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雪霁天晴朗》减冬

1、初绽

　　转过屏风，雕着八仙过海的花梨木条桌上，西洋自鸣钟正‘嘀嗒’‘嘀嗒’地打着摆子。丫鬟撩起帘子，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昭成公主端肃着面孔走进正房里间，屋里伺候的早已退了下去。“皇上的意思，定下了四姐儿。另一个选了长沙知府嫡长女。”坐在下首的次媳高氏上前询道：“可要媳妇回家一趟？”昭成公主点头：“也好，先将此事与你父亲说过，也好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当即招了大总管，吩咐车马一应事宜。

　　高氏起身请辞，回屋换过衣裳，转身出了垂花门——贴身的妈妈早已带人等在了那里。朱漆青帷马车拐过街角，往晋国公府去。

　　“…此事可属实？”高氏的父亲，晋国公坐在太师椅上，脸上看不出情绪，点个不停的手指却出卖了他。高氏垂下头去：“公主刚从宫里出来。”也就是说，是最新的消息了，且也是半分错不了的。晋国公世子定了定神：“圣上恩典，是我家门之幸。”一众人都反应过来，连连称是。突然有人问道：“庆妃娘娘那边，可知道了？”高氏就摇摇头：“这事也是皇上今天悄悄给公主透的口风，想来娘娘还不知晓。晋国公思虑一番，得出定论：“这个月十五是娘娘生辰，按例咱们家的女眷可进宫探视，浄儿就陪着你娘进宫去罢。你回了公主，皇上垂爱，咱们家感激不尽，还请公主费心教导四姐儿。”

　　如此，高氏启车准备回公主府。三月里的燕京，已是春和景明，她却感觉有些凉飕飕的。她是晋国公嫡次女，从小锦衣玉食，嫁给昭成公主的嫡次子梁闰铭为结发元妻，得婆婆丈夫信爱不说，生了二子一女，长子如今已入了翰林院，长女嫁到怀仁伯蒋家为世子之妻，幼子小小年纪机敏聪慧，眼瞧就等着享清福……没想到养在她身边的四姐儿被皇上选中，要纳给太子做良娣！向来这庙堂深宫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管是昭成公主还是她娘家的人，都只想做个闲散富贵，安然度日而已……她又想到自己的幼妹高沁，原本开朗的一个人，自从进了宫，虽然做着高高在上的庆妃，可人却失了灵气，整日端庄肃穆，又怕七皇子不得皇上喜爱，又怕身边的人行事有失，见了家人也只剩种种告诫而失了亲和。四姐儿虽然不是她生的，可两岁就抱在自己膝下养着，眼见从一个满地乱跑的小娃娃长到如今亭亭玉立……她控制着自己不继续想，心思却有些恍惚了起来。

　　甫一进门，却见丈夫身边的小厮默默立在门口，她暗自惊讶，这才申初。进到里间，梁二老爷稳稳当当地坐着，屋里除了昭成公主和公公梁老太爷，还或坐或站着梁大老爷和大姑姐，文昌县主梁闰锦。她来不及想，先将晋国公的话复述了一遍：“……毕竟是天恩浩荡。”说完，梁参议点头道：“也算是一场造化！”吩咐了长女文昌县主回去知会一声丈夫顺义伯，各自散了。高氏跟在梁二老爷身侧，二人默默无言。她记得四姐儿生母还在的时候……十分和顺聪敏的一个人，长得也漂亮，从不随意生事，又常常帮着做些活计，不说老爷，就是自己也生不出讨厌的心来……可她福薄，四姐儿两岁时就撒手人寰，也正因如此，她便将四姐儿抱到了自己房里。要知道，家里同样庶出的三姐儿也就是随随便便养在自己姨娘身边的。

　　东次间正在扫除。丫鬟们有条不紊的收拾着各式陈设，两位小姐就坐在暖阁的软榻上做着针线。快雯笑着道：“四妹妹这里向来是每月一扫，倒是比那土地爷还勤快几分！”快雪丢过去一个嗔怪的眼神，快雯就又笑道：“等过些日子你闲下来了，也去我屋里盯着她们扫除一番。说起来，我屋子里也有许久未曾好好清理过。”快雪微微一笑：“只怕姐姐不要嫌我啰嗦。”暗里却忍不住翻个白眼。这个姐姐，最喜欢生是非，生怕自己那儿不够热闹，落人一等。面上，两姐妹其乐融融，十分和谐。快雪贴身服侍的丫鬟丹壁上前道：“小姐，老爷和太太来了。”

　　快雯携了快雪向高氏和梁二老爷行礼，高氏平日里时常见到孩子们，因此还不觉得什么，梁二老爷却是任着礼部侍郎，成天的住在六部里，许久未见到家里的孩子。这日乍见，却发觉两个女儿都与从前有了些许不同。次女娇小玲珑，眉目弯弯，面似团月，泛着淡淡的红晕，身上一件草绿色‘麻姑拜寿’的综裙，很是秀美，望之既亲切又可人。幺女却如那章台杨柳，身姿高挑。穿着杏黄色菱花小袄，外头套了件浅紫的褙子，挽的堕马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支缠枝莲玉簪。白皙的面孔上嵌着一双大大的杏眼，耳上鎏金镶绿宝石坠儿随着主人的行动轨迹划出一道淡淡的流影，更显她面上浮光胜雪，灵动美丽。他和妻子原想着等过了端午，便要和南京孟家下小定了……他说不出话来，只生疏叮嘱几句，就背着手走了。

　　快雯奇道：“父亲今日倒是有些奇怪！”快雪却笑着携了姐姐：“……前些日子整理箱笼，竟有好些从前上贡用的普洱，姐姐来尝尝。”她精于茶道，手法极妙，快霏欣然应允。

　　高氏劝慰丈夫：“也是四姐儿的造化！她性情好，人也生的美，在妾身身边习了诗书茶乐，这样的性子倒可求稳妥平安。”这话使梁二老爷想起飞扬跋扈，刚嫁时在婆家扰的鸡犬不宁的长女来。他点点头：“孟家那边，少不得要好好说道。”高氏叹口气：“已经派人去南京了。说起来，原也是桩极好的……”她意识到失言，忙收了声。夫妇二人皆是叹惋。

　　夜里，快雪却辗转反侧。

　　睡在脚踏上值夜的檐景惊觉，忙起身道：“小姐是不是口渴了？”快雪笑着摆摆手：“不必了，你到外头软榻上睡去罢。”檐景知道她一向不喜旁人在侧，不敢多问，抱了被褥出去。

　　撩开纱帘，就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默默的洒进来，地上映着狭长的人影，袅袅娜娜。她忽然就想起白天父母古怪的眼神，以及家里的大管事偷偷吩咐下面的人“准备三小姐与董家仪程”的话。这些日子皇上要为太子纳妃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祖母从宫里回来后半个时辰未到母亲就去了晋国公府……

　　年初的时候祖母带着她们几个进宫，远远得见皇上皇后，回家后宫里赏了枚多籽多蝠的玉佩给她。二月里太子妃又生了个女儿，听说近臣们纷纷上谏请太子纳妃，说，太子大婚已近七年，子嗣单薄，仅有三个女儿，为这事，太子妃还受过不少诟病。

　　她拉开抽屉，那枚玉佩静静躺在锦盒里，泛着莹光，熠熠生辉。上头雕的蝙蝠攀葡萄栩栩如生，让她想到大嫂初嫁来时房里处处都是这样纹样的物件。

　　宫里的人处处谨慎，怎么会赏这样的东西给她一个未出阁的公卿小姐？

　　她转念想到皇后对祖母的那句笑言：“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相的。”就不能不起那种心思。母亲待她虽好，可出身摆在那里，想要泼天的富贵，那是不能的，纵是公主府的庶女，那也还是个庶女。她一向谨慎处世，处处小心，就是为了有一天家里的人能念着她的好，让她登及富贵。议亲这事，说是不让闺阁千金晓得，却多少会透露个明白。南京望族孟家正房嫡出的幼子，原就是她要嫁的人。

　　既是幼子，必然不会承起家业，做个闲散自在一生便是，可她不愿。浸透在骨子里的富贵习气，引着她向上攀登的那颗心越发明了。目之所及就是床边一柄小小的镜子，照见一副明媚绚烂的面容，是初绽的蝶兰，花期尚长。

　　这朵花，原就应该开在御花园里，而非南京某个官员府邸的屋檐下。

　　上天给她一场造化，她便要把握住才是。

　　将抽屉归回原位，她侧身躺下。夜风偷偷地溜了进来，在穿堂里肆虐，随着“吱嘎”一声，屋子里再度静了下来，原是檐景把窗户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