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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刑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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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声划破长夜,直教人毛骨悚然。刑部大牢的犯人们没一个敢睡觉,毕竟这样长时间的刑讯声实在太少见了,最可怕的是昼夜交替两番,折磨人的声音几乎没断过,却没听见犯人一声叫喊。也不知是不是人早就打死了,衙役们在凌虐一具尸体,实在骇人。
大牢深处,苏淇双手被铁链吊起,腕骨处已被磨得血红,双眼被黑巾蒙着,一身白衣撕扯破烂,翻着一道道狰狞的鞭伤。他全身衣衫浸透,不知道被泼了多少次盐水,血迹化开,染成了淡红色。一头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一声不吭,了无生气一般。再看嘴角鲜红色的血水不断渗出,想来那人自虐般地已把口中咬烂了,但偏偏就是不肯喊叫。若不是鞭子抽下来时的闷哼和痛苦的喘息声昭示着这个人还活着,狱卒真会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
其实到了第二天夜里,狱卒心里是很震惊的,干了这么多年折磨人的差事,任他五大三粗的硬汉还是清高耿直的文人,进了这鬼地方,没有几个不害怕求饶的。虽然刑部尚书杜大人再三交代说用刑需谨慎,不能缺胳膊少腿,更不能打残打死,是以威力强的刑具都没敢上,但就鞭子板子这种直截了当的无休止地抽打下去,凡是血肉之躯,也没有一个不怕痛的。再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硬骨头,这些年也不是没见过,要么骂人含冤不肯画押,要么掉书袋喊口号高呼信仰以明志,再不济也得出声说点什么。可这个苏淇,打从第一天起一句话都没讲过,甚至杜大人也没交代拷问什么具体问题,他竟然一直被打都没问过一句顾音案子的事,如果真冤枉,他不好奇吗?还是说这修仙的人与凡人不同,什么都靠掐指一算?那这么能干为啥不逃跑?狱卒着实摸不着头脑,只是上面不发话,也不敢停。
刑讯终于停了,蒙眼的黑布并未摘下,双手仍被铁链铐着吊起,只是好歹放低了许多,他这个人无力地滑下来,瘫靠在墙边地上。他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身后挨过板子,身前布满鞭痕,一身血污委身在地,倒也不比吊着舒服多少。
“哎呦!还能笑得出来,看来刑部尚书不够尽职,该换换人了。”
两天两夜来第一次有人打算跟他正经说话了,而且听起来并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杜大人,而是一个很高挑,很华丽的声线,带着十足的嘲讽意味,慢慢逼近。苏淇闻言又抿嘴微笑了一下,惨白的肤色配之鲜血,加之这莞尔一笑,竟有种病态的美感,让人不禁恍神。
“啧啧!多好一副皮囊,衣袖滑落,两截鞭痕交错的手臂这么诱人,尽管眼睛遮着,仅看眉梢嘴角都让人挪不开眼,我看你这皮相可比之前那个顾音强太多了。那人美则美矣,妖媚阴柔之态太盛,少了点韵味。若陛下先见到的人是你苏淇,哪里还会由着那个祸国殃民的顾音上蹿下跳在朝廷里折腾。”
如果说先前只是嘲讽,那后面可是越说越带着轻薄挑逗的意味了。苏淇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边,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倒叫来人好没意思,颇有些不悦。
“你可真沉得住气。听闻月栖风眠的仙主本事大的很,要不是忌惮你施法报复行刑者,也不至于要蒙上你的眼睛。怎么,平日里斩妖除祟的苏淇居然被区区一道铁门所困,无法自救吗?”
苏淇口中尽是血沫,他咳了两声,心中揣测着来人的身份,面上平静地说:“我来,乃是为巽国百姓而来,不忍见兵临城下,生灵涂炭,更不忍见父兄为难。既来了,要杀要剐,要打要折磨,悉听尊便。只是我看他为了天下悠悠之口,心有忌惮,还不敢杀我。”
那人听话十分阴冷地哼了一声,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两步近前狠狠捏起苏淇的下巴,在他耳边轻声说:“进了这地方的人,大多都是横着出去的。的确,一个正常的君主,会忌惮你在玄门百家中的人望,会忌惮你巽国二公子的身份,会忌惮杀了你给他国出兵结盟的口实,但是你也见了,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可不是个正常人。你见过哪朝哪代的皇帝带着面具上朝还敢当众揪着大臣衣领来威胁。他就像只疯狗,在咬得大家都头破血流之前,最好赶紧把事情了结了吧。我来这肮脏之地,就是为了给你指条明路。”
苏淇笑道:“呵,看来大景皇帝,也挺难的。”
“你说什么?”
苏淇道:“那天在广寒台,满朝文武由着他又笑又疯,自始至终所有人沉默无言。恐惧之余,还颇有几分看跳梁小丑的意思。如今他的臣下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闯进刑部大牢,当着我这个他国人叫自己的君主疯狗,还明目张胆地打算教唆我。我虽不知阁下身份,但想必能得到刑部尚书首肯的也必是贵人。你毫无掩饰之意,毫无心虚之感,显然是有能力公然跟皇帝对着干。封疆大吏手没这么长,尚书之上,您是将军,宰相,或者……位比王侯?这么一看,我便有些明白了,这朝堂的疯狗,或许有一半是被逼疯的。”
听他试探身份,那人心里一慌,赶忙出言打断。
“哼!他国内政,你最好别掺和。”
苏淇却一副很是无辜的样子说道:“我不掺和,那要如何走你给的明路?”
“你!”那人似有些气恼,分明自己掌握所有主动权,可这个被虐打得一身伤、蒙眼绑缚动弹不得的阶下囚,对他毫无畏惧不说,反而轻飘飘两句话就噎得他占了下风。他平复些许,还是直切主题。
“明日是皇家秋祭,我会让人把你收拾干净了拉去太庙候着,到时候发生什么一概不甘你的事,只需帮我破了陛下脸上那张桃木鬼面的咒封即可。你帮我这一件,我便帮你改了全天下的口风,说顾音那个优伶之死乃是太庙祖宗惩罚今上荒淫暴虐,你罪名洗了,便可自由了。”
苏淇勾了勾嘴角,“桃木鬼面?果然,他脸上的面具不是寻常物。”
“不错,那可是件宝物,相传百年前,你的师父墨玄子刚刚修仙不久时,曾做出这种挡煞驱邪的面具赠与一位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的绝世剑客。虽用桃木,却偏偏雕成鬼面,正是要提醒他不可忘却入魔时犯下的过错。而且这张面具一带上就会以仙术封住,非道法高强之人不可解。”
苏淇轻哼了一声,似有感叹地说:“这规定倒也不错,面具这种东西,一旦戴上了,就很能摘下。毕竟习惯了虚伪的嘴脸,就没有自由了,非要强撑一辈子不可。”
继而话锋一转,苏淇说道:“要我解封咒?阁下可不像如此亲切好心之人。”
“哼!他是自愿带上的,生怕别人摘开看。我正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他扒了这层皮!”那人极高傲地起身,低头俯视着满身伤痕的苏淇,“怎么样?一桩小事,这买卖很划算吧!满朝大臣又不知道那面具的蹊跷,你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揭张面具而已。信我一番,也没什么损失。”
几乎是出乎那人意料之外,苏淇什么也没再问,当即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三更时分,杜府书房里还是灯火通明,刑部尚书杜遥急得在屋子里来回打转,比起被扔在牢狱里一声不吭受刑的苏淇,倒是他更要慌张无措几分。
屋内烛光忽而一闪,明暗变化间把杜遥吓得不行,再回过头,身后已然站着一个从头到脚被黑衣包裹的神秘人,他头上披着黑色斗篷,帽子遮着半张脸,两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并不像是寻常练武之人那副膀大腰圆的样子,相对偏瘦,背影倒是极为好看。
“哎呦我的小主子,你总算现身了!下官都……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杜遥忽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连作揖,拽着神秘人的袖子便一顿哭诉:“陛下是何等疯狂之人,他要我三天给个交代,可是那个苏淇能交代什么啊!”
“苏淇没招?”神秘人仿佛完全无视了杜遥的慌乱,自己走到上座摆弄起茶具,点了一盏茶。
杜遥整个脸的褶子都扭曲在一起,他年逾六十,只求安度晚年,曾经也是金榜题名的才子,做到今天的官职只想稳稳当当地混下去便罢,怎料身在官场,一脚踩泥里就拔不出来了,越陷越深。他捶胸顿足地说道:
“哎呀呀我的小祖宗,那顾音怎么死的您还不知道吗?他就是个替死鬼。从头到尾这事跟苏淇有什么关系啊?他能招什么才怪呢!我就是怕呀,那念菱君苏淇若是个花架子也便罢,若他真的精通仙术,道法高深,去了太庙看过顾音死的那地方,万一发现了什么端倪,会不会连带着把咱们的事情都捅出来啊!毕竟那可是……哎呀!那可是天大的罪过,要株连九族的!”
黑衣人玩弄着手里的空茶盏,猛然瞪了杜遥一眼,这才让他把“可是”后面本来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杜大人,你的嘴,似乎不够严。”
“下官……下官一时情急。刑部大牢那边,那位已经去了。听说苏淇很是个清冷孤僻的性子,不知道能不能说通。至于下官这里,还望主子指点一二,到底明天这一关我们该怎么过啊?”
黑衣人指了指杜遥说:“不是我们,”又指了指自己,“而是我。”
杜遥尴尬地楞了一下,只得点头称是。
“杜大人,凡事都要先发制人,不能等着事情捅破了再由着陛下发难,不是吗?”
“下官愿效犬马之劳。”杜遥躬身一拜。
黑衣人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浅笑着上前扶起杜遥,在他耳边用温和的声音说道:“如此,甚好。”
寒光乍现,没来得及看清黑衣人袖中飞出的是何物,便见一道银光缠绕在杜遥颈上,顷刻间,鲜血涌出,割喉一寸深,杜遥两眼圆睁,哽了片刻,便如散架的木偶般倒在地上。
翌日,太庙秋祭。
宁王萧闲正为里三层外三层的全套冠服裹得难受,趁着祭礼没开始伸个懒腰揉揉肩膀。与他同在一处候着的都是王公贵胄,他一个闲散王爷平日里人家看不上他,都不太来搭话。
忽而一个小臣跌跌撞撞从外面冲进了王公等候的殿阁里,萧闲认出是他家王府属官,随口斥道:“什么地方都敢乱闯?到底怎么了?”
那小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丧着脸说道:“殿下,出大事了,刑部尚书杜遥杜大人死了。一如陛下三日前所说的那样,他的儿子抱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杜大人的头颅和一封告罪血书,痛哭流涕地跪在了陛下与太后前来太庙祭天的路上,当街拦架直呼请罪,陛下震怒,给人扣下了。这事不知怎的被太学里的士子们知道了,杜遥毕竟在文人间颇有声望,一时群情激愤,直谏说陛下优伶祸国,为一桩小案便当朝欺侮二品大员在先,逼死尽职之臣于后,吓得朝野不宁,人心惶惶。一群士子们堵在了太庙门口的广场上,二百人浩浩荡荡跪了一大片,高呼呐喊请陛下释放杜遥之子,下诏罪己。陛下当然不肯,那一群人便转而请太后做主。现下两宫被堵在门口,情势一触即发。”
“什么?”“这叫什么事啊!”一旁的王公大臣闻言都凑了过来,大叫荒唐。
又有资格老的亲王侯爵招呼说:“事不宜迟,我等也赶快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