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饲魔》一件禾衣

96、惊喜

　　布内去红海时，带走的不是全部的灵魂。
　　他只带了三分之二走，剩下的三分之一懒得走，还留在布内的龙型躯体里。

　　墓园里，狗头懒懒地挥挥爪子：“一路走好。”
　　人头和狮鹫头的人形躯体已经塑成，抖了抖整洁的衣衫，抬起头来：“你真的不去吗？”
　　“红海能有什么好玩的？”狗头不屑一顾，庞大的龙尾在身后啪啪甩动，“你们去又是干嘛？”
　　“我们要去看克洛尔的小情人。”对面的布内提高了声音，“人类——小情人！你见过吗？克洛尔的人类小情人？”
　　狗头知道，这话应当是人头说的——只有人头才这么八卦无聊。
　　至于狮鹫头那个没舌头的，成天闷得像个葫芦，在心里憋坏主意，让他们一起滚蛋也好。
　　他不再理对面的“自己”，转向一旁的侍者，威严地命令道：“布尼斯，照顾好他们，不要趁我不在出什么岔子。”
　　“大——傻瓜！”人形布内哈哈大笑，“只有你才会出岔子！”
　　“快滚！”狗头嘴里喷出蓝色的火焰，“让我独享静谧的远地！”
　　人形布内扯着布尼斯上了龙车，就要前往火湖，进入红海。
　　龙车发车前，布尼斯从窗口探出脑袋，向狗头保证道：“我会的，殿下。”
　　但他立刻就被扯进车里，声音被人形布内的笑骂压了下去。
　　龙车跃入空中，疾驰而去，要在红海掀起新的风浪。
　　地上剩下孤零零的狗头布内。
　　哦，不，他不是狗头，他是布内。
　　他就是布内。
　　布内独自返回自己的墓园。

　　墓园里的演出刚到最嗨的时候，到处都是彩色的装饰片，酒喷泉在彩灯的映照下艳丽夺目，里面泡着各种颜色的白骨族，无损音箱的劲爆舞曲响彻整个墓园。
　　现在，再没有人头喋喋不休的管教、再没有狮鹫头默默无言的嘲讽，布内自由自在地刨了一会儿泥，然后挠挠肚子、抠抠指甲，最后挑了一个最喜欢的墓坑，往里一钻。
　　“布内——阁下——”一个浑身水亮亮的白骨骷髅顶着震耳欲聋的乐曲声，在墓坑边高声问他，“来——玩——吗——”
　　布内被他打扰，尾巴重重一拍，纷纷扬扬的灰土把白骷髅涂成了黑骷髅。
　　黑骷髅擦了把脸：“我——明白——了——”
　　他知趣地溜走了。
　　布内也被呛得直打喷嚏，从墓坑里坐起身，气哼哼地换了个地方。
　　新的墓坑没有刚才那么大，他只好又刨又挖，可努力半晌，也弄不出先前的舒适感。
　　布内恼火起来，墓坑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满意的——全都比不上刚刚那个他最喜欢的。
　　狗头龙恼火、委屈地盘起短手短腿，蹲在最初的大墓坑边，等待灰土沉降。

　　红海那边的时间比远地快很多。
　　布内一边等着灰土沉降，一边看着人头和狮鹫头在红海畅游——
　　他们和摩洛汇合，先成了装置艺术家，又做了会场布置，终于在一次酒会上，见到了克洛尔和他的人类小情人。
　　呸，什么人类！
　　布内看见格拉西亚，惊得一头栽进墓坑里，又扑起一片尘埃。
　　白等了。
　　他悻悻换了个不那么满意的墓坑，躺在深陷的泥土里继续围观。
　　追捕、猎杀、失败。
　　追捕、猎杀、失败。
　　追捕、猎杀、失败。
　　真菜！
　　人头和狮鹫头一路追赶克洛塞尔，却屡屡吃瘪，看得布内嘿嘿直笑，周围爆炸似的音乐声也黯然失色。
　　他看了很久——大概几天，或者几个月——反正他也不在乎时间，总之，看得他肚子咕咕直叫，饿得受不了了，才从红海的冒险里回过神来，爬出墓坑，直奔聚会的餐饮区。

　　会场的装饰早已换了好几茬，布内已经不认得了。
　　不过墓园的聚会就是这点好——永不落幕，酒水餐饮永不断供。脸大的餐盘一层叠一层，叠出一个三头龙的造型。
　　但布内只对白骨族感兴趣。
　　他趴在酒喷泉边喝了个饱，打着嗝从泉底捞起一个白骨族，看见他亮闪闪的粉色骨骼，有点嫌弃：“……怎么是这个颜色？”
　　“粉草底蜡，最新潮流，天然无污染！”粉色骷髅伸展躯体，努力证明自己环保健康，“一天三次酒水枪打磨，再没有比我更干净的了！”
　　于是布内掰下他的大腿骨，把膝盖骨以下抛回去：“玩去吧。”
　　粉色骷髅失去一条腿，连忙扶着手边的餐盘龙站稳，但脆弱的餐盘被他一按，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啊——啊！”后面传来尖叫声，“我的餐盘！我的造型！”
　　布内不再理会身后的骚乱，咬着腿骨跳进墓坑里，继续收看他的《红海追捕记》。

　　可他来晚了——错过了大结局。
　　布内傻眼了。
　　他只是吃了一顿饭，克洛塞尔忽然就变成了地上的一滩皮囊，看不出固体还是液体，只能从残余的金色毛发里看出歧路天使原本的模样。
　　红海的人头和狮鹫头站在皮囊前，气得说不出话。
　　远地的狗头也看着皮囊，气得咔嘣一下把腿骨咬个粉碎。
　　“别难过，克洛尔，我来接你了。”他心疼自己的好朋友，急急忙忙向火湖赶，临起飞前，没忘从粉骷髅身上掰下另一条大腿骨。

　　头顶的火湖搅起巨大的漩涡，灼人肌骨的炙焰不断滴落。
　　火焰中央终于刺出一道身影，身后拖出长长一道光芒，似乎拽着他的身体，不愿撒手。
　　但人影终究翻着跟头朝下方栽过来。
　　真狼狈。
　　布内蹲在死亡通途上，咬着骨头磨牙，大脑里响起一片咯吱咯吱的噪音。
　　所以他不愿意去红海呢。
　　每一个进入远地的生灵都得过火湖——魔神还好点，不会烧得皮开肉绽，但痛苦是免不了的。
　　免不了的。
　　他吐出骨头，振翅一扑，长长的尾巴灵活地卷住人影，往背上重重一甩。
　　眼前飘过的头发吸引了布内的注意。
　　“克洛尔，”他高声道，“你怎么染了一头黑头……”
　　布内一边说，一边回头，入目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格拉西亚？”布内喃喃道。
　　他和格拉西亚接触不太多，但在梦里早就和他单方地熟悉起来了。
　　格拉西亚大概刚才被他那一下甩得筋骨寸断，半晌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哪位？”
　　“我是布内。”布内停住前进的势头，“克洛尔呢？怎么你先下来了？”
　　格拉西亚闻言清醒了：“你来接他的？”
　　“没错，他不是死了吗？”布内扇着翅膀，“他去哪里了？”
　　这句话真是噩梦。
　　格拉西亚全身都痛，但还是直起身子，四处张望：“你没见到他？”
　　“哎哟，我来晚了。”布内顿时懊悔起来。
　　他刚刚就不该再吃什么腿骨！
　　“他去哪里了？”格拉西亚问。
　　“既然我没接到，他肯定回他的宫殿啦。”布内道，“你认得路吗？”
　　“我没去过。”格拉西亚摇头。
　　去红海前他和克洛塞尔都没有交集，怎么可能认得路？
　　“那我带你去！坐稳了！”布内欢呼起来。
　　他对克洛塞尔的城池比对自己家还要熟悉，当下来了精神，在空中三百六十度翻了个圈。
　　远处传来空域督导者警告似的呐喊。
　　背上的格拉西亚大概转得头晕目眩，攥紧了他的鳞甲。
　　布内兴奋地张开巨翅，掠过黑暗的大地、莹莹的灯火，朝着他熟悉的歧途之城进发。

　　歧途之城的管理者居住在洁白如雪的白石宫，白石宫坐落在洁白如雪的足迹山顶。
　　鸦女满眼都是刺目的雪白色，刺得她眼睛微眯，收了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空旷的降落场上。
　　静候多时的侍女一拥而上，蘸柔水、持软刷，为她除尘去垢，牵着她返回畜棚。
　　大总管尤拉则与近侍一道，上前迎接跃下鸦背的男子：“克洛塞尔殿下。”
　　这一看，可把尤拉看傻了——
　　他当初送克洛塞尔殿下走时，对方挽着金色的鬈发，身上的奶油色礼服华贵典雅，一尘不染，要说这是活着的天使，也不会有人质疑；
　　可眼前的人满身泥灰，脸上也沾着尘土，头发更是乱作一团，大概只有从高高的山崖上一路滚落，才能搞得这么狼狈不堪。
　　“您这是怎么了？”尤拉急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穿戴整齐地离开红海，也应该穿戴整齐地返回远地呀！
　　“之前回过一趟远地，撞到死亡通途了。”克洛塞尔的语气轻描淡写，脱下满是划痕的外套，递给身后的近侍，“城里一切都好？”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好。”尤拉跟上他的脚步，“轮值城主是流浪的莉莉姆，现在在办狂欢节，调动气氛的手段让人叫绝。”
　　“好。”克洛塞尔点点头，“多向她学习。”
　　前面就是通往宫殿主体的石头回廊，灰色的廊柱间闪动着侍女的身形。
　　“你们好好玩，”魔神嘱咐道，“我休息几天，就不参与了，有什么问——”
　　他的脚步和声音戛然而止。
　　尤拉好悬没撞到他的肩膀：“殿下？”
　　克洛塞尔凝视着远处回廊上的影子：“那是什么？”
　　尤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两名侍女牵着一群一人高的多头蛛妖从前面的回廊上走过，细长的足节在石头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密集敲击声。
　　“两天后的狂欢节上，要用它们的灰丝卵做装饰。”尤拉向他禀告。
　　“为什么放在我的宫殿里？”克洛塞尔蹙眉问。
　　“白石宫也要做装饰，殿下。”尤拉回答他，“我们也要参与。”
　　克洛塞尔似乎暗骂了一声，但终究没有骂出口：“装饰得怎么样？都装到哪里了？”
　　“快装完了，殿下。”尤拉看见他的脸色，声音弱了一点，“灰丝卵改良之后可以蓄能发光，我们是当照明工具用的。”
　　远地是一片永夜的大陆，照明工具自然意味着……
　　“到处都是？”克洛塞尔脸色阴沉地问，“我的房间里呢？客房？起居室？”
　　“原来您不喜欢。”尤拉讷讷道，“是我们疏忽了。”
　　蛛妖确实罕见了一点，但以前没发现克洛塞尔殿下这么反感啊。
　　“在我走到房间之前，把屋里一切虫类全部清理掉。”克洛塞尔重新迈开步子，“我进屋之后如果有半点活物，你就跟着它们一起去荒原。”
　　“非常抱歉，殿下！”尤拉及时道歉，“我们现在就去清理。”
　　他抬手一挥，后面的近侍得令，匆匆绕道，直奔魔鬼的寝宫。
　　克洛塞尔的心情似乎不好，一路步速极快，一见到蛛妖、蛛卵就脸色发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于是尤拉没有出声，像个安静的鬼魂，陪着上司走过繁复的回廊、走道，穿过黑暗的装饰花园，来到寝宫前。

　　白石宫的寝宫只有一座——剩下的只能算客房——矗立在山崖边缘，是整座白石宫最南边的建筑，再往远处，就是油画般的紫罗兰色寂静海。
　　克洛塞尔来到门前的时候，清理者刚好推门而出，看见寝宫主人归来，躬身向他打招呼：“干干净净，阁下。”
　　“希望如此。”克洛塞尔微微颔首，谨慎地迈步，踏入宫殿。
　　高大的扇形门向外打开，空气撞上前厅的浮空悬铃，发出轻柔的乐声。
　　伴着乐声，克洛塞尔穿过前厅，进入正室，桌椅上的卷烟纹饰随着他的脚步翻卷流动，白石制的摆件则亮起微弱的白光，成为仅有的光源，一路照向房间深处。
　　克洛塞尔在屋里简单地视察一番，确实没看见活物的迹象，神色十分满意：“不错，尤拉。”
　　“为您效劳。”尤拉欠身道，“您好好休息。”
　　“如果有人来找我，”克洛塞尔最后叮嘱道，“——应该会有人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也许很快就会来，也许要等我这一觉睡醒。”
　　尤拉微微倾身，洗耳恭听。
　　谁要来？
　　“如果有人来，就告诉他……”克洛塞尔停了很久，“就告诉他……”
　　真是有生之年。
　　克洛塞尔殿下竟然在犹豫。
　　“他”是谁？
　　尤拉藏起自己的惊诧，平静地向他确认：“殿下？”
　　“算了，你爱怎么就怎么说。”克洛塞尔有点苦恼，手一挥，把决定权交给了大总管。
　　“呃，那您是愿意见呢，还是……不愿意见呢？”尤拉一时间摸不准对方的心思。
　　“你看着办吧。”克洛塞尔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给我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