋?”
      “不,当然不是。这不过是次刺杀,和之前我经历的那些比起来,不过如此而已……我说的是‘预言’啊,长安;巫姬婆婆的预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草原,你等着看吧,我们得到了威力无穷的武器!”
      扎格尔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兴奋,可连长安只是微笑,但笑不语。

      预言……她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可怕。就像是……就像是“白莲”的传说,百年以来让三千子弟悍不畏死,化身战鬼。但那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连长安不是扎格尔,她并不真正相信;相反的,她甚至还觉得隐隐心惊肉跳。

      “……我听到了马蹄声!从这座海洋到那座海洋,快如疾风,震撼大地!”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会拥有强大的军力。

      “……我听到了战败者的哭喊!漆黑的翅膀飞过,火焰熊熊焚烧,敌人的妻子悲伤泣血!”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将要毁灭许多敌人。

      “……我听到了苍空的鸣动!祖先的刀剑出鞘,歌者的琴弦奏响,英雄的血脉重归荣耀的星海!”
      ——这个……这个是说扎格尔会成为阿提拉大单于那样在星海中留名的了不起的英雄吧?

      的确都是极好、极好的征兆;仪式结束之后,连长安甚至觉得,扎格尔的部属们看向他们的目光都变了。简直像是……简直像是“白莲之子”们望着连怀箴一般。
      可是……“预言”并非只有这样而已。最后两句让人猜不透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两句话湮没于众人的欢呼声里,连长安确定,除了自己和扎格尔,没有第三个人听清。
      ——还有,那个诡异的巫姬叫她……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不要胡思乱想了,傻丫头!”扎格尔伸手弹一弹她的额头,满脸正色,“那是说你会给我生个儿子,让我们快点做可以生儿子的事儿吧!”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也可以青天白日之下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声说出来吗?连长安侧脸避开,一扬鞭疾奔两步,真真哭笑不得。

      是的,她是在躲,一直在躲。
      匈奴男女并不比长城以南的汉人,并没有什么“好女不二适”的说法。相反的,因为战乱频仍,成年不嫁和夫死寡居反而成了被耻笑的对象。扎格尔知道她的过去,知道那个高高坐在黄金色的宫殿上的城府极深的男子,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他反而、反而对已死的慕容澈非常“感兴趣”。
      “……喂,我保证比他‘强’呢!”
      他曾经很得意、很得意的这么说。

      ——他越是这么说,连长安越有一种抄起花瓶彻底打昏他的抓狂冲动。
      就这样,连长安反而越跑越远了。

      ***

      队伍离开“死者之眼”后不久,王帐的消息便传了过来。随着春天的脚步临近,牛羊马匹逐水草迁徙;赫雅朵地图上中央的白圈和周遭的炭圈,全都开始缓缓移动了。
      恼人的北风终于停歇,从东南吹来的温暖湿润的空气笼罩大地。脚下的草原日日青绿,头顶的高空日日湛蓝。直到有一天,扎格尔在路途中忽然勒住奔驰的骏马,纵身跳下地,反方向跑了好久,最后在一片向阳的缓坡上,找到了几朵浅紫浅白的花骨朵。

      “这是‘查桑’花,是诸神们饮宴的酒杯啊!宴会要开始了,春天来了!”他摘下花朵,兴奋地递在连长安手里。
      “……宴会?”连长安心中猛然一动,恍然悟道,“是大阴山下的‘库里台’啊……”

      “没错!”扎格尔拍一拍手上的泥土,转头吩咐左右,“给赫雅朵传信,我们不回王帐了。告诉大阏氏,改变计划,大家在阴山脚下会合。”
      语毕,他抬头望一望天色,将手伸向连长安,眼神因吐露秘密而闪闪发亮:“是唱歌跳舞的季节了;走吧,我的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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