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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毛伯一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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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生而平等的,一些人没有选择生的权利,亦没有选择活的自由。
我要写的是儿时的小伙伴,可我分明不记得她的样子了,甚至不知道她的死活。只记得她的养父死后,她就被养母送去了另外一家,也有人说送还给了她的生身父母。如果她还活着,不晓得还叫不叫晓梅。
春天的洋槐墩一层一层地被绿晕染包裹,像一朵绿牡丹。这绿是屋外的刺槐,门前的香樟,坡上的水杉,还有东南角的几亩茶园,映在村口的池塘里,一片水汪汪的绿。
开春后,茶花迎着东风暖阳就开了,白色的茶花嵌在密密匝匝的绿叶里,散着清香,引来了洋槐墩的孩子们。我不摘花,专捡沟垄里的茶树籽来玩。茶树籽是洋槐墩人冬天剪枝培土的时候敲落的,茶树修剪后条子抽得更高,叶子长得更绿更嫩。
在沟垅里捡茶树果子时,我遇见了晓梅,她在挖野菜。晓梅脸色白净,剪着齐耳短发,这头型的样式和洋槐墩土窑里烧出来的小瓦锅很像,一圈儿齐匝匝的,我们把这样的头型叫洋锅头。
在洋槐墩,洋锅头人人会剪。哪家的女娃头发长了,当妈的烧一盆热水,端到院里的盆架上,给披上一块毛巾,拿着剪子咔咔几下,齐耳的洋锅头就齐活了。晓梅的洋锅头是毛伯剪的,毛伯是晓梅的养父。
晓梅从哪里来的?小伙伴们不清楚,好像谁都不曾见到过她蹒跚学步的样子,只是某一天遇着她,她就是毛伯家的女儿了。
毛伯住在洋槐墩的西头,一家三口,毛伯,晓梅还有哑巴娘,
“晓梅哪里来的?”我们好奇地回家问,“抱来的呀。”毛伯的妻子不能生养,这是洋槐墩公开的秘密,大家都没有避讳。
但我们终究还是不清楚晓梅从哪里来。
再到茶园玩,我会在褂兜里装上毛芋角或山芋粑粑,带给晓梅吃。我们通常在茶园里玩一上午,边玩边帮晓梅找野菜。茶树下施了肥,野菜娇嫩滑绿,刺头菜,星星菜,灰灰菜,晓梅带着我们认,我们在茶园里发现了另一番天地。
哑巴娘要晓梅每天挖一篮子野菜,拎回去剁碎了喂猪。晓梅通常要在茶园呆很久。到了饭点,我们都被村头妈妈的呼唤声召回了家。晓梅继续在茶园里找野菜,找不到了她就到更远的田野里去。
哑巴娘长得年轻漂亮,不能说话,只会用手比划。开心时她竖大拇指,生气了哇哇叫。她从哪儿来,我不知道。洋槐墩的新媳妇都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迎进门的,哑巴娘是个例外。好像我一记事她就不声不响地做了毛伯的媳妇,没有来由的三个人极其自然地组成一家子。
晓梅挖野菜时,常常带着伤,脸上,胳膊上都有。“是你妈打的么?”晓梅怯生生地不做答。好心的六指婆气鼓鼓地领着晓梅去找哑巴娘,哑巴娘笑嘻嘻的拉着六指婆嗷嗷嚷半天,直到她拍拍胸脯摆摆手,大家才散去。晚上,鸡上了笼,各家上灯关门,哑巴娘的屋里又传来晓梅嘤嘤呜呜地哭声。
毛伯早前在砖厂做工,后来得了病,一直咳,咳得躺在床上不能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衰弱的样子,妈说毛伯年纪不大,都是给病害的。
毛伯兄弟两个,无父无母,小时候家里穷,哥哥出去做工,哪里有钱赚就在那里扎了根。曾经拖家带口地回来看过,家依旧是以前的土坯房,床上躺着日日咳的毛伯。
听到晓梅哭,毛伯忍者咳,长叹一口气,气叹出了一半,还有一半在气管里回旋了半天,像过年时路边炸米花子的风箱。晓梅赶紧去拍毛伯的胸口。
我进家门时没敲锣打鼓,现在天天咳锣咳鼓呢。哑巴娘不能说,对着毛伯敲床档拍淘米盆哇哇比划,毛伯懂他的意思。米缸空了,水缸里也没水了,哑巴娘很着急。事后她学又做给邻居桃云娘看,桃云娘学给洋槐墩的人听。哑巴这是嫌弃阿毛呢,洋槐墩的老人们心疼地说,“哑巴,你要待阿毛好!阿毛可怜呢!”哑巴娘左手握捶敲着右手心,笑嘻嘻地点点头。
毛伯的病一天一天地厉害起来,先是响亮的咳,后来像闷闷地打鼓。哑巴娘隔日子让晓梅捧着脸盆去挨家挨户讨米。村里人除了给米,还塞一些好吃的给晓梅,“别让哑巴晓得,留着自个儿吃。”六指婆悄声告诉晓梅,晓梅回了家,第一个拿给哑巴娘,哑巴娘笑了。
早稻收割完碾了新米,妈让我给毛伯家送去几升,彼时毛伯已经不能吃东西了。屋里黑洞洞的,毛伯的床横在堂屋里靠着挂中堂的那面墙,床前放了一个接痰的灰盆。透明瓦上漏下几束光照在毛伯脸上,脸干瘪瘪的,苍白无力。床上的褥子散着潮气,哑巴娘比划着隆起的肚子,意思是她搬不动。
“这个哑巴懒得很。”六指婆嘴上说着,一回家就差遣她的儿媳山月来帮衬哑巴娘,里里外外一顿收拾,屋子里变得亮亮堂堂。
一日的黄昏,晓梅在水塘边赶鸭子上岸,哑巴娘挥着手啊呀叫着,很快堂屋里站满了人,毛伯哼哧声停息了,肚子鼓得老高老高。哑巴娘泪汪汪的,哭不出声。
晓梅一动不动蹲在鸭窝旁。
“梅啊,哭吧,给你爸哭孝。”六指婆拍拍晓梅,晓梅终究没有哭。
几天后,毛伯的哥哥带着毛伯的骨灰回来了,哑巴娘的娘家人也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了,同时来的还有领走晓梅的人。
像当初他们消无声息地做了一家人一样,毛伯死后,一家三口又悄无声息地散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