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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向来痴 ...

  •   他没有亲眼目睹她的死,她却一夜一夜入他梦里来。
      他梦见他们十年前的初遇;梦见第一次败在她刀下的往事;梦见命运的河流急转直下,一夕之间地覆天翻……他梦见离开玉京前的那一晚,天将要亮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到狱里来,带给他一瓶伤药和一小葫芦酒。
      依旧是长袍古袖、素衣如雪的样子,可莫名的,那一日的盛莲将军,再不见眉宇间惯有的锋芒。整个人柔和婉转,连声音都是低低的,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软下去,软到最后简直化成了水。

      到头来竟成了他在安慰她:“没什么的,不过是三十脊杖,皮肉伤罢了……只叫我一人承担,不曾累及老父老母,也没有污了家系名声,宗主和副统领的法外施恩,叶洲没齿难忘……何况……何况雁门虽比不得玉京,却正好大展拳脚,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她听他颠三倒四说着,叹口气,忽然抬眼望过来,又飞快地收回目光。虽只是惊鸿一瞥,可那一道滟潋,他此生此世都无法忘。

      “……我……等你回来,”末了,她一字一顿,这样说。不过寥寥数语,在他耳中却似晴天霹雳。她趁他怔,劈手夺过酒葫芦,仰头就是一口,又飞快将剩下半葫芦酒塞回他手中,“为君饯别,先饮为敬——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记得,当然记得,怀里瞬间被一阵滚烫塞得满满的,那火烧火燎的滋味,远胜过世上最醇的佳酿。他几乎以为是命运在向他微笑了,可……言犹在耳,却转眼成空——转眼,她已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

      叶洲自那日离了玉京,一路向北负枷而行,待走到阑山脚下的灵石驿,天将破晓时,驿卒将他急急唤醒:“这是兵刃包裹,叶校尉,出大事了!雁门关万万不能去!”
      灵石离雁门已不远,他只当是匈奴人打了来,急忙追问:“边关失守了?消息有没有传去京里?”
      那驿卒跺脚不迭:“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边关不边关……叶大人,方才玉京来了八百里加急,说连家谋逆,上上下下都给杀绝了,京城四周到处都在缉捕白莲军呢——您快走,快走啊!”

      这样的灾祸,远超过所有诞妄的幻想,由不得他不信,从第二日清晨起,各种消息便纷至沓来:有人说连铉想要带兵谋反,有人说其实是昏君迫害忠良,甚至还有人谣传连家的新皇后原来是个冒名顶替的刺客,皇上此时重伤垂危,半死不活……但无论是怎样的流言,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连家如今已成逆贼乱党;一个寻常白莲子弟的首级值纹银百两,活捉则是二百两,就连给官府通风报信成功抓到了人也有三十银子的赏格。
      ——百年世家,三千子弟。头顶上的天,说塌,就塌了。
      父母呢?兄弟姐妹呢?还有……她呢?
      于是叶洲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冒死向玉京疾奔。不亲自看一眼,他是死也不能心安的。

      离开灵石驿的第五天,在官道旁某个颇热闹的茶摊前,他遇到了一位自称从京里逃出来的买卖人。
      那人大口大口喝着热气腾腾的粗茶,连说带比划。讲到惨烈处,脸上的肌肉不自禁地抽搐:“……俺们盘的屋子临着朱雀大街,几乎没给骇死!从夜里乒乒乓乓打到晌午,天亮时俺揭开窗纸偷望了一眼,不得了,满地断胳膊断腿,那血流的……真是!”

      “听说连驸马……不、不,听说连铉那逆贼其实逃了,是不是?”这样热门的闲话,自然少不了好事者在一旁凑趣。
      买卖人皱眉:“逃什么啊,跟他女儿一道给皇上绑在城头,活活烧成炭了!全玉京的人都看到!”
      ——世界上最美的一张脸,天底下最亮的一双眼睛,夜夜在梦里巧笑倩兮望着他的人儿,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化成了灰?

      “……哎,要俺说,连铉这么死,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怨他自己。”那生意人慨然长叹。
      这当口哪还顾得上什么生死安危?叶洲早已抢上两步,急急问:“此话怎讲?”
      那人声音一顿,惊疑不定望他两眼,终究低声道:“都是连大人生的好女儿呗,就是当今……‘那位’。小哥你不知道吧,京里风传,连家此遭出事全是因她举发,是‘大义灭亲’呢!所以阖族人死绝了,她依然还能锦衣玉食稳坐着凤位……听说皇上爱她爱得紧,一刻都离不了。”
      “……红颜祸水啊,”左近一位老者接口,不住唏嘘,“妲己褒姒,古人诚不我欺。”

      叶洲头戴毡帽、围着满身尘土的破衣立于当地,恍惚间一阵心悸。他仿佛回到了驸马府的绣房,再一次于昏黄烛晕中面对那张和怀箴无比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美丽容颜……他的兄弟死在她手里的,他的一生因此蹉跎;难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难道她来到这世上,就是为着毁灭连家?

      他越想越是凄然,几乎入了神,浑没在意就在方才出言发问时,茶摊另一边,正有三两形容鬼祟的人物互相递个眼色,分头包抄过来。其中一人绕至叶洲身后,趁他发怔,用力拍向他的肩,大声道:“喂,张老弟!你怎么在此处?”
      叶洲一愣,连忙回头,见那人满脸堆笑,眼中却分明闪着异光,心中已知不妙。他身随意动反应奇速,当即肩头微沉脚步分错,堪堪避开那人拍落的手掌,同时屈指为爪出手如电,只一扭。
      那人也的确草包,竟抱着卸脱了关节的手腕哇哇大叫起来:“……饶命!好汉饶命!叶校尉、叶大人快饶命!”

      人群登时骚乱,叶洲猛吃一惊:“怎么,你认得我?”
      那人拼命向远处几名同伙打眼色,只可惜叶洲方才那一招委实太过干脆利落,余威犹在,谁还敢上前捋虎须?挣扎良久,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眼见无奈,他只有老老实实答:“叶校尉……您的尊容不凡,小的、小的在画影图形上见过……”
      叶洲脸色一沉,又问:“你们是京畿营?还是刑部三司?”
      那人支支吾吾半晌,终于答:“叶校尉,我们是……是廷尉府……”

      此言一出,茶摊上一阵哄然,众闲人顷刻间如鸟兽散。方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客商,更是给吓得失魂落魄,连滚带爬跑远。所谓“廷尉”,乃是朝廷埋伏在民间的密探,由皇帝亲自执掌;身份既隐秘,根基又深,实在比摆在明处的官府还要可怕许多。就是曾经权倾朝野的连驸马,也始终对这股力量存着三分忌惮——竟连他们都尽数调动?看来宣佑帝真的下了狠功夫,定要将白莲斩草除根了。
      叶洲但觉喉管中骤然火烧,仿佛送别时连怀箴的那壶酒,始终没能咽下去,始终噎在那里似的——他厉声喝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结果如何,自己寻思!”
      那人又疼又怕,周身酸软,只有点头不迭。可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闻声息。时正晌午,冰冷的阳光一道一道洒下,本是官道上再繁忙不过的要津,此刻却如同鬼影重重的废墟。这等待似乎被碾平了拉长了,空气莫名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真的?”许久许久之后,叶洲的声音终于响起,隐隐发颤,“连家……真的……真的……就这么完了么?”

      ***

      就在那一天夜里,他最后一次见到了连怀箴。

      论及消息传递,廷尉府实属天下第一,经过白日这场大乱,叶洲别无选择,不得不舍却官道,转而钻入荒郊野岭。这自然比之前艰险数倍,时不时还会迷失路途,但只要坚持走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到玉京——可是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现实仿佛双铁铸的手死死掐住你的脖颈,结局已然注定。

      山中的夜黑得瘆人,头顶阴云密布,瞧不见星月,只空气中浮着层削薄的幽辉。他好容易寻了处避风的石穴藏身,小心翼翼照料火堆,就着那点半死不活的光,啃吃行囊里的硬干粮。
      虽许久未进食,可心里装着事,实在不觉得饿;只胡乱咬了几口,正索作罢,鼻端忽然嗅到大股水气,就连手上脸上,也募得冰凉。叶洲起身步出石穴,但见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灰沉沉白茫茫……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起雾了。

      似幻,又似真;似是山里的精怪偷窥了他的梦境,摆下这场荒谬的影子戏——在这突如其来的夜雾中,她竟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袭白衣,一顶峨冠,临风独立,瘦削如刀。
      这本该是阴恻恻的场景,可不知为什么,叶洲却丝毫不觉害怕,甚至从心底涌上一阵痛彻心扉的暖意。
      此时但恨自己心粗口拙,纵有千言万语,终究只剩四个字旋在舌尖。
      “我回来了。”他对她说。
      ——即使天翻地覆,即使灰飞烟灭,即使你已不在……我饮下分别的酒,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周遭的白雾越发浓郁,蒸腾翻涌,如同黑暗中的云海。叶洲向前踏出两步,那影子却在雾霭中无声无息后退,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远了。
      “我回来了!”他大声呼喊,声音艰涩,喉管里满满都是沙子,“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
      ——你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犹如画中仙子,犹如云端神像;凡俗的男子注定沾不上你半片衣角,只能跪在地上吻你踩过的尘埃……我知道,这一切我明明都知道……
      ——你已经死了……我明明知道……

      那白影一闪,脸上似乎浮现出半个模糊的笑容,随即转身,飘忽忽荡悠悠,竟向雾气深处去。山势虽不算陡峭,毕竟高高低低,四下都是古树怪石,加之白雾弥漫不辨方位,越发举步维艰——可叶洲却浑然不顾,只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加劲追赶。一个御风而飞,一个拼尽全力,一逃一追之间,始终若即若离。
      ……不知奔行了多久,夜雾猛然散了;叶洲恍惚驻足,弯下腰大口喘着气。此处地势渐缓,耳边又有淙淙水声,怎么?难道已跑出山谷了吗?

      他直起身来,连怀箴飘渺的幻影已消失无踪,可黑暗中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发出皎洁光辉,像是坠落天空的明月。
      仿佛被那亮光蛊惑似的,叶洲一步一步走过去,脚下虚浮如在梦中。四周景物自黑暗里缓缓浮现,不远处依稀有条蜿蜒河流,那光芒就在水面上闪烁不定。

      再走几步,走下河床,脚尖将将触到岸边湿泥,叶洲忽然惊叫一声,也不顾初冬河水冰凉刺骨,疯一般扑上前,银白的水花在浓黑的夜里四溅飘飞——他已看得一清二楚,水中分明漂着一个女人,漫天的星光统统浸在她身体里,既不下沉,也不上浮,正一闪一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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