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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3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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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们又玩了几轮。莫心怀依旧趁着这机会和南宫讨论佛经,南宫依旧问三个让他们抢得热闹的兵法,练流星问的每一个问题依旧让莫心怀有种当场摔杯的冲动。
三个人时而举杯,时而大笑,时而莫心怀忘了规则,痛快地和南宫碰杯,时而南宫唇枪舌剑将莫心怀辩地哑口无言。练流星拿着杯酒,渐渐地成为了他们当中最沉默的一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规则被抛到了脑后,莫心怀索性和南宫对辩起来,两人皆抛开了身份,吵地热火朝天,像两个刚刚及冠的毛头小子。清冷的月色将两人俊秀的脸庞映地格外清晰。
练流星看着这两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幕,依稀还是当年景。
杯中月是天上月,喉中酒是当年酒,眼前人是少年人。
酒味微凉,带着浓烈的醇香和淡淡的竹叶味道,刺激着她沉寂许久的味蕾渐渐苏醒,身体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召唤,一点点热了起来,头却是越发地沉重,她看着天上的月亮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耳边两人争吵的声音却是清晰地很。
“这两个今晚怕是没完了。”这是练流星倒下前最后的想法。
然而就在她身形渐倾时,“吵地厉害”的南宫突然停了话,长臂一伸先莫心怀一步将练流星揽到怀里,看着练流星的眼神异常温柔,眸底则是一片清明。
他抬眼望去,对面莫心怀一双眼睛正沉沉地盯着他,眸中情绪复杂如海涌,同样没有醉意。
南宫在怀里找了个位置,将练流星安置妥当,这才抬起头,眼中却已经没了方才刻意装出来的亲近,取而代之的是宴会上那般的疏离和冷漠。与之相同的,莫心怀的眼神亦变了个模样。
先前他们顾及着练流星的感受,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原谅”,如今练流星睡了过去,他们又再也无法,也不愿伪装起自己对对方浓浓的敌意。
一个是天下之主,一个是千古相才,这时代里年轻一辈中最顶尖的两个人物时隔三年后因为练流星的缘故再次聚在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良久对视间,目光皆带了几分审视。
只是越看,莫心怀心中就越发地感到不安。
他尚且记得,六年前自己初见南宫子墨的时候,那人一身清爽的蓝色衣衫,束玉冠,执折扇,立于山间野亭间,仿佛天地化生雕琢的一块美玉一般。他上前交谈,几番下来,隐隐觉得此人虽然性格温润,言语和善,但见识广博,胸怀大志,绝非普通的山间居士。再后来,他在暗访中得知他就是黄阁老者的新任弟子——传闻中才倾天下的南宫子墨,于是他想法设法地拜其为军师,与其共事,这期间,他渐渐发现这位军师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面带微笑,笑着理事,笑着布阵,笑着出谋划策,笑着将数十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中...自始至终,南宫子墨都带着他们当初初见时那样的笑容,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生气。可是此时此刻,他一袭白衣坐在黑暗之中,仅仅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莫心怀就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刻意压抑的滔天的怒火。
一个人从不发火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当他爆发的时候,你不会知道该如何承接这样的人的愤怒。
“陛下这酒酿地确实好,味道一分未变,却多了醉人的功效。想必是要灌醉我,留下小星聊聊体己话。只是此时小星既然睡了,陛下有什么事情不妨与我说说,我的意思便是小星的意思。”
南宫这番话说地毫不客气,莫心怀也因为南宫最后那句话感到格外的不爽,冷冷道:“你说地自信,你如何能代表练儿的想法?倒是南宫你,多见未见还是一身的本事,练儿醉了,你到是清醒地很。”
“先师曾教导在下,‘君主可醉,为臣者却不能不醒。’如今我还算是陛下的臣子,今夜便是陛下倒下,我也不会有事的。”
“你若是不愿,没人逼你当这个蜀相。只是黄阁老者当真厉害,就连这饮酒之事都要教导一二,朕倒是有些好奇,舍弃南宫家百年基业不顾,自请为一小小蜀相,莫非也是先师教导的?”
从来不让人在口头上占便宜的南宫此刻却仿佛没有听到那话语中的嘲讽和挑衅,而是立刻低头看向练流星,见她睡得正熟,听不到他们此刻的谈话,刚刚因着莫心怀的话所生出的担忧这才减轻了一些,转过来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无比,直中人心,堪比三九寒天。
“这酒醉人,练儿既然喝醉了,此刻你就算在她耳边大喊也吵不醒她。”莫心怀淡淡地解释道,迎着南宫子墨那要似要杀人的目光,他又不由自主地解释道:“只是让她多睡一会,酒醒后不会有任何不适。”闻言,南宫的表情这才缓解了一些。但莫心怀却因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怕练儿知道什么?难不成,你没告诉她你自请入蜀的事?”
“说与不说有什么关系,左右我现在已经是蜀相了。”
听着他若无其事的轻松的语气,莫心怀说出来的话越发带刺道:“不知你是为人太过君子,不肯利用这个接近练儿,还是想要以身作则来向朕证明朕有多么的冷血无情。”
“南宫,你别忘了,你不是个戏子。”
南宫置若罔闻,他牢牢地将练流星圈在怀里,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拨开她拳握的掌心,将空酒杯抽了出来,又替练流星仔细拉了拉衣领,免得让夜风吹到了她,末了,又将她的一缕散发别到了耳后。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自然无比,恐怕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都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亲近以及南宫深沉的爱意。
这一幕狠狠刺激到了莫心怀,尽管他知道这里面有南宫刻意作秀的成分,但他却也看得出这是长时间才能形成的习惯,不得不说,这三年里,南宫将练流星照顾地很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心中的不愉越发严重,莫心怀冷哼一声,沉声道:“朕当初,就不应该准许你和练儿一起入蜀。”
南宫淡淡地抬起眼帘,不急不慢地回击道:“陛下的意思,是想让小星独自前去吗?多年未见,陛下狠心的程度,也的确令我刮目相看。”
莫心怀坐了这几年的皇位,性子被磨炼了不少,相较四处征战的那几年变地更加稳重,甚少轻易发火。然而今夜不但被南宫激地接二连三地说了许多不该说的,此刻更是在听了这话之后直接猛地拍桌站起,一双眼睛喷火似地盯着他:“南宫子墨!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别和朕装傻!你为何入蜀你心知肚明!当年朕明明是想将练儿留在京城,若不是你私自带她离开,朕又怎么会临了被迫封她为蜀侯以堵住那些上谏的折子,以至于朕三年不能见她?”
南宫子墨语气不变,道:“陛下既然知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又何必装傻?还是说面具戴在脸上久了,已经不会说真话了,开口闭口都是这些冠冕堂皇的假话。”
“南宫子墨!”莫心怀咬牙道:“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南宫抱着练流星坐在那里,微微抬起眼帘望向莫心怀,尽管他们一高一低高度悬殊,但他迎着天子之怒望过去,浅浅的眸子不输半点气势:“小星当年身为手握重兵的将军,在陛下登基之时擅自离京的确是重罪,但当时陛下真的只有封她为蜀侯这一条路吗?封她为后能否救她?公开练家爷爷死讯能否救她?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能否救她?陛下并非是无路可走,而是相较之下,选择轻她一人之轻罢了。”莫心怀已经爆发的怒火因着这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南宫将他的表情变化收入眼中,话音一转,目光陡然变得冷漠无比,道:
“你顾及了你的名声,你的天下,但又可曾想过她?你后悔不该让我陪她入蜀,你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可曾想过她孤身一人前去的话所遇到的困难该何其之多?她骁勇善战,她名满天下,但她也是个被所爱之人抛弃背叛的女子!你说我不能代表她,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刚刚入蜀的时候的样子,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说她变了好多,觉得她恨你。那是你不知道,若是你的好皇后早生了半年,莫说是祝寿,便是奔丧,小星也不会来。那才是真的恨!她练家子弟尽数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亲信属下被你发配到天涯海角,征战多年却不能归家和亲人团圆,你将她变成了比你还孤独的孤家寡人,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除了我还有谁?我们同进同退,相依为命,莫心怀,你自己说,我能否代表小星?”
生生控诉,句句有理。
莫心怀被这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再望向练流星时,那双眼睛里布满了心痛:“她...这些年过的到底怎么样?”
南宫冷冷地道:“托陛下洪福,衣食无忧,左手半废,锦衣加身,夜夜梦魇。”
十六个字,道尽了练流星那三年的不易与痛苦,化身为锋利的刀子,刀刀插到莫心怀的心上,捅出满腔的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莫心怀猛地闭上眼睛,他已经不敢去看她的脸了。
那一夜,同样的问题,他问练流星,她答道:“有南宫在,还算安好。”当时她神色淡淡,瞧不出丝毫的不对劲,更没有一点点的怨恨和不甘。她对他说,还算安好。仿佛那三年她过的真是安好。于是他信了。但真相是什么?
衣食无忧,左手半废,锦衣加身,夜夜梦魇。
他以为自己已经在尽力补偿练流星了,最最尊贵的地位,最最贵重的赏赐,最最高明的大夫...他把这些一股脑地塞给了她,众人都说他已经是仁至义尽,殊不知这所谓的仁至义尽实则是忘恩负义。
南宫一遍遍地强调他做了多少并非是为了邀功,他只是想要提醒自己,他曾经险些,亲手毁了他的练儿。如果不是南宫在...
但莫心怀毕竟是莫心怀,当初既然能抛光养慧一年,如今就能瞬间将心中的巨大的震惊压下,不过几秒间,他重新睁开眼,对南宫道“既然练儿的手这么严重,为什么我派去的人不到三个月就全部被送回来了?更何况...”莫心怀抿紧了嘴,更何况,他这些年派去蜀地的探子们从来没提到过练流星的手有什么问题。
“手筋都断了,那些大夫是能通天彻地还是能起死回生?我如果不骗他们说星儿无恙,把他们送回去,难不成每日都要听他们一个个地说一遍‘无能为力’?”南宫突然冷笑一声:“更何况陛下是不是忘记了,当初要臣答应了什么?一边要不失信于陛下,一边又要救回小星的手,陛下是不是将臣想的太无所不能了?”
莫心怀心下一沉。怎么会忘?
他同意南宫子墨入蜀的唯一条件就是他必须将练流星的伤况压下来,不能让旁人知晓。
一个名震天下的将军武功半废的消息传出去绝不是什么好事,别的不说,东戎族那群人全是因着练流星的威名才老实了这么多年,一旦这威名不再那么具有威胁性,那群人恐怕早就反出来了。可同样的,这一要求也给练流星的治疗带去了连绵不休的阻力。大夫,药材...这些都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诊治过程也不能光明正大,甚至练流星必须要装成一个正常人,南宫子墨不过是个蜀相,即使他本事再大,救不过来其实也无可厚非。
莫心怀再次感受到了浓浓的自责,尽管心里知道于理不合,他还是开口道:“让练儿留在这里吧,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治好她的手。”见南宫不语,只是替练流星紧了紧衣服,莫心怀急了,又急忙补充道:“我将练儿留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你大可放心,练儿不开口的话我不会主动来见她,你愿意的话甚至可以陪着练儿一起住在这里,我绝不打扰你们二人!”
南宫轻轻叹了口气,能让当今的莫心怀说出这样的话,此次来倒算不上是无功而返。只不过不知是不是莫心怀的不幸,此时此刻,即使他做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南宫抱着练流星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竹舍,莫心怀急忙站起来想去拦,却听到了南宫的答复,冰冷瞬间从脚底蔓延直心间,他生生愣在了原地。
南宫道:“不必了,两年前空谷老来过蜀地,他没能救过来。”
空谷老医术冠绝天下,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的话,那么相当于给练流星的左手判了死刑。
鼻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酒香,原来是南宫走前不甚打翻了酒盏。看来这件事情不只给他一人带来了痛苦。
莫心怀露出无声的苦笑,悉心安排了许久想和练儿好好聊聊的机会,没想到对方却换成了南宫,换便换吧,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一切?知道便知道吧,又为何不留给他弥补的机会呢?
南宫倒是狠,他自己痛苦便也要拉着他一起;练儿更狠,就连痛苦的机会都不给他。
“爱憎无关,生死不论,九霄金殿,地狱黄泉,你我都不要再有牵扯了。”
“这些年,谢谢你。”莫心怀哑声道:“尽管不甘心,但还是谢谢你这么多年将她照顾地这么好。”
南宫没有回头,答非所问道:“我只是不希望她被仇恨懵逼双眼,做出自己后悔的事,与你无半点关系。单就是那你辜负了她的心意这一点,你就不值得任何原谅。”
是啊,他辜负了她,辜负了天底下最最真挚,最最热烈的一颗心。
莫心怀站在原地,目送着南宫抱着练流星进了屋,久久未曾出来。其实他刚刚还留了几句话没有说出来:这次你们来,我很开心。因为我见到了少年时最好的两个朋友;因为即使练儿变了很多,也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姑娘。
只是他的姑娘忘记了过去的伤痛,在一步步地向前走,而一路陪着的,早就不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