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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四七】飘然旷野 ...

  •   你曾听过伤口愈合的声音吗?就像是鲜嫩的绿芽从烈焰烧夷的焦土下钻出,一点一滴覆盖荒芜,一点一滴凝聚生命;周身血液疯狂流窜,简直要如煮开了一般汩汩沸腾起来——这并不是那一日奴隶头子留下的鞭伤,那个伤在第三日上差不多就痊愈了,只留下七八道鲜艳的疤痕。从那天起,奴隶同伴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样。
      ——也许我早就是个怪物了,阿哈犸不由微笑,不由想。

      从那天开始,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日,他们这些运气好到了极点的贱奴们再也不用搭筑金帐,再也不用挨鞭子了。就像是牛羊牲口,塔索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如今的阿哈犸、皮二、还有当初在场的那三四十人都被送给塔格丽作为私产,护送她与塔索一路向西南旅行,去往草原上最传奇的密地:恶魔雪山。

      “……你真的……不想逃么?”昨夜,当夜深人静,当匈奴人口中的“阿提拉的马鞭”悄悄爬上天顶,始终躲着他的皮二忽然出现了。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经逢大变,这个身体对于那些即将到来的危机,似乎有了某种诡异的感应能力。
      老头子干瘪的脸在星光下皱在一处,像是一枚丑陋的胡桃;见他不语,忙催促道:“白天你也看见了吧?咱们离雪山已经很近了,再不想办法,大伙都会没命的。你真以为那婊子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告诉你吧,蛮子之所以带咱们来,是因为那雪山上的妖魔是生吃人肉、生喝人血的,咱们不过是准备好的活祭!”

      阿哈犸的眉头一跳,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
      老头子漾出些微得色:“那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不过你仔细想想,若不是阴谋诡计,难道那些蛮子还能当真发了善心了?”

      胡人就是胡人,胡人都是茹毛饮血、黑心肝的蛮夷——阿哈犸再次沉默,显然这句话他无法反驳;皮二察言观色,连忙趁热打铁:“他们都不同意我来找你,说你是个没骨头的废物,只会坏了大事;但是那天……”老头子微顿了一下,轻声续道,“那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死了,我虽没和你说,但心里一直明白……何况,要是我们都逃了,只留下你,你肯定活不成的。”
      一股热流猛地自怀中升起,径直抵在喉间;阿哈犸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这算什么?报恩么?怜悯么?抑或者……某种类似于手足同道的奇妙温情么?

      曾几何时,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哪怕倾注酷刑倾注死亡,都是“皇恩浩荡”。可这“恩”,到头来有谁当真?当他躺在御榻上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之时,他们全都忙着向新的主人叩拜,谁还记得他?谁还记得自己口口声声对天盟誓说的那些话?
      他曾有过一个兄弟,在孤独、冰冷的儿时,只有他陪着他长大。后来有好几次,他都摇着那柄华丽的折扇,用懒洋洋的嗓音调笑道:“阿澈,你可小心了,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你小子当年可狠狠咬过我一口,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只是对于他与他一样寂寞的童年时光,一个值得怀念的记号……谁知道,他果然记得,一直记得;然后趁其病,取其命;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反咬一口,取而代之。
      ——于是他就落到了这般境地,落到要被一个昏聩的老头子“怜悯”的地步。那股突如其来的温情与善意,实在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万分!

      ……阿哈犸再也难以抑制,于夜风中愤怒的咆哮:“滚!”
      “你!你!你!”老头子皮二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慑,连连倒退数步,才算稳住了脚根;当即也气不打一处来,“我一片诚心诚意,你却不识好歹;难道你真的被……真的被那妖妇的美色惑住了不成?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你这些天一见到那妖妇就失魂落魄,我还不信……”
      阿哈犸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无法克制地再次咆哮出去:“快滚!”

      皮二再退两步,皱巴巴的脸孔上一片惊慌与迷茫。面前这个满身疤痕的大个子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的威势几乎要将他压趴下了……可是,不成的,自己来时不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若他不肯答应,干脆就……否则一旦消息走漏,这三四十条人命,就全都完了。
      哆哆嗦嗦的老头子将手伸入怀中,哆哆嗦嗦拔出一柄弧月短刀——这是那人给他的兵刃,吹毛断发。他双手握定刀柄,几乎是闭着眼睛便直冲了出去!然后……刀锋入肉,那触感从刀柄传上手腕,又从手腕传入脑海——皮二尖叫一声,松开手指,整个身子软倒在地,好半晌,方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地向远处去了。

      ——那兵刃刺过来的时候,阿哈犸没有避也没有让;直面着泠泠寒芒,他甚至想,若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也许是种甘美的结局啊……可是,上天还是不肯放过他,刀尖从左侧肩胛下的缝隙间刺入,比心脏的位置堪堪高出一寸。
      ——生与死,命运的温柔与残酷,从来都只有这一点点距离啊……

      ***

      天亮之后,老头子又不见了,阿哈犸有意无意走遍整个队伍,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奴隶、蛮子、还有塔格丽的汉人护卫,所有人都一如往日安然赶路,并无异状——若不是左肩下持续着烧灼般的痛苦,他甚至都要以为,那只不过是又一个异乡星空下古怪的梦。

      他们离那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孤零零的“恶魔雪山”越发近了。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它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势。虽被称为“雪山”,其实也只有山尖的一点是白色的。而那匈奴人信奉的法力无边的大巫姬,就住在这座山里不为人知的秘境。
      离山脚还有半日路程,天正晌午时,队伍忽然停住了。从前至后,次第传下命令来,只有两个字:“献祭。”阿哈犸注意到,在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奴隶都白了脸色,看来皮二的说辞早已深入人心。
      不过,幸运的是,这一次的“祭品”并非活人,而是始终跟在队伍后面的母牛与羔羊。匈奴人用大车拉来细柴、香料和酒,在地上挖掘深坑,烧起柴堆,然后隔断牛羊的喉管,把热血洒在火焰之中。腥气、香味以及飞腾的灰烬形成一道极粗的黑色烟柱,直插天心——奴隶们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新消息说,这里还不是“恶魔雪山”,只是雪山外围的“死者之眼”——献祭并未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祭品烧尽的时候,一匹乌骓与一匹胭脂马并辔而来,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使在草原上,这也是难得一见的神骏良驹;何况在它们背上,还端坐着一双风神绝逸的英雄美人。
      一股针刺般的剧痛骤然穿透身体,阿哈犸想要转身走避,已然不及——似乎在她面前,他的理智和动作总是无法如常运转,总是棋差一招。

      他们有说有笑,施施然经过他身边;就在他五内俱焚、怀中有如翻江倒海之时,她忽然回过头来,向施舍给路边的野孩子一块点心那样,施舍给他一个笑容:“是你啊,我记得你……你的伤好了吧?”
      无尽沸腾的血涌进他的头顶,刹那仿佛在那一刻化作了永恒。他痴痴呆呆望着她,她则对他痴痴呆呆的神情再次报以笑容,便转回身去,与那高贵的云端之上的塔索继续他们之前的话题:“烟要消失了……真有趣,咱们什么时候能得到答复?”
      “我上次来的时候,等了差不多一整天吧……”塔索用汉话回答,眼波如水,温柔地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不必着急,我们就快到了。”

      “我着急什么?”她笑道——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笑,仿佛整个人由内自外亮起,焕然一新,“其实我还希望‘使者’晚点来呢!这一路上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想,可有多好……多好……对了,扎格尔,我很喜欢昨天晚上你拉的那支曲子啊,让我再听一次,好吗?”

      ——我可有多么痛恨那个曾经的、黄金色的梦啊……可是,如果可以……让我再回去一次,哪怕真的是在梦里……好吗?

      ***

      那一晚,围绕在献祭火堆的余烬前,匈奴人又歌又舞,又弹又唱。不光是塔格丽和她的护卫,就连卑贱的奴隶们也被允许远远围坐,侧耳倾听——甚至因为塔格丽的慈悲,他们还能分到一勺羊奶,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烧肉。

      胡人的乐舞迥异于中原的丝竹,既不是中正之曲,也并非靡靡之音。黑暗中不知是谁将分到的肉食抛在土里,啐一口吐沫冷冷嗤笑:“群魔乱舞!”阿哈犸虽然同样这般以为,却也隐约觉得,这“群魔乱舞”之中也许真的有某种奇妙的感染力——否则,为什么在人群中心,火光映衬下的她是那般艳丽快活?黑发犹如妖异旋风,双眸里嵌着璀璨星星……

      “……婊子!”又一个声音响起;又一块羊肉掉落尘埃,上头还踩着一只肮脏的脚。
      附和声随之而来,彼伏此起,就像是商量好的暗号。一只只手松开,一块块肉落下,一双双眼睛直勾勾望过来,统统望着他——如果目光能够化为利箭,他此刻定然已被扎成了刺猬。

      在众人愤怒的瞪视之中,阿哈犸岿然不动。他细细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甚至连肌腱和软骨也全都嚼得粉碎成泥,确定不会浪费一丝一毫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咽下去;小心翼翼喝一口羊奶,舔了舔嘴唇。
      ——只有经历过真正“饥渴”的人,只有曾经差一点就把自己的手啃掉的人,才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迁怒于食物。任何激愤与痛恨,在“生存”二字面前,都卑微犹如腐土。

      带头抛下肉块的那个人在黑暗中“哼”了一声:“怪物,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我们干,要么……死!”
      阿哈犸环顾四周,老头子皮二依然没有出现,说不定他已经被这些人暗地里杀掉了吧?因为他泄露了秘密,因为他没能说服自己……

      “……你们试过了,不是么?”阿哈犸开了口,嗓音宛如破裂的竹笙,“一路上你们已经试过太多次,可我呢?此时还是好端端坐在这里——无谓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我们这么多人,你只有一个;杀不杀得了,试过才知道!”

      阿哈犸依然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咬着手上的吃食:“要真的能动手,你们还用废话吗?你们根本没把握在不惊动那些蛮子的前提下,灭我的口。”
      黑暗里一阵骚动,仿佛有大群蝗虫飞过,无数张嘴在其间窃窃私语,嗡嗡作响,良久不息。

      “……你!”那领头者似乎恼羞成怒,心中的秤杆开始倾斜,几乎就要指挥众人一拥而上了。在这瞬间,阿哈犸忽然抬起头来:“你们去吧,我不会告密,也不会阻挠;希望你们也别来招惹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这样。”

      “……你怎么能证明?我如何能信你?”
      “我不需要证明,你非信我不可——因为你杀不了我,你就别无选择。大家心知肚明,今夜是最好的机会,你们连放弃的权力都没有,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难道……你就真的不想自由?真的不想回到中原去?难道你就想给那婊子当一辈子的奴仆?”
      ——“自由”不在于身份,而在于“心”。背负枷锁行走的人,无论逃到哪里去,都不会有真正“自由”的一天的。你们这些幸福的人儿,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阿哈犸又垂下头去,把眼睛埋进最深邃的黑暗里,唇边忽然浮现一抹微笑,“对了,还有,再给你一个忠告吧——无论你们是想杀人还是逃亡,都需要体力;所以,永远别跟食物过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开车前半小时,在火车站网吧的更新……
    断网烟奉上
    默……
    ======
    现在是周日晚上七点十五,在旅途另一边火车站的网吧里。
    因为堵车误了火车,什么票都没了,要站12个小时了,想想就可怕。
    泪啊……周一铁定无法更新,因为我到家洗澡睡醒,就下午了……
    争取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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