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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裁缝公的女儿 ...

  •   回首逝者的生命图景,一切似在冥冥之中,只是能以言说生者的悲伤。
      ——题记

      又到了年关,我家屋后的那栋楼,一直不见主人回来。
      那栋楼里曾经住着裁缝公和他的女儿们。
      洋槐墩的春天不吝足迹。春光顺着篱笆桩往上爬,拐过屋角染红了蔷薇,越上墙头娇艳了鸢尾花,爬到院子中央温暖着藤椅里的凤兰。在屋里捂了一个冬天,凤兰终于闻到了太阳的气息。
      春光渐渐移到门前的竹林里,凤云把澡罩挂在灶房向阳的窗口,灶里燃着火。“姐,水凉啊!”凤兰坐在盆里,硬着舌头低着声。等凤云起身去锅里舀热水时,枯槁的骨架蜷在盆里没有了气息。凤云紧紧地搂着妹妹,眼窝子里凹荡着无尽的悲伤。
      凤兰和凤云都是裁缝公的女儿。裁缝公是洋槐墩的老裁缝,我记事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白眉白须,身材高大。裁缝公活儿好,针线细,衣服做得周正。
      上门做衣服是洋槐墩的习俗,就像上门理发,上门做家具一样稀松平常。裁缝公手艺好,年轻时就四处上门做衣服,特别是到了年关,各家老小都要穿新衣,裁缝公不到腊月就要忙,赶上一大家子里里外外十来口人,少说也得忙上十天半个月。
      小时候,我们巴望着裁缝公来,因为他来妈会添菜,香喷喷的,闻着就很解馋。裁缝公牙口不好,妈就专用瓦罐把梅菜扣肉炖得烂烂的,再斟上一小杯高粱酒。吃完了饭,姐妹们嘻嘻哈哈地排着队,等裁缝公量尺寸,等他用各色的粉笔在布料上一划,就完事了。我们趁他不注意,捏起撇断的半截子红粉笔,一溜烟地跑到院墙边乱涂乱画。
      裁缝公会画图,好多衣服的样式都能画出来。他也爱种花,他家的院墙头和别家的不同,墙头砌了砖凼,里面种了鸢尾花,花开时,一簇一簇的紫蓝色,像蝴蝶飞满了墙头。
      穿过蝴蝶翩跹的墙头,我们常常看见他的凤芝在院里头忙着切红薯干、浆洗被单。裁缝公凭着一手裁剪的好手艺养大了三个女儿,除了凤兰、凤云还有凤芝。三个女儿都穿着裁缝公做的嫁衣,结了婚,做了母亲,漂亮又标致。凤芝是老大,最贴心,留在家里招了婿,可是不到三十岁,和她妈得了一样的病走了,留下了年幼的小兵和小华。
      “你姐走了,你得留下。”裁缝公抹着泪告诉凤云。就这样,小兵和小华磕头认姨做了娘。这一年未出阁的凤云二十四岁,嫁给了姐夫。姐夫在粮站工作,吃公家饭,小兵小华长大了也相继在粮站谋了职,还有后来出生的小阳。粮站在城里,孩子们长大了一个接着一个在城里安了家,最后凤云也跟着姐夫进了城。
      进城之前,凤云把小妹凤兰召了回来。凤兰在姊妹三个当中最为伶俐,裁缝公原想着将裁剪的本事传给她,可是从小娇生惯养,做事最有主见,这事儿最终不了了之。
      “我不愿意。我们那儿多好,有竹林有河流,惬意着呢。”凤兰性格比两个姐姐活泼,整天快活得像只百灵鸟,好像不知人世间的忧愁。在水塘边洗衣服时,一岁多的麦子摇摇摆摆地伸手去抓水里的鱼,落入了水中,凤兰眼疾手快,一纵身跳下水,把麦子拎了起来。想想有些后怕啊,凤兰嘴里这样说,棒槌下水花四溅,远远地只听见她的笑。
      凤兰是老幺,自由地长大,自由地恋爱,遇见洒脱不羁的大李,便着了迷,开心地嫁去了珠流河的对岸。大李是孤儿,裁缝公打心底不乐意,可是没有办法,千金难买儿欢喜。
      河滩人田地不多,气候温润,生活悠闲。凤兰就像一株水葫芦,无论搁哪片水域,都充满生机活力。在那片竹林环绕的河滩边上,生下了燕子和麦子,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七八年,从一个山里人变成了滩里人。比起凤云,凤兰多了份任性,也多了份自由。为了照顾裁缝公,凤兰一家四口最终回到洋槐墩。
      起初,一家四口到了周末,还会回到河滩边的竹林里,裁缝公不乐意,你们这是嫌弃我老啦,他隔着房门骂凤兰不孝。看到老父亲生气,凤兰一家子索性不再去河滩了,从悠闲的滩里人变成了忙碌的山里人。说起忙碌,比起勤劳的洋槐墩人,凤兰两口子总能忙里偷闲,看个录像或者哼个歌,赶集的人群里必定有凤兰,哪里有她哪里就有笑声。
      这一年刚入冬,墙头的鸢尾遇着连日的暖阳,竟然开了花,花色显得发白。麦子开心地摘下花别在姐姐燕子的马尾上,高兴地拉着裁缝公来看,“阿公,姐姐戴花好看吧。”裁缝公脸色一沉,“乖孙啊,你要咒我死吗?”他的拐杖捣着在水泥地上砰砰直响,晚饭没有吃就躺下了。“这花开在不该开得时候,怕不是好兆头呢。”饭桌上,凤兰问大李,“迷信的事,不打紧。”一家人一夜无话。
      当洋槐墩洒下第一场雪时,凤兰病了,连日的疼痛发热,以为是感冒没有在意,直到浑身绵软无力,凤云和姐夫开着车把凤兰接到了城里。
      凤兰是被抬着回来的——骨癌晚期,天雪路滑,受不得颠簸。
      在洋槐墩西北角的风口里,裁缝公拄着拐杖站在雪地里,瘦瘦小小的凤兰像个纸片贴在单板上,愧疚地望着老父亲。裁缝公伸手摸摸女儿,手心里湿漉漉的。
      当着凤兰的面,裁缝公一日比一日坚强,拄着拐杖进进出出,进房来看凤兰,爱怜地摩挲着女儿小巧的手。这双手帮裁缝公纳过鞋底,织过毛衣,做过饭......裁缝公唯一不满意的是它没有继承自己裁剪的衣钵。
      在一片春光暖阳里,凤兰葬在母亲和大姐的身旁。爱花的裁缝公拔了几株鸢尾花种在了凤兰安息的山岗,这是他的小女最爱的“蝴蝶兰”。
      八月的雨夜,裁缝公穿着一件不得体的睡袍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凤云说,那是凤兰得病后学着缝的,针脚歪歪扭扭,下摆还没来得及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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