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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妄 ...

  •   我弗一回宫,贵妃便火急火燎地来宣政殿面见。
      我屁股还没把龙椅捂热乎,贵妃便一袭红衣踏入殿中,执起我的手,眼里的浪花说来就来,打湿了案上窦爱卿陈情他新婚燕尔的折子。
      我探了探贵妃的脑门子,没犯病。唤她的小字时更多了几分疑惑:“震柔,朕离宫这几日你可受了什么委屈?”
      贵妃人如其名,协理后宫这些年刚柔并济,替我打压了不少幺蛾子。当年在名册上瞅见“陈戍戍,字震柔”这六个大字,我当即修书一封寄到将军府,信上大意是:震柔你很好,但朕已经有尘瑾了,应选侍卫一事你再考虑考虑?
      震柔立即上奏回禀,其措词之文雅斐然,向我表明:小女一定好生侍奉陛下!
      此刻贵妃挂着泪珠拍拍我的肩头,“陛下与阮亲卫之事臣妾早就知道了,只是碍于陛下的颜面,一向烂在肚子里罢了……”
      我,眼,前,一,眩。
      于是执起贵妃的手深情切切:“震柔,怎么会?你大抵是有什么误会罢。”
      “那日陛下在臣妾宫中喝酒,酒是太后赐的。”贵妃眼中泪光闪闪,“半夜时太后曾派遣人到扶闲宫察看情形,却在偏殿门前听到陛下一叠声地唤‘小阮’......”
      我的笑容僵之又僵,“可太后怎的隔了这许多月也未提及此事?”
      贵妃蹙眉,“这......恐怕陛下便得询问太后娘娘了......”

      次日清晨远阳灿目,内侍小禅为我更衣挽发,小禅手笨得很,险些害我出门晚了。从前都是尘瑾替我拿玉冠箍头发的。正想到他,一出门便看见他身着鲜衣一手撑地跪着行礼,艳阳下容颜如玉,乍看还当是哪家新放榜的探花郎。
      他低着头如常说了句:“臣给陛下请安。”
      我应了一声,脚下不觉快了几步。
      到朝上百官叩拜,声势如浩,我独坐高堂,只是道:“众爱卿平身罢。”
      我大宗朝已三年无甚战事,各方太平,几个大臣也只是报些五谷丰登、天灾得赈之事。他们兀自说着,我端坐在龙椅上,下巴微扬,眼睛却落在了眼前的白鹇绯袍上。当年他也是穿这般锦服,下朝后在官道上与我相逢,我道:“白鹇清贵之鸟,落在这锦袍上,倒惹尘烟。”他摘罢乌纱帽,清朗一笑:“太子殿下此言差矣。既生而清贵,又惧何处尘烟?”
      这些年来除了他,这身官袍论谁穿都差点意思。
      堂下的窦爱卿两鬓斑白,持着象牙笏抹了一把老泪,高举着沾了几滴贵妃眼泪的折子,向我道:“陛下切莫为臣忧思过甚,宋妙娘虽同老臣差了二十有五,可却是实打实往来了七年的情分。臣会待她好的。”
      我回过神来,又怔了一怔。
      窦爱卿同他这位新娶的续弦娘子宋氏可算是遍京城的美谈。先夫人过世多年的窦爱卿与宋氏阳春相逢,谈诗畅酒,君子相交,到了第七年头上,总算相付终身。
      世间情字,唯论心而已。
      我不由微笑道:“如今有宋家妙娘照拂爱卿,朕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只盼爱卿今后为贤臣更为贤夫啊。”
      满朝的老家伙们偷偷掩住嘴啧啧笑起来,少年人反而古板着脸,像是笑一笑要老他们十岁似的。
      待我下朝出来,尘瑾仍旧在廊下禀刀而立,双眉长扬,少年凌气,待看见我歪斜着玉冠出来,想笑却没敢。
      若换做是从前,我必得揶揄得他笑不出来。
      我咳了一声,跨步回宣政殿去。
      午后睡起来,我拉了小禅拎了些果子蜜饯到太后宫里探望。
      直到在太后对面落座,我一颗心犹悬在嗓子眼,听着太后道:“皇帝怎么百忙中舍得来看哀家一眼了?”
      我道:“太后这些年礼佛静养,朕不敢多有叨扰。”
      太后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阖起双目,淡淡一笑: “皇帝,过了这么多年哀家还是当不起你一声母后么?”
      我敲着茶杯盖,没说话。
      太后微微摇了摇头,“你的心结由哀家而结,却并非哀家所能得解。”她叹了口气,嘴边的笑纹丝毫未动,“当年那个孩子......兰家抄家,皇帝怪哀家罚得重了?”
      我抬起头,“兰家祖上三代都是贤臣,兰霁更是父皇都倚重信任的通政司参议。父皇尸骨未寒,太后您便控朝野、杀兰霁、抄其家——何况您并非我生母,您想让我如何尊您一声母后?”
      “皇帝!”太后凝目看我,良久,牙齿里压出几个字,“兰霁若是无辜,那么皇帝便脱不了干系了罢?”
      我被她一句话截住,张了张嘴,始终也说不出什么。
      若换做是从前,我有十架马车的话来反驳她。比如“我又不知道你儿子好男风,被兰霁迷得神魂颠倒与我八竿子打不着” ;比如“我举荐兰霁与二哥亲近,完全是出于惜才之心,并非有意” ;再推得久远点,我都可以豁出脸皮说“兰霁是三哥当年强塞在我床上羞辱我的,后来兰家找朝廷的麻烦,三哥又诿罪于我,兰霁早恨得我入骨,怎么可能与我勾结?”
      是我要他只身入泥潭,是我要他给我背罪。
      这些话我当年在心里演练了数千遍,而今没这个脸。
      太后仍在一旁咄咄逼人:“皇帝同那位阮姓的侍卫又是如何?看着他那张脸,不知心里想着的是哪一个?”
      我强压怒火,冷冷道:“太后又想抄谁的家呢?朕在宣政殿一日,太后便一日别想打阮尘瑾的主意!”
      我几步跨到门前,似乎听见房瓦窸窣的声音,又闻门外小禅道:“阮亲卫?”于是推门出去,阮尘瑾正旋身落地。他见我出来,跪下道:“还请陛下治臣僭越之罪。”
      午后的太阳大,他那耳根子都快熟透了。
      我大声道:“治什么罪?你本就是朕的近卫,步步跟随朕是职责所在,何罪之有?”
      内殿里没动静,也不知我孝敬的果子蜜饯她吃了没有。
      一行三人脚下生风回了宣政殿,我闭起门来批阅奏折。
      这可叫后宫逮着了好机会。一会是送蜜饯甜糕,把我也当太后将养着;一会送八宝豌豆黄、消暑清热绿豆汤。到最后亲自下场搬了把琴到我眼皮子底下哀哀婉婉吱吱呀呀欲说还休眼带泪花起来,把她自己给感动坏了,我看着倒挺乐呵,就是耳朵有点受不了。
      她从午后弹到月亮冒出枝头了,连我用膳时都没肯开恩放过我。
      她倒弹得兴致盎然,那琴恐怕要不行了。
      我于是把小禅唤进来,随手一指:“今晚就她侍寝了......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小禅道:“陛下,是曲贵人。”
      曲贵人终于不弹曲子了,哭哭啼啼下去准备了。
      我在屋里呆着目眩,便到殿外伸展伸展拳脚,拳脚还没伸展开,一眼看见外头站着的阮尘瑾。
      小禅到跟前讪笑道:“陛下......阮亲卫求见了您一个下午了......”
      我道:“那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阮尘瑾立马说:“陛下,是臣见陛下国事家事繁忙,才没叫通报的。”
      我点点头:“朕正要去阔云长汀散步,阮亲卫若有事禀报,不若边走边说?”
      他道:“是。”
      阔云长汀是座搭建在荷花池上的水阁。此夜格外静谧,荷花初放,长汀暗香浮动,很是惬意。
      阮尘瑾提着他的剑默默无言,到我赏花赏了半日问他时,他才道:“陛下今日午后在康宁宫......是为了臣而与太后起了争执么......”
      折了蓬荷花揣在怀里,月光澄净,我站在光里,他立在影中。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见我沉默,接口道:“臣,不值得陛下如此。”
      我默了半晌,看着水底鲤鱼缭绕,心乱如麻,慢吞吞道:“朕曾经对不住一个人,害了他一生。”抬起眼来看他,“如今不想一错再错,误你终身。”
      “陛下,”他看向水底,“他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旧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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