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四八】流离山下 ...

  •   那些人走了,湮没于阴影之中,为了杀人,为了逃亡。阿哈犸咽下最后一口吃食,就着遥远的火光,凝望自己摊开的掌心。据说在那座恶魔雪山上住着的巫姬,是整个草原最为强大的预言者——她将如何预言她的命运?给予未来的阏氏宝贵的祝福,与那个男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么?
      ——阿哈犸猛地攥紧拳头,站起身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疯了,自己一定是要疯了。

      夜已深,胡人们还在载歌载舞,他们似乎不懂得疲惫为何物;似乎今夜就是最后一夜,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喜乐,都将在天明时结束。
      风狂乱地吹着,就如同他狂乱的心一般。阿哈犸最后望了一眼火堆边,那女人已跳完了一支舞,像个野蛮粗鄙的村妇那般抱膝而坐。她满脸红晕,汗珠在火光中发亮,脸上正在笑呢——始终没有回头,身子已径直向后靠去,将将要失去平衡之时,一只强劲有力的臂膀忽然出现,接住她的重量,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中。
      阿哈犸垂下眼睫,转身离去。她的世界早已不是他的世界——而这一切,都将在太阳再一次升起前结束。

      ***

      连长安快活极了,胸口仿佛要被抑制不住的欢喜生生撕裂。原来笑容竟是种会传染的疾病,而她早就无药可救。他们歌唱,他们舞蹈,身体随着高低起伏的音调自顾自动起来;真的是……宛若疯狂。
      “生尽欢哪,长安……”扎格尔忽然贴近,小口小口啮噬她的耳垂,用微醺的语气喃喃道,“生尽欢,死何憾?”

      猛地一个激灵,酒意顿时烟消云散,连长安慌忙转过身,伸手掩在他口唇之上:“胡说什么?”她急道,“为什么非要提到‘那个字’呢?”
      扎格尔是真的喝醉了,马奶酒不住烘烤着他的心,两臂间沉甸甸的,舌尖尝到了薄汗的咸味:“哈,为什么不能说?它总会来的,你、我、我们大家谁都躲不过……我从小就看过它许多许多次,长安,你也一样呢!我们自始至终与它共舞,看到亲人死去,生命腐朽,看到我们珍惜的东西一样一样消失,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哪……感谢长生天,当我向‘命运’的镜子凝望之时,看到的不止是自己孤单的反影,还有你,你在我身旁……”

      难道真的是烈酒的缘故?今夜的扎格尔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入他眼睛里,住在他舌头上,无论是目光还是话语,都那么锋利清澈,直抵内心。在思考结束之前,连长安已不由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肩膀,将扎格尔结满发辫的头颅揽在自己怀中……周遭众人鼓噪起来,他们拍着手,他们嘻嘻笑——扎格尔也纵声大笑,忽然自火堆旁长身而起,将她抱离地面。
      ——她没有问他想带她去哪里,当然不需要问;无论一千年前抑或一千年后,无论面临这境地的女孩子是美丽还是平凡、是温柔还是泼辣,这种微妙预感她早已生而知之。那个瞬间连长安想要挣扎,却又有另一道更激烈的浪涛涌来,将她的理智彻底卷入深海——她便转回身去,将头埋在他肩上;世间尘嚣砰然落地,星空下只余他与她交叠的心音。

      有如变戏法,一张巨大的火红色毛皮凭空出现,覆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他的手隔着毛皮托住她的身体,在众人的欢呼声里,柔声对她说:“这是极西之地火浣兽的皮,它们生于赤炎之中,以火精为食,死后周身骨肉瞬间化为灰烬,只余皮毛千年不朽……我的塔格丽,娜鲁夏•长安——我扎格尔阿衍选择的‘命运之女’。我将这亲手取来的‘达挈’献予你,你肯不肯拿你的‘未来’与之交换?”
      “扎格尔……”
      “以‘恶魔雪山’和‘死者之眼’为证,以头顶万星之海为证,你肯不肯跟我一道,无比坦诚地度过这一生?我们永不放弃永不绝望,永远看着前方一日一日竭尽全力,无比充实地活下去……当死亡到来之时,既不留下遗憾,也不留下奢望——你愿不愿意,长安?”

      身上的毛皮不沾丝毫野兽的膻气,反有股温暖甜香。仿佛热乎乎的火堆,仿佛扎格尔的体温……驱散过往,驱散寒冷,驱散阴霾;闭锁心灵的果壳炸得四分五裂,外面的阳光辉煌灿烂不可逼视——将她彻底淹没。
      她在毛皮之中、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反问:“扎格尔,若我……同意,该如何回答你?”
      “那就说你‘愿意’,说出来!”塔索的双手揽得愈发用力,连长安赫然发现,原来他也很紧张,也许……也许比自己还要紧张——他一紧张起来就忍不住用牙齿轻咬下唇,这让他那张郑重坚定的面庞,显得非常孩子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忐忑不安的神情,她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甚至在心里萌生出小小的恶作剧的冲动。她冲他诡秘一笑,只是笑,就是不开口。
      “……长安!”
      他所有的族人、所有的部署都在眯着眼睛看好戏,都在捂着嘴窃窃私语,可她就是不说话——他实在有些着急了。

      “扎格尔……”
      朱唇开启,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我会……保护你。如果你需要盾我就变成盾,如果你需要剑我就变成剑……我会一直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扎格尔的双眼猛地睁大。

      ……然后,她再无后话,他木然僵立。

      连长安挑了挑眉,像只促狭的小动物般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她努力前倾身子,俯在他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笑骂:“我答应了,笨蛋……‘交易’完成,快放我下来,大家都在看呢!”
      扎格尔依旧毫无反应。
      连长安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烧着了,她装出最恶狠狠的声音,佯怒道:“快放我下来,呆子!否则我要生气了!”

      扎格尔仿佛这才听闻,骤然爆发大笑;与此同时,连长安只觉身子陡然一轻,整个人便向半空中飞去——扎格尔那无可救药的疯子,竟把她……竟把她抛向空中!飞舞的皮裘遮住了她的眼,星星落了下来,世界天旋地转……

      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声叫起来,拼命地挣扎——这时候的连长安还不知道,在草原人的风俗中,低眉顺目决不是美德,没有在新郎脸上抓出两道血槽的新娘可不是好新娘;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婚礼更不是值得称赞。

      ——扎格尔努力制服怀中这个凶悍的小东西,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绕开火堆,大踏步向营帐走去。

      ***

      “……等等!”
      远离众人欢腾的方向,异变忽然发生。黑暗中有人双膝跪地,与汉话一字一顿道:“塔索,请您将宗主放下。”

      连长安本来没有听见这句话,她正沉浸在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声里,幸福感充斥五脏六腑,世界早就不复存在。
      ——可是扎格尔听见了,他周身肌肉一僵,不由停下了脚步。

      虽已是草原的春天,但风依然凛冽,空气依然寒冷。跪伏的那人只穿了一件极薄的汉式衫子,袒着半袖。手中一柄精钢短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他大叫一声“宗主”,腕间使力,颈上肌肤顿时破开半寸长的伤口,血腥气急涌而出。
      连长安醒了,彻底醒了。

      扎格尔的双臂依旧坚若磐石,可她只轻轻运气,便挣脱而出。连长安双脚落地,夜露的沁凉自尘土间窜起,径直插入她足掌之中。她认出了下跪之人乃是“白莲之子”之一,年纪最小,只得十六七岁,她知道他叫彭玉。

      “恳请宗主收回成命!”他向她高喊,血从他脖颈中流泻而下,顷刻间便湿透了身上的薄衣。
      “……彭玉,”她念他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在龙城的那个夜晚,她曾替他挡掉两支箭镞,救了他一命,“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彭玉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宗主的决定,属下以为,万万不妥!请宗主收回成命,否则,属下唯有死谏,以表赤胆忠心!”

      连长安沉默了。阴影中有人三三两两赶来,围拢在彭玉身边。柳城、杨赫……还有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没有跪,也没有在脖子上架一柄剑威胁自己——却也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和旧日的兄弟手足对峙。
      即使口口声声说着“不能绝望”,连长安依然觉得一阵心灰意冷。她颓然道:“想说什么,你说吧。”

      彭玉将身子低低一躬,随即直起腰来,朗声道:“宗主,自古胡汉殊途,势不两立。宗主乃万金之躯,若以身侍胡,为姬为妾,恐为天下人笑!老宗主及我白莲历代祖先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
      他讲得着实金声玉振、掷地有声,连长安还未答话,扎格尔已冷冷插口道:“我乃草原之王,即便求娶中原公主为阏氏,也是理所当然——天下人谁敢取笑长安?”
      彭玉不卑不亢,反唇相讥:“宗主名讳,望塔索慎言。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如今天下二分,齐晋两朝十七八位公主总也是有的,但‘白莲’独一无二!宗主,阿衍部羸弱,不足为谋——若您真做了阿衍部的阏氏,对手便是整个天下,望您万万三思而后行!”

      连长安依然没有说话,她只是一伸手扯住了将要发作的扎格尔的衣袖。她将肩上的火浣皮裘慢条斯理取下,折好,递在扎格尔手中。
      “长安你……”扎格尔眼中隐有泪意,几乎要跳起来。
      “帮我拿好,”她对他微笑,“你先歇息去吧,今夜……我有些事要处理。”

      “长安……”
      “扎格尔,你能帮我一辈子吗?当你像阿提拉大帝那般扬鞭跃马、纵横恣意之时,你能把金帐交给一个连自己人都约束不了的爱拉雅雅?”

      显然,这句话安抚了他的不安与疑惑,扎格尔后退一步,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将那折叠的兽皮郑重收入怀中,笑道:“我明白了,那就交给你。”说完,当真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信她的。

      连长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丛生的黑暗里,火堆依然在望,笑语依然弥漫夜空——但赫然已经遥远的,有如另外一个世界。她回过头来,迈步踱到彭玉面前。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交汇一处,发出金铁相击的剧烈鸣响;彭玉坚不畏死的心几乎都要被她眼中熊熊的火焰焚垮了,却终究还是咬着牙硬挺了下来,头昂得更高。
      下个瞬间,连长安已狠狠一掌击在他脸上;这一掌运上了真气,下手极重,直打得他一偏头,吐出两颗血淋淋的牙齿。
      而那柄短刀,也悄然落了地。

      连长安的脸色依然和缓如初,甚至连声音都是那样细腻而温柔的;她在白莲诸子们惊恐的呼叫里轻声道:“这一掌不是因为你冒犯我,而是因为你竟然糟蹋自己的性命!一心求死、大义凛然,很得意么?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解脱了,我们怎么办?你的死是能够达成愿望还是能解决难题?死在仇人手中,尚能称一个‘勇’,死在自己刀下,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不能忍辱负重,不能承担责任,还算什么男人!还算什么白莲?”

      ——长安的声音渐渐拔高,用一种难以描摹的,愤怒、不屑与怜惜混杂的目光直视他的眼;彭玉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孔,久久瞠目无语。

      彭玉身后肃立的一干“白莲之子”们忽然齐刷刷跪下,高声道:“宗主息怒!”
      “都站起来!”连长安一拂衣袖,声色俱厉,“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人跪。若是真话,就应该堂堂正正站着,光明正大说出来!今夜,有话……就说吧,我们找一个地方……好好说明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