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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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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知道考试分数,祝祁原本打算请沈迟安出去吃一顿,正要打电话预约餐厅,沈迟安拦住了他,犹豫道:“那个,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可以吗?”祝祁以拳抵唇,压下嘴角的笑意:“不知道是否方便。”
明明一脸兴奋,语气还偏要装作忸怩害羞,沈迟安笑骂了一声,又道:“其实今天出门前我都和我妈说好了,等我们俩查完分数就回去吃饭,她早就同意了。”
祝祁笑嘻嘻道:“哥哥盛情邀请,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本以为回到家之后沈芳华正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沈迟安也想进去帮个忙,撩起袖子炒两道小菜,好叫祝祁感受一下什么是“哥哥の爱”,哪料还没到家门口,只是在四楼楼梯口,他就听到有人在楼上破口大骂,声音洪亮如钟,似乎是正在和沈芳华争执。
那声音无比熟悉,让他忍不住浑身一颤,脚步慢了下来。
祝祁敏锐而迅速地捕捉到他的变化,眉宇轻蹙:“哥哥,你怎么了?”
沈迟安转头看向祝祁,一张清俊的面容“唰”地白了,同时伸手去推搡他,嘴里字不成句地喃喃:“那个……我忽然想起来,我家今天还有点事,恐怕不能留你吃饭了。真的抱歉……抱歉……”
都走到这个地方了才想起自己有事,掩饰的痕迹太过明显不说,而且……
祝祁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楼上,神色平静道:“哥哥,还有一层楼就到了,即使不能吃饭,让我歇个脚,喝口水再走可好?”
那争吵声愈演愈烈,吵得沈迟安方寸大乱,一瞬间无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涌了上来,额上也有细微的冷汗冒出来。
是了,他快乐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总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个人,来将他的所有美梦击碎,告诉他什么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从未得过幸福,所以又怎么敢奢望这片刻幸福能够长存。
他顾不得再去扯什么完美的借口,几乎是恳求一般低声对祝祁道:“真的不方便,祝祁,真的求求你了,就这一次,我下次,下次保证留你吃饭!”
祝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祝祁……你快走吧。”沈迟安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然而祝祁还是没有挪动步子。
遮掩他过去的那块遮羞布摇摇欲坠,丑陋的伤疤若隐若现,就要展现在他最喜欢的人面前。除此以外,还有即将接踵而至的各种麻烦,各种人和事,像是肮脏污浊的臭水沟,淹没他也就罢了,如果真的沾上眼前一尘不染的人……
一刹那,沈迟安的害怕和不安几乎到达了极点。
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道伤疤,而且至今仍未愈合,不仅未愈合,伤疤下的皮肉已经腐烂至深,就算是结过一层又一层的痂,被他用表面之物掩盖,不断练习着不去想、不去看,但是只要再度掀开,还是鲜血淋漓,令他恐慌不已。
这副样子看得祝祁心疼极了,换作以往,无论沈迟安瞒着他什么,他都会选择尊重他,说一句“好”之后转身,不去过问。
但是今天却不行。
“是关志远?”
轻飘飘几个字,犹如千斤坠落在沈迟安心上。
他的面色转为毫无血色的惨白,动了动唇:“你都知道了?”
“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祝祁直直望向他,抑制住胸口处传来的刺痛,薄唇扬起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觉得,到底是我被卷进去可怕,还是失去我更可怕?”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
“对,我确实是不知道,”祝祁打断他:“早就听闻有些原生家庭和某些畜生都不如的父母会给孩子带来伤害,今日一见,确实让我大开眼界。”
沈迟安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祝少爷还是回去吧,毕竟连你自己都说了,你不知道这种伤害。既然不能体会,没有经历过,自然也没有办法对我的事情评头论足。”
“确实,你说得对。”祝祁的眸子逐渐冰冷下来:“但是如果我走了,就不会回来了,这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怕我卷进来,可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是一定要被卷进来的。”
死寂一般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如同乌云笼罩,压抑沉闷。
祝祁的右手攥得死紧,死死盯着沈迟安,双目赤红,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久到他快要忍耐不下去,按耐不住冲动想要直接上楼的时候,他才听到沈迟安声如蚊蚋的回应:
“我……不想失去你。”
“那就好……”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祝祁肩膀一松,右手慢慢打开,盖在双眸上,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好。”
“这个世界上有些伤害是没有办法被治愈的。”
沈迟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带着自嘲:“我原先觉得这句话不对,我以为自己经过时间的洗礼,都已经麻木了,不在乎了,直到我再次触碰到那些人和事,我才知道有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泯灭。现在看来,我还是会害怕,还是会恐惧。”
祝祁垂下眸子,慢慢抬起手,轻轻搭在沈迟安头上,揉乱了那一头柔软的黑发,满目苦涩和心疼:
“小时候你所惧怕的,没有完成的事情,还有心理上一些无法被克服的缺陷,并不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失。你觉得自己儿时做不到的,克服不了的,也许长大就能做到了,就不会再怕了,但有些时候,那些恐惧会一直潜藏在最深处伴随你成长。
于是等你长大,变成一个成年人,你会发现自己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时间并不会推着你翻越这些障碍,无论你是个孩子,还是个大人,只有当你用自己的力量克服了它们,才算是真正迈过了人生的坎。”
掌心下,沈迟安头还是没有抬起来,祝祁只能听见他抽鼻子的声音,于是放柔了声音,继续道:“其实你话说的不对,我觉得伤是可以被治愈的,但是能够治愈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不能治愈你,同样也不能拯救你。楼上那个人,你过往那些事,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插手,要不要帮你处理。可是我想了好久,我觉得应该交由你自己处置,我只能引导你,帮助你认清,到底是过去重要,还是现在更重要。
还好,你到底是选择了我。所以,我亲爱的哥哥,有些事情现在不做,难道你还想留着以后再做吗?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也知道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并没有任何作用。”
“知道了知道了。”沈迟安蓦然抬起头,用一双眼眶通红的眸子瞪向祝祁,像是只小白兔,色厉内荏道:“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你好像我妈。”
祝祁弯了弯唇角,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喟叹一声:“我好想吃哥哥做的饭啊。”
“吃!今天必须给老子吃!不能让孩子饿着!”沈迟安再次抽了抽鼻子,一副凶巴巴的模样瞪着祝祁,瞪着瞪着,猝不及防自己就笑了出来:“还好有你在……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就下来。”
祝祁这次没有再驳他,点了点头。
“我乖乖听话,哥哥回头会给我奖励吗?”
“当然。”沈迟安顿了顿,踮脚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一点餐前小点心。”
看着沈迟安转身快步往上走的背影,祝祁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往下压了压,直到那背影消失,他终于不再掩饰,漆黑的眸子完全沉了下来,覆上一层冰霜。
耳畔的聒噪声还在,他心里的冲动和欲望也还在——
想要上楼,将那个人的嘴撕烂。
沈迟安的过往,祝祁全部都知道。
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自知道的那天起,他时常能梦见一个孩子。
一个普通的孩子,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拥有一段不算罕见的故事。
孩子的母亲满怀幸福与希望嫁进这个家庭,拥有爱着自己的丈夫,以及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本以为将会平安喜乐地与爱人度过此生,白头偕老,但偏偏连如此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丈夫接连不断的家暴一拳又一拳打碎了她小小的心愿,日夜不归的赌博和欠债压榨着她瘦弱的身躯,公婆恶毒的话语和鄙夷不断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唯有在看到孩子那双清澈懵懂的双眼时,方得片刻安慰。
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主妇,将后半生奉献给丈夫和孩子,精打细算,得过且过,如此也罢,毕竟她的孩子从小就优秀听话,乖巧可爱,等他成长起来,必然会成为她这毕生的骄傲和成就,她也可以享清福,乐得儿孙满堂。
然而这些人终于将魔爪伸向了她唯一的希望。
那天她看到孩子在偷偷抹眼泪,本以为只是磕磕绊绊,一点小事,可随口问来得到的遮掩答案却让她起了疑心。
稚嫩肌肤上,长期留下的青紫痕迹与孩子一句又一句“妈妈,我不疼”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彻底击溃她心防,粉碎她自欺欺人的锐利箭矢。
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决定要为自己而活,以及拼死争夺来了孩子的抚养权。只是所经历的那些伤害和恐惧却在每晚的噩梦中如电影般不断重映,她是,孩子亦是。
这个平凡普通,却又伟大的女人是沈芳华,而那个孩子,是他的沈迟安。
他知道沈迟安有一个不学无术,酗酒赌博的父亲,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只管生,不管养。
他知道就算沈迟安搬到任何地方,也仍然被男人纠缠,被要钱去替男人还那些高额债务,被要债的人堵在校门口骚扰,至此不敢深交同龄朋友,习惯很晚才出校门。
他知道沈迟安从来不喜欢将负面情绪带给周围的人,总是擅长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尽量规避一切麻烦,因为儿时那些遭遇使之明白只有乖巧和讨好才能免于挨打得太疼。
他知道沈迟安从不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他,是因为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是怕他知道这一切之后放弃他。
羞耻,恐惧,所以竭尽全力去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