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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皮筋(上-1) ...


  •   她踮着脚,身体往前倾着。两条短瘦的腿被阻隔住了,只能压在涂着红漆的木质床头柜沿上,脸也往前凑。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四层的白色镂空塑料收纳架,和柜子一起贴着墙。她几乎要把头埋入收纳架的最上层了。

      她的皮筋去哪了?

      她左手悬在空中握住梳好的头发,空着的右手一直在这四层的收纳架上翻来翻去。收纳架虽然有四层,但只有最上层才是放皮筋和梳子的。但她还是每层都仔细地找着。她一边找着她的极不起眼皮筋,眼睛却时不时地看着最上层里放的那根绿色的皮筋。也会乘着找自己的皮筋的缘由,手指轻轻地翻动一下绿色的皮筋。这样,倘若是被女人看到她碰了属于女人的东西,她好歹有个理由拿出来解释。

      话说回来,她会被那皮筋黏住也不难怪。因为那根皮筋的确是太精致、太漂亮了!光是从颜色来看,那皮筋的绿,就已经比她见过的所有皮筋都优越了!而且,那皮筋又要比她平时用的粗了起码两三倍不止,看起来,很是结实。当然,皮筋的颜色和粗细并不是最令人心动的。要说这根皮筋漂亮,那绝对是因为皮筋上挂着的一整圈的水晶钻石样的珠子。珠子有淡绿色的,像小巧的叶子,上面还刻有树叶的纹路;也有没有颜色的,透明的圆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干净、闪亮。就是这样的珠子错杂地被细线和铁丝吊在了皮筋的四周。简直不能有比这更好看的皮筋了!她出生到现在,十一二年里,就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亮晶晶的、这样好看的皮筋。她几乎是要一根细短黑色皮筋一直用到脱线,等里面的黄白色筋条都被扯了出来,再扎头发实在是会缠掉头发,才会再换一根一样的。年年都是这样,不停地坏、不停地换,从没有什么可以好盼的,她也不怎么盼。可现在女人的这根绿珠子的皮筋,实在是太漂亮。她心里仿佛有东西要爆出来似的。

      女人每天都可以拿它绑头发。可今天,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她是等女人起了,她才起的。从她房经过屋子中央的时候,她分明看到女人是梳起了头发的。女人的头上是有皮筋的,她的头上没有皮筋。现在,她的皮筋不见了,而这根本该在女人头发上的皮筋却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女人居然没有用她这么好看的皮筋,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脚踮累了,腿也硌得痛了,一直悬空的握着梳好马尾的左手也酸了,右手也翻累了。可是,任她怎样在放皮筋的最上层找,她的皮筋就是不肯出现。

      脚尖还踮着,悬空的脚跟开始抽搐般地左右晃动起来。

      她终于踏实地落到了地上,也不知在落地的那一刹,鞋底有没有向两侧吐出一口灰。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她实在是坚持不住许久。左手也只能赌气般地松开了那束好不容易梳齐的头发。而后在空中用力地甩了甩,试图甩掉手臂皮肉里包藏的酸。

      她抬眼看着最上层篮子里的皮筋,多是多,好看也好看。再怎么说,里面本该是有一根属于她的,可现在的那一层,都和那根绿色的皮筋一样,全都属于女人。

      盯着收纳架最上层的盘沿露出的几颗珠子和几片叶子,她终于觉得,原来自己仅有的那一根用了不知多久的皮筋,竟也会让她产生对这绿珠子皮筋一样的感情。她也察觉了,她的皮筋是那样的少,只是混在这一大群的多里,不明显罢了。

      时间又在流逝着,她还得上学呢!带着小她五岁的弟弟骑自行车上学,路上得花近一个小时。她以前是很早就到学校的,现在,却一天比一天晚了。有时候,竟然还会迟到。作为好学生的她,这简直是会羞愧得恨不得死了的事。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天天晚于早上7点半到学校的?她以前分明是不到7点就已经到了学校的。早得太早,整个学校就孤零零地一两个人站在班外走廊前等,等掌管钥匙的同学来开门的。以前她也是当过管钥匙的“官”的,后来因为家远,有时真的无法早到,老师也就把钥匙交给住的近的人管了。她那时竟有些不服气:要不是因为家远,谁能比我早到?可到了现在,她心底是庆幸的。即便老师让她继续管钥匙,可现在,她哪里早起的了?她一个人睡在一张放在过道里的床上,过道里只有一张放满了药品的快要倒下的桌子。多的,就只剩下那四堵墙。搬到这屋后,从他们要她一个人睡这里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这本该是过道,只因为它要宽些,就做了杂物间。又恰好扔了张旧木床在这,她也就和这床一样,被扔了进来。她和他们本来就从不亲近,这样一搬,更是在她和他们之间又添上了几堵墙。早上她醒了,她不敢跑到他们的房里去打扰他们。他们起得晚,她也只能比他们更晚。今天,本就晚了。

      可那是属于他们的房间,她怎么敢在它不清醒的时候闯进去?也许是因为某次早起进去后,被还没醒的男人和女人训斥过;也许是因为他们不会管她早不早起,他们都是晚起;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她被要求和他们分开睡,本就是不想她去打扰他们......她也不想进去,可是偏偏梳子、头绳、镜子,一切生活的东西都在他们的房里。所以在她那儿,即便是醒了,也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那边房里的动静。一定要等到有人从房里推门出来,她才会起来。仿佛只有这样,她进入那房才不算冒犯。可她的“房”,他们随时都可进入,毕竟它还是条过道——通往洗澡、撒尿的地方的过道。即使比普通的过道要宽,那它也还是过道;即使这儿放着张床、有人晚上会睡在这,它也还是条过道。

      来来回回没找到,时间又在走着。她能听到时间在走。两张床头柜相贴着,都放在床的右边。床的另一边是墙,墙和床之间的缝隙间放不下床头柜。挨着床的那个床头柜上,放着一卷卫生纸,一个绿色的塑料闹钟,还有其它一些小东西。她没注意。只听着那闹钟的针每走一步就要响。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分针还是秒针还是时针。她只知道闹钟在响,这说明时间也在跟着闹钟的声音走。那声音简直太吵了。她仿佛想起某个睡不着的深夜,曾在自己房里听到这边房里闹钟的嘀嗒声。现在,她心里堵得更难受了,几乎要哭出来。可她又拿这闹钟无法,也不敢真哭。床上还躺着男人和弟弟,她是要叫醒弟弟的,但她不敢吵醒男人。一切在房里的举动都要小心翼翼。

      头绳没找到,松开的头发也乱了。这屋里,就两个长头发要用皮筋扎的,不是那女人拿了她的皮筋,还会是谁?可她却不敢像那女人一样,招呼不打、强盗般地用你的东西。时间又不等人,不会等她找到了皮筋再走。就像那台闹钟一样,针一直在响、一直在走。看着自己又长又乱的头发,她突然有点恨了。她要是头上的是短发那该多好,没有头发就更好了。那她现在就不需要为找不到皮筋而发愁了。可是当她的目光又看到那一点绿,她又开始反悔方才的念头。

      最终还是时间打败了她,是那闹钟的声音驱赶了她。她只能披着头发出去。至少先把牙刷了,把脸给洗了。

      门就开在床头柜的右边——她的左手边,她拉开门就走了出去。门对着的是灶台,灶台的左边——她的右边是一层用木条做支架、在上面放几块大的瓷砖做成的放东西的台子。碗、盘、打水的桶、牙刷、洗脸的盆放在瓷砖上面,洗菜用的盆、洗脚用的桶就放在架子下。

      她朝着瓷板架走去。看了眼那只打水用的军绿色的桶,桶里没有水。只有系在提桶的钢丝上的绳子,全扔在桶里。她伸手握住钢丝,把桶拎去水井里打水。

      乡里的水井都一个样,要打井的人家会先请来专门的人,由他们挑选有水的地方。选的地方总是会挨着自家房子的,又以厨房最近。地看准后,就在地面上圈定一个井口大小的圆,然后就请人来挖。刚挖的时候,地面上什么不需要有,只需对准圈往下挖就是了。等挖到深一些的时候,就要在未挖好的井口上搭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也不搭很高,顶多高出地面一米。上面再绑着几根粗绳子。一头绑了铁钩的绳子,那是用来提挖出来的土的。而没有绑铁钩的,就是用来绑井底的挖井人的。这项工程通常是两个人来做,而有经验的人又往往是乡里的某某夫妻俩。男方拿着工具、戴好安全帽在井底挖;女方就在地面上往上拉绳子,绳子下勾住的是装了土和泥的桶。一直要等挖到水后,再往下挖些,就要开始从井底往上套水泥做成的圆管了。圆管往上一个一个地叠着,直叠到地面了,还得在地面上多铺一个,那就是井口了。井口上会放两块浇好的大小合适的厚水泥板子,水泥板合上的时候,恰好能把井口封得严实。这是为了防止东西掉下去,尤其是小孩。用小孩挪不开的厚重的水泥做井盖也是这个道理。多数人家还会在井盖上放上一只打水的桶。桶不很大,但上面都会绑一根粗绳子。打水的时候,就把井盖移开一些,桶能扔进去就行。要是井主家还要修压水泵,那就得再多接一道塑料水管。水管是从上往下接的,铺水泥管是从下往上的,打井又是从上往下的。这样下下上上、上上下下,一口井才得最终完成。水是重要的,水井对一户人家也是宝贵的。她爱凑热闹,喜欢看打井。她站在挖好的洞旁,离得远些,却又时不时地探出脑袋往井里看。井上的女工也喜欢她在旁边问东问西,从不嫌她烦,倒是觉得可以打发无聊。但她也确实不闹。女工会嘱咐她不要靠得太近,但看着她总探头探脑,也会让她看上几眼。但是女工会伸出一只手挡在她的肚子前,以防她掉下去。待她看厌了,自然就会去别的地方玩了。她现在早不记得上次看打井是什么时候了,只剩脑海里残留的几个画面。她生得也不算晚也不算早,没能多看几回。她现在是想看也不一定看得到了。这时家家户户都有井了,没人要再打井了;这时大家打井都是用机器了,不用人了;这时她也不能回去看了。

      这口井是原来这里就带的,她没见到是怎么挖的。这口井太浅,不到十米,只套了十来个水泥管。地面上还留了一个管,也许是为了防止小孩摔下去,却没有井盖。一口井空荡荡地朝天。水干的夏节,人微微弯腰,甚至能看到底。去水井得出门右转。准确来说,水井离得她的房是最近的。不过她的房的右面那堵墙的外面放了一堆沙子。沙堆没有很大,约莫两三辆牛拉板车的面积大小。那堆沙用得已经差不多了,有些地方已经可以看得见翻出的黑红的土。但为了保住那仅剩的一点沙不被雨水冲走,沙堆外还是围了一圈破碎的石板砖头。那些硬块又往外铺,就铺成了一条外圈的小路。去井边打水,便是绕着扇形的凹陷沙堆,踩在肩宽的路上去的。

      她右手拎着桶上的铁圈,左手提起绑在桶上的红色的粗绳。到了井边,先站定。虽然井上有约半米高的水泥管护着,她依旧得小心翼翼。她很宝贵自己的命。

      右手把桶倒盖着扔进井里的一瞬间,立马握住左手上的粗绳。“咚”!这回桶入水的时候发出这样的一声,既干脆又厚重。她也既想听这样的声音,却也怕听到这样的声音。井底若传来这样的声音,说明桶倒盖下去的一瞬间,桶里的空气全被水给挤了出来,桶里也必定是满载而归的。她要把整桶的水提起来,还是有些吃力。之前就有过险些被桶拉下去的经历,最后不得不松开绳子脱身,桶也只能留在井里了。这时候,她往往会吓得一身汗,甚至比人栽进井里还要怕。桶得捞起来,可她还没那种能力,这就使得她不得不去向男人坦白。她就宁愿自己掉井里了。犯错了,得承认。但她就是每次都像要到地狱走一遭一样,怕得要死。

      手中还拉着绳子,绳子比井深,长出的部分就浮在水面上。这个时候,她的手是轻松的,没有力在扯她。她站在井边,又不敢不动,也不能求助。无法,只能谨慎地握着绳子一点一点往上拉。即使井不深,也仿佛拉了很久。左手力气比右手小,每次左手拿到绳子了,右手都得抢着接上。慌慌张张,又迫不及待。终于,拎上来了!

      她把桶搁在水泥管上,终于有东西可以替她分担了。她很兴奋,像是没有担忧地办成了一件大事!尤其是最后一下换手的时候,兴奋地用尽了全身气力猛地往上拉了一下。可惜这下没收稳住,力还没用完,桶就往身上撞了上去。她反应也算迅速,赶忙一边叉开腿一边往后挪了一步,即便这样,却还是没抵住最后一拉的冲击。水还是泼到了她身上。肚子和双腿前都湿了。还好还好,夏天,天气热,现在太阳也升起来了,到外面走几圈,衣服肯定就干了。怕只怕先被他们看到。

      看着衣服上的水渍,她心里紧张。但歇不过几秒,还是提着桶上的铁丝回屋。来时左手拎绳,右手提桶;回时也左手拎绳,右手提桶。来时桶里空空荡荡,走路也不晃;回时桶里满满当当,一步一晃。她一高一低地走着,水就一左一右地晃着,晃出桶,在有沙子的白的路上留下一块湿了的黑,留了一路。一桶水到进屋,就只剩下半桶了。

      她不察,小孩子心就只有那么大,装着湿了的衣服、遗失的时间和不见的发筋和散着的头发,再分不出一点心思去留意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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