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春梦》花开半夏

1、小熊

　　我看见他站在777公路边，怀抱着几乎等身大的泰迪熊。熊很破烂，耳朵开线，眼睛掉了一只。胸膛剖开，有棉絮随风飘动，这让它显得有些吓人。
　　他却仿佛天使一般美丽，你看那淡金色的半长发，翡翠蓝色双眸和紧抿的小嘴是多么迷人。他斜倚在路牌边，穿着不合身的大衬衫。脚上的旧靴子总是不肯好好系上鞋带，这让他看上去显出儿童的愚昧与天真。777国道从沙漠中横穿，他日日倚在这里，是我荒凉视界上一道美丽的风景。
　　起初，我以为他要搭车，曾好心停下想载他一程。谁知他抱紧泰迪熊，笑着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好心。”他的笑容比这沙漠上的阳光更加灼热而璀璨，“可是我在等待我的爱人。”
　　我讪讪地缩回伸出车窗的头，发动车子离开。后视镜中，他纤细的身躯裹在旧衬衣中，不合脚的大靴子邋邋遢遢，泰迪熊破破烂烂，耳朵开线，胸膛裂缝，他的小脑袋从泰迪熊间探出来，仿佛天使般美丽。
　　时间仿佛电费，你还没怎么察觉，它已经狂奔出好几位数的费用。一转眼，我已在这路上跑了两年有余。公路运输是个辛苦而枯燥的工作，可是我不想回到那个有着松油和颜料芳香的家。我的父母，他们充满十四行诗韵律的对话和令人不知所云的行为艺术，连同那仿佛城堡一般的家都令我窒息。我喜欢孤独，空旷的公路上，无限的天空与沙漠交汇处，那鲜明的黄与蓝相接的地方，仿佛藏着某种我一直渴望，却无法得到的东西。我会法语，日语，英语，西班牙语，可是无论哪一种语言，都无法确切地形容出我心底蠢蠢欲动的渴望。
　　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心底有个又黑又深的空洞。我尝试用酒精，香烟，鲜血，女人甚至□□来填满它，均告失败。于是我开始了公路上无尽的自我放逐，777号国道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公路，当看到那个锈迹斑斑的路牌时，那个空洞，会短暂地填平，开出芬芳的水仙来。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迷人的并不是公路，而是公路边那个抱着泰迪熊的少年。
　　两年，我们已经渐渐成了朋友。他会好几国外语，发音纯正优雅。他对于欧洲文学史有些研究，长于朗诵叶芝的诗歌。泰迪熊是他的情人送给他的礼物，他的情人有鸦羽般美丽的黑发，深沉的黑色眸子。他沉默而宽容，包容他的一切缺点。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尽管不苟言笑，却有世界上最热情的亲吻。
　　他说起他的爱人时双眸闪闪发亮，带着属于朝圣者的虔诚与热忱。沙漠的阳光酷烈而刺眼，他的淡金色半长发折射出一圈淡淡的光晕，我凝视着他深沉而温柔的眸子，屡屡失神。
　　我替他画过一幅素描，画中的他抱着泰迪熊迎风微笑，发丝略有些零乱，嘴角的笑意却深沉而隽永。大漠星河在他背后如巨幅画卷缓缓舒展开，两者相映，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他有双仿佛孩童般清澈的眼睛，身世成谜，未来成谜。他日复一日重复着等待，等待着爱人践行他的许诺，来777国道上寻他。从我们相遇，他已经等待了两年，并且还会继续等待下去，直到死神苍白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眼睑。
　　我发现我爱上了他，爱上他谈论爱人时眼中的虔诚，爱上他用婉转的语调朗诵《当你年华老去》，爱上他的神秘，他如风般的来去自由。
　　我从不问他从哪来，他的爱人什么时候来接他。也许他明天就会消失不见，但至少现在，我拥有一小部分的他。
　　我陷入了一场疯狂的爱恋，我在追逐奥林匹斯山上的晨风，试图撷取拉克西丝发间最美的一朵玫瑰。我不知道我无望的爱通向哪里，可每一次与他的相遇，都带给我难得的宁静与平和。
　　直到我遇见了老比利。
　　老比利的人生仿佛一部跌宕起伏的传奇小说，传奇都有个苍凉的结尾，他的故事亦不例外。他的小点开在公路旁，我是唯一一个惠顾他的生意却从不赊账的人。
　　“你是个好人”他一边擦杯子一边说，“但有点冒傻气。你不知道你正在做什么。”
　　我手中的香烟一抖，却很快恢复了镇静。我从未跟他提起过那白衣少年，他对于我的烦恼与欢喜，应当一无所知。
　　“这条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比利打开风扇，老旧的黄铜扇片旋转起来，嗡嗡作响，“他站在路边已经5年，附近的司机没有一个敢停下来一秒，只有你这样的菜鸟才会贸贸然停车与他搭话。”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手心微微出汗，嘴里的唾液变得过于粘稠，令人无法呼吸。
　　“很多人糊里糊涂一辈子，也不见得闹得明白枕边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把一杯威士忌放到我面前，灰色的鹰眼中冷光一闪，“你的所作所为，正把你往黄泉路上引。”
　　我看着他沟壑丛生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黄铜电扇嗡嗡地运转着，五十年代的大收音机带着嘶啦啦的杂音播报着每周新闻，屋角挂着几个相框，相框中的比利是个俊美而略带邪气的少年，他怀里搂着个姑娘，五官明丽深刻，短裙露出修长玉腿。
　　屋内没有开灯，熔金般炙热而璀璨的阳光从破窗中倾泻而下，一只蛾子在尘埃中跌跌撞撞地飞行着，终于扑地一声，落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