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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殊途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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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塞尔被格拉西亚拽着,踉踉跄跄地沿坡道向上跑,可没走两步,就被腿上钻心的疼痛拖垮了。
他摔倒在地,不想哭,但是眼泪不受他的控制。
“不能停,宝贝儿!”格拉西亚以为昨晚氯胺-酮的药效没过去,还想把他抱起来,可抬手挽住对方的腿弯,吓得手臂一颤,“宝贝儿?宝贝儿!怎么了?!”
他碰到了两条充水的软囊。
克洛塞尔疼得说不出话,扶着地面压抑地喘息着。
格拉西亚瞪大了眼睛。
克洛塞尔被咬中了。
他的小腿肚子肿得像胖萝卜,皮肤上嵌着两颗洞眼,源源不断地渗出浓稠的血。
不止是血。
是组织液、是神经、是融化的肌肉和苍白的骨水。
蜘蛛的消化液在侵蚀他的身体。
溶解的躯体在地上滴出一条深色的指示带。
短短片刻,膨胀感已经从克洛塞尔的小腿涌上了膝盖。
“杀了我,格莱斯。”克洛塞尔疼得身躯紧缩,但臃肿的双腿动弹不得,“杀了我。”
他的模样极度狼狈、卑微、不体面。
格拉西亚瞪得眼眶通红。
“快动手,杀了我,”克洛塞尔趴在地上低低地啜泣,“我不该毁约。这是我的惩罚。”
魔鬼不该食言。
起初他立誓独闯红海,却借助摩洛的力量前去复仇,于是死于乔卡的枪击;
后来他与摩洛约定,用灵魂换取他人的痛苦,却在最后一刻背信弃义,也必将殒于环网的某一角落。
食言的结果就是雷霆般的惩罚。
魔鬼不该食言。
格拉西亚的心脏抽动起来。
那一刻,坦白说,他确实犹豫过。他的脑中闪过很多景象——乔卡的蔚蓝海水、小圣山的洁白雪顶、兰顿姆的迷幻灯光、所罗门的金色沙漠,最后汇聚成克洛塞尔的眼泪。
所罗门上,谁也救不了克洛塞尔。
他只能拽开玉坡欢的瓶盖。
刚才,大半的药汁泼给了下面的蜘蛛怪,瓶底现在残留着最后一点。
他翻过瓶身,冰凉的药汁倾在克洛塞尔的额前。
消化液顺着血流向上涌动。
玉坡欢的汁水沿着眉眼向下滑落。
克洛塞尔心满意足了。
他想笑,但笑不出来——消化液里显然包含流速更快的麻醉物质,他的肌肉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
格拉西亚捏着他的下巴,厉声叮嘱:“在远地等我!”
克洛塞尔小声应下:“远地见。”
远地见。
再见。
他以为自己应下了,但空空的走道里只有他不受控制的呜咽声。
曼多铃碱生效了。
躯体不复存在,一切痛苦抛向未来,未来的欢愉透支到现在。
他趴倒在地,将最脆弱的背部暴露在外,毫无防备地接受另一个人的安抚——安抚他的脊背、他的皮肤。
放在过去,这样的动作他想都不敢想。
然后,冰凉的指尖捉住他的心脏。
那是他最后一点微凉的慰藉。
接着是一片漆黑——黑到极致,化作沸腾的红焰。
比火神星更明亮、更炎热、更刺目、更痛苦的地狱火湖。
木然的灵魂一头栽入万丈炽焰,没法动,也不想动,任由焚烧灵魂的烈火啃噬撕咬。
别怕。
他走在痛苦的康庄大道上。
——去享受永生。
去享受死亡。
格拉西亚抽出鱼刀,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希望他下手之前,药物就生效了。
地上的皮囊渐渐充盈鼓胀,内里的组织从小腿的伤口上汩汩流出。
它不再是他熟悉的同伴模样。
他又是孑然一人。
远处有个巴掌大的黑影,沿着一地的消化液捷足奔来。
一只黑蜘蛛。
格拉西亚现在看到蜘蛛就觉得恶心,举起手中的玻璃瓶狠狠一砸,把虫子吓得躲进地道深处。
公主还陷在玉坡欢的幻境中,起初疯疯癫癫,后来便陷入木僵,听见瓶子破碎的声音,注意力渐渐集中起来。
格拉西亚转身就跑,引着她冲向地面的空旷处。
公主嘶吼着,迈开僵硬的腿,朝他追来。
前方就是明亮的天光。
格拉西亚奔出阴冷的地穴,在阳光下刹了好几步,才止住冲势,扶着岩石柱急促地喘息。
公主被阳光刺得眼睛眯起。
她的上半身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面目清秀的女人,眼球暴凸,头颅膨胀,精致的外衣已经撕碎掉落,暴露出的上身骨节分明,更像昆虫的变体。
“我的丈夫!”她咆哮着,声音像放大无数倍的蚊蝇,在空中激荡,“我的丈夫在哪里?我的公主餐在哪里?!”
“砰”的一声。
公主躬身捂住了肚腹。
布内站在滑行板上给了那怪物一枪,特意避开了要害部位,子弹打中圆润的腹部,撕开一道口子,溢出明蓝的血液。
蜘蛛人嘶吼着,奔向滑行板。
“把它引开。”布内跳下滑行板,示意布尼斯协助。
布尼斯利落地抬升高度,引着变异的蜘蛛在石林间穿梭,越跑越远。
“克洛塞尔呢!”布内朝着格拉西亚奔过去,“那个猪头跑哪去了?”
格拉西亚手指动了动,鱼刀差点从掌中滑落。
但他最后还是握紧了——一肘刺入身旁的石柱。
脆弱的刀刃刺不穿坚硬的石头,“咔嚓”一声,一断两截,上头的刀刃飞旋出去,摔在地上。
“克洛尔呢?”布内放慢了脚步,看见对方脸上、肩上、身上、腿上斑驳的暗红色痕迹。
刚才那个蜘蛛人的血明明是蓝色的。
“克洛尔呢!”他吼了出声。
“没了。”
这是格拉西亚给他的唯一答案。
布内看着同僚虚软地靠着石柱,额上青筋怒张、眉头抽动,似乎在愤怒,但没有撒气的对象。
布内又走了几步。
这回他看清了。
格拉西亚身上没有伤。
那这些血……
这些血……
布内面目狰狞地攥住格拉西亚的衣领:“我他妈的来晚了是不是?!”
格拉西亚并没有发怒:“你他妈不是看见了吗?”
他没心思装体面、装文雅了。
“谁干的?”
“我干的。”
“你他妈的!”布内吼道,“怎么回事!”
格拉西亚捣开他的手:“他被咬了。”
“被咬了?”布内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睁大眼睛静了片刻,终于爆发了。
“两个猪头!来之前不知道看看信息吗?!变形生物——变形蜘蛛!不知道看看吗!”他几乎吼破了音。
格拉西亚闭上眼睛。
“两只猪!”布内一拳捶在对方的肩膀上,“跟我去见摩洛!”
“先让我干掉那个蜘蛛人。”格拉西亚揉了揉肩膀,筋骨咔咔作响,“把它引回来。”
布内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信号弹,砸向半空。
半空中炸开一朵黑色的烟火。
远处很快传来了回应——是另一朵烟火。
布内看见远处的烟尘,拔腿就跑:“出问题了!”
格拉西亚跟在他后面,两人循着烟火的指示,一前一后奔去接应布尼斯。
布尼斯知道,这个蜘蛛人肯定要留给上司解决——再不济也是给克洛塞尔殿下他们解决,所以一路上不敢下狠手。
可半道上杀出先前那个机器人,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机器人面对异变的蜘蛛,毫不畏惧,迎难而上:“公主!”
他的声音吸引了蜘蛛的注意力。
但他是一个纯粹的金属物体。
蜘蛛很快失去了兴趣,朝着半空中的鲜活血肉奔去。
“公主!”机器人又喊道,“看着我!我是墨涅!我是父亲!”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蜘蛛。
它扭过膨胀如斗的大脑袋,声音嘶哑道:“父亲,你挡着我吃饭了。”
“我们是怎么遇见的?你为什么叫我父亲?”机器人大声问它。
布尼斯扶着转向盘,感觉自己在看一出荒谬的魔幻主义戏剧。
一只变形蜘蛛喊机器人叫父亲?
“什么?”变形蜘蛛的脚步渐缓,打量眼前的金属造物,“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叫我父亲?”机器人更加大声地开口。
布尼斯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怀疑这个机器人开了身上的扬声器。
“因为我要活命,”蜘蛛扭曲着脸,每一个字都带着震颤感,“我要活命!”
“你都干了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还有我的主人!你对她干了什么!”
“闭嘴!都不重要!我要孩子!我要吃饭!滚开!”
布尼斯等下文等心急如焚,忍不住开了口:“你到底干了什么!”
蜘蛛抬头看了他一眼,呲了呲嘴,重新望向机器人:“你一把火烧了我的整个家族,只留下我一个。”
“我为什么会烧你们?我明明在协助主人勘探矿物!”机器人吼道。
他越激动,记忆的碎片就越完整,似乎被他的怒气惊吓,自发地形成合乎逻辑的图像。
那个笑容甜美、意志坚定的主人,她带着自己来所罗门勘探岩石,却最终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
而他像个灰头土脸的矿工,成天在沙石里掘地寻找,却因为记忆库紊乱,竟不知道自己找的是谁!
“因为我们吃了她!”蜘蛛吼得比他更加用力、更加歇斯底里,“我们吃了她!所罗门没有食物!我们吃了她,才能变成她!”
墨涅又开始流泪。
原来最惨烈的排列组合才最真实。
主人被变异生物攻击,忽然间不知所踪。
他用火焰对抗,流着痛恨的泪水,一路烧进洞穴深处。
一个小小的身影喊他“父亲”,他看那孩子顶着一张熟悉的脸,眼泪流得更凶。
于是他为她建了希望城。
然后带着空空的大脑,去找地下的主人。
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低劣无能的协助者。
他本应守护主人,可这么多年,他照顾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你们杀了我的主人!”墨涅盯着公主的脸,举起左手,指尖的类甲掘地片变得坚硬、锐利,每一道甲片都闪着冷冽的金属光,“你们杀了我的主人!”
他曾用这副双手剖开所罗门的大地,四处寻找未知的主人。
现在,真相已经明了,凶手就在眼前。
他朝着蜘蛛猛扑过去。
布尼斯只能朝天空抛出信号弹。
下方传来的声音吸引了布尼斯的注意。
他探头望过去。
“墨涅,墨涅。”下方传来细弱的哭声。
蜘蛛的脑袋开始缩小,声音变得柔弱悲惨,甚至带上了哭腔:“墨涅,我要死了。墨涅!救我!救我!”
墨涅看着地上熟悉的、清秀的、与记忆碎片里别无二致的脸庞,手臂僵住了。
“主人。”他低声唤道。
“墨涅,救救我!救救我!”他的主人哭泣着向他求援。
她那么爱哭,所以让他成天也泪槽满满,这样他们一起哭,谁也不会笑话谁。
她那么爱哭,却驾着哑铃飞船,从遥远的麦卡尼斯一路走到这里。
主人,你别哭。
所有机器人降生的使命、唯一的法则,就是让主人免受苦难。
他又一次抱住主人的脑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脆弱而坚强的主人抱在怀里。
我发过誓,要好好保护你。
忽然间,周围变成了一片火海。
他在火海里看着熟悉的脸庞向他伸出小小的手,用熟悉的声音哭喊着:“墨涅、墨涅!”
于是他牵起那个小小的手,想替她建起一座希望城。
机器人的身躯先是静止,然后轰然栽倒,腰腹间的主控盘噼里啪啦地闪着电光,多余的消化液沿腰腹流下,将人造皮腐蚀得翻卷消融。
变形蜘蛛抖落身上沉重的金属物体,仰头看着空中的血肉:“我的丈夫!”
它的声音还带着那种柔弱凄凉的声线,喊得布尼斯背后发毛。
它在模仿谁的语调?
血肉没有说话,于是它更大声地吼道:“我的公主餐!你的前任还在等——”
叫嚣声戛然而止。
变形的人头砸在地上,砸出“咚”一声响。
布尼斯两眼瞪大。
蜘蛛的脖颈这才开始向外溢出蓝色的血。
布内早就听见身后枪响,反应极快地向前一趴,卧倒在地,同时翻身一滚,看向后方。
格拉西亚手里握着一把枪,正调转枪口。
那把枪可真他妈的眼熟。
操了,那是自己的枪!
布内一摸腰兜,发现枪袋里空空如也,恼火地骂了一声:“你拿之前能不能——”
又是一声枪响。
白日的沙漠寂静无声。
“喂!”布内嚷道。
他的声音仿佛一句魔咒,喊得对方栽倒在地,手上的激光枪摔落在地,发出玩具枪的撞击声。
“格拉西亚!我操!”布内惊惧地爬起身,狂奔过去。
眼前已经分不清具体是什么组织,红的白的灰的黄的,一齐从半张碎脸里炸出来,洒了一地。
布尼斯操控滑行板降落在地:“他死了,殿下。”
“他妈的。”布内地上捡起枪,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他开了高能模式。”
布尼斯后颈一凉。
用爆炸效果的高能模式自杀——真够狠的。
“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克洛尔的尸体,等会我们集合,回飞船。”布内指示道。
“好的,殿下。”布尼斯点点头。
空空的岩石群里剩下他一个人。
他看看蓝血的蜘蛛,又看看远处蓝色的房子,忽然觉得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美好。
到处都是鲜血的颜色。
但布尼斯没有等到克洛塞尔。
他永远也等不到了。
布内回来时两手空空、脸色阴沉。
“什么都没了!”他的怒火压不住,干脆不压了,“什么都没了!那两个猪!”
两个轻敌的猪头,洋洋得意地进了所罗门,没有半点防范之心,下场自然是被蜘蛛吞食干净!
白痴!
废物!
活该!
布尼斯看看蜘蛛,又想想“没了”的种种可能,不禁胆寒:“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拍照留存,回头发给摩洛。”布内咬牙切齿道,“告诉他,两位殿下死在他们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