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完） 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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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蓝摩尔福蝶失踪了，人们才意识到它们曾经存在过。
一
蝴蝶当然不在Z那儿，蝴蝶在花丛里。
蝴蝶还是一条毛毛虫的时候，家人予以他极高的期待，励志将他培养成肥肥壮壮，威风凛凛的大毛飞蛾。可事与愿违，蝴蝶偏偏生得水灵灵，天生丽质难自弃，像个小姑娘娇俏可人。
因而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男生该喜欢蓝色，该喜欢军事武器，舞枪弄棒，数理化生，蝴蝶样样不精通。他很压抑，想化为蛹，永远沉睡不醒。
可是蛹的被捅破了，被捏碎了，有人揪着翅膀把他拽出来，摁进成人世界的烟花风尘里。
翅膀一日沾染上泥土，便终身洗不掉，这是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脱口而出的大道理。
因为他们是长辈，因为他们有权力，因而他们是该得到尊重的，是该被信奉的，是蝴蝶不可质疑反驳的。
阳奉阴违阴阳脸，人面兽心长獠牙，花卉从里无明净，苦水只往肚里咽。
如果蝴蝶哭了，便是流猫尿；如果蝴蝶闹了，便是污蔑抹黑；如果蝴蝶恼了，便是自作自受；如果蝴蝶死了，便是咎由自取。
因为他是个虫子，因为他是百花从里最美的蓝摩尔福蝶。那么高调，那么绚丽，连毁灭都是诗情画意的。
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二
蝴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前往教堂，希望神父能指点迷津。
神父听罢，二话不说，进行了一套那些长辈曾经在蝴蝶身上进行过的仪式。
神父的十字架紧贴着蝴蝶的胸膛，留下一个有棱有角的红色印记。那是阿斯蒙蒂斯*的吻痕。
蝴蝶茫然，他在网络上发声，以求救援。
可是因为禽兽的行为太禽兽，以至于无人相信。
在别人眼中，在那些大胆地生活在阳光下的人而言，当代社会还不够自由吗？可以随便捕捉蜻蜓，可以随意踩死蚂蚁，可以披上绵羊的皮咬死羊而不负责，可以吸干蝴蝶的血液制成标本。
如此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还有人嫌不自由，不快乐，真是不知感恩，成何体统。
什么，你说蝴蝶是受害者，那当然了，蝴蝶是虫子，不踩他踩谁。
这叫以多服少，集体主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虫子而已，大不了灭绝，反正受伤的不是自己家就好啦。
【*阿斯蒙蒂斯（Asmodeus）：色欲（激怒或是欲望的魔神的始祖）】
三
蝴蝶从没彻底地疯过，如果有可能，他还想鼓起勇气爱一个人。
不料天地无情，他爱错了人，信错了人，爱了，伤了，痛了，忘记了爱自己。
伤疤凝固时被揭开，便永远不会愈合，可是他的翅膀太过稀有，人人都想咬一口。
蝴蝶在餐厅端盘子，所有人都对他收敛在身后的翅膀偷来好奇的目光，有个男人邀请他去参观蝴蝶展，又询问他的名字，他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蝴蝶，是个虫子，这命运的一切回答。
蝴蝶在寺庙拜见佛祖，佛祖慈眉善目，告诉他诸法无形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去教堂遇见上帝，上帝宅心仁厚，教导他要宽恕他们的不义,不再记念他们的罪愆。
“可是如果我不审判他们，就会有更多的蝴蝶落入虎口，难道我还要坐之不理，看着悲剧重演吗？”
上帝摇摇头，叹曰：“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人间的罪过只有吾能裁决，世人无权评论。”
“可是……”蝴蝶仍困惑，却被神父打住，人家老板很忙的，没有时间管虫子的琐碎小事。
他是虫子。他说他是虫子。
四
如果有人真的把蝴蝶当作虫子也好，这样便能获得基本的生命权，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可爱。
可是蝴蝶还不如毛毛虫，从前他羸弱，惹人心疼，如今他绚烂多姿，惹人怜爱，可这怜爱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大概从头到尾都是假，不然蝴蝶也不会这样伤心。
就在蝴蝶心碎时，一个美少年带着天国洒下的金粉来到他面前。
他是高贵的捕蝶者，用留声机播放《盖亚冥想曲》，用镊子一寸一寸折磨他。
他们相遇，分开。一年后，再遇时，美少年已然地位显赫——他是KK，是畅销小说家，他的新作《蓝摩尔福蝶失踪之谜》荣登榜首。
尽管蝴蝶看不懂蓝摩尔福蝶为什么失踪，就算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可是KK是大作家，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KK是为数不多的绝世好男人。他从不吃喝嫖赌，从不用暴力解决事端，除了好吃懒做，花天酒地，不学无术之外，他近乎称得上是完美。
他还带蝴蝶去蝴蝶博物馆，对着那些蓝摩尔福蝶的尸体赞不绝口。
世人皆爱蓝闪蝶，捕捉贩卖想发财。忙里忙外真快活，一年到头不停歇。
可惜蝴蝶不争气，扑腾两下断了气。本想捣碎当良药，如今贱卖都嫌弃。
蝴蝶没有安全感，从小到大，他接触最多的词语就是“抛弃”，于是他向KK寻求安慰。
KK柔声道：“不要有这些负面情绪，要正能量一点。”
蝴蝶忍不住悲伤，一股脑地把自己曾经受过的虐待倾吐出来。KK听罢，只是说：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
五
我还以为多大点二事，原来是水龙头在漏水。
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原来是菜炒糊了。
我还以为多大点儿……
“你根本没有再听我说话。”蝴蝶埋怨。
“我还以为多大点儿事，你怎么又闹脾气了。”
是蝴蝶太矫情，奢望有人懂真是敢都不敢想的奢侈品，这辈子都指望不上。
可是KK到底是爱他的，他还答应要带他去见朋友。
他们一块儿去了，分享了名字取得天花乱坠的酒精饮品，还和一个面熟的男人分享了七彩糖果，颜色花里胡哨，让蝴蝶回想起了热带雨林里的金刚鹦鹉。
他吃了一粒迪士尼图案的糖，也许是米老鼠，也许是跳跳虎，也许两颗他都吞下了。
疯了，蝴蝶心想，他真的疯了。
他只是一个容器，一个骨瓷花瓶，易碎而优雅，插满了带刺玫瑰。玫瑰用尖刺穿透了他，他终于醒了，看见两只黑黢黢的甲壳虫正在啃咬他的翅膀。
“你是我的。”
蝴蝶是你的小蝴蝶吗？
“不，你是我的虫子，是我独一无二的小虫子。”
蝴蝶误以为这是海誓山盟，这回真的只能怪他了。明明伤痕累累，却又舔舐刀口，他的包容，他的博爱，让甲虫把他奉为美味佳肴。
甲虫们天天以他为食，喂养得油光水滑，他们用触角把蝴蝶翅膀固定在相框里，滴入甲醛溶剂，蝴蝶被软化，被风干，轻轻一挣扎，翅膀便撕下开一块儿。
“咦，我以为会流血。”KK失望地说。
“以前会，现在早就流干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六
后来KK走了，为了更伟大的前程，Z也走了，为了更伟大的使命。
徒留蝴蝶在原地，用双面胶贴好自己破得不成样的翅膀。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翅膀是假的，原来他本可以安分守己地做一条平平无奇的小毛毛虫，却偏偏要安上这样一个华而不实的大翅膀，除了给自己招蜂引蝶，还有什么功劳吗？
可是他终究是蝴蝶，失去束缚后，他飞到枝头，闻见花香，阳光洒下，他还想好好生活。
他又忘记自己是条虫子了。
七
蝴蝶飞呀飞，越飞越很高，得意忘形，竟摔进花柳丛中，探出头来，看见曾经与自己相伴的昔日恋人，正受到万人拥趸。
那是KK。他是孤高华贵的红玫瑰，对蚊虫当然不屑一顾。
可是蝴蝶对KK思念难耐，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要见见他，见见那位曾经对他发誓永远爱自己的红玫瑰。
三更半夜，阒然无声，唯有蝉鸣，宣告这又是一个仲夏夜之梦。
蝴蝶小心翼翼跟踪到红玫瑰的住所，透过玻璃往里瞧，KK果然在里面，他在暗夜流光下绽放，娇艳欲滴，和一只肥硕的老鼠相互纠缠。
老鼠把脑袋塞进花瓣中，忘乎所以地猛嗅花粉。花粉进入鼻腔，在肺泡里打个转，致幻剂溶解进血液，玫瑰花止不住地颤抖。
蝴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想离开，翅膀却挂在栏杆上，拉扯时发出声响，屋内人察觉到动静，发现了狼狈地挂在窗台上的蝴蝶。
哦，怎么办，蝴蝶眼睁睁地看到爱情离他而去，这该如何是好。
“他都看到了。”那个耗子冒出一句陈述句。
蝴蝶看向KK，他只是支支吾吾，半天没个反应。
“怎么办，我是大人物，他只是个虫子，要是他把这件事告诉媒体，你和我以后就都会变成任人践踏的虫子了。”大耗子骂道。
那怎么办？
“咬死他。”
什么？
“扒他的皮，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蝴蝶肉，据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老鼠馋涎欲滴。
蝴蝶和KK短暂地面面相觑后，天上忽然开始打雷，然后电闪雷鸣，黑云压城，狂风乱做，大雨瓢泼。
雷霆万钧，刺痛了KK的双眼，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却冷汗不止。
八
蝴蝶用烟灰缸砸晕了大耗子，他不忍对KK下手，只是仓皇逃离。
他们要杀人灭口，自己只是出于本能反应，这样做算是正当防卫吧？大老鼠有权有势，自己肯定招架不住，那该怎么办呢？坐以待毙，然后等死？
蝴蝶想到了一个最不该想到的人。
他去找了Z。
那栋熟悉的公寓，他离开后，又来去了几个女主人，终究只剩下Z独守空房。
他还坐在那张破旧的榻榻米上，烟灰缸里的烟屁股还未熄灭，脏衣服篓里都能长蘑菇了。
“Z，我该怎么办？”蝴蝶无助地失声哭泣。
Z只是淡然地看着他，给了他一颗彩虹糖，还是熟悉的酸甜味道，味蕾打开，大脑放空，眼前又是梵高的星空，月光如涟漪般荡漾，亘古不变的月，不会因是虫子或人类仰视，而变得更明亮。
“在没有和角色建立感情之前，虐他是享受。可时间长了，感情扎根，虐他就是自残。”蝴蝶躺在Z的怀里，听Z喃喃自语。
“走，我们去找蓝摩尔福蝶。”Z拿出请帖，递给蝴蝶。
他们一起去了孤岛上的贵族排队，舞会上的交响乐队正在演奏《盖亚冥想曲》。鱼子酱小点心，冒气泡的香槟，还有贵妇们的石榴裙，一切都在讲述金碧辉煌的镀金年华。
就在这时，一大群蓝色蝴蝶突然冲破了玻璃窗，它们用力拍打着双翼，玻璃渣和蓝闪蝶翅膀上的金粉撒在蝴蝶和Z的头顶。宾客慌不择路的逃跑，乱作一团。
事件过后，人们便开始交头接耳，生编乱造那些蝴蝶的传说。捕蝶行动愈演愈烈，制成的蓝摩尔福蝶标本装点了整堵白墙。接着人们死去。
Z悄悄地潜入那些捕蝶者家中，注射过量青蜂毒素，在把他们摆成艺术品——像婴儿那样浸泡木桶里；像初次化蝶那样悬挂在马厩里；更多的死者则是受邀参加水晶灯派对，他们自由自在地飞，无拘无束。
蝴蝶啊蝴蝶，你满足了吗？
Z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蝴蝶，那对蓝色翅膀，那对巨大的蓝色翅膀啊，因为受到大雨浸湿而变得难以舒展，蝴蝶抖动水珠，雨滴化为钻石，渗透进被烟头烫出洞的榻榻米。
“带我走吧，离开这座孤岛。”
Z应允。
从此，世界上便开始流传蓝摩尔福蝶失踪的传说，一时间众说纷纭，各家媒体还在相互洗稿，继续造谣。
而真实情况是，当警方根据邻居报案找到Z的公寓时，地上只有一具死因不明的男性遗体。尸体在潮湿的夏季开始浮肿，腐烂，面目全非。而蝴蝶早就销声匿迹，不管怎么调查，始终毫无线索，连一片蓝色鳞片也找不到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完） 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