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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救伤 ...

  •   箫儿的生辰,安先生从未提及,村人也向来不知,但是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因为每年到得这几日,本就淡若静水的爹爹都愈加的黯然。正如现在——
      箫儿回身望了望站在清晨的薄雾中失神的父亲,向他摆手示意:“爹爹,我出门了。”
      安先生恍若未见,单薄的身形突兀的勾勒于水汽氤氲的空气里,仿如一尊泥塑的雕像。箫儿几不可察的轻叹一声,背上采药草的竹筐,转身出了柴门。
      陌上的田垄间散发着泥土香,曲折的山路旁翠竹映了满眼的墨绿,雾气渐散,日头升上来时,整个后山都被金色的阳光笼罩。箫儿仔细的寻着可以药用的植物,粉嫩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十五及笄日,别的女孩儿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箫儿不得而知。她只不想留在家里,打扰父亲思念。
      对于故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怀悼方式。然而箫儿迷惑,娘亲究竟是怎样的人,可以让爹爹的思念跨越如此漫长的岁月经年?
      箫儿只知,娘亲因生她而死。爹爹对她不算严厉,却也只是一如对天生和其他孩子那般淡然。只偶尔,爹爹心情好时,会零零散散的向她讲起娘亲的事。
      “你娘是天下最为手巧的女人,便是落了补丁的粗布麻衣,经她缝补,也能绣出最精致的图案……”
      “你娘精于音律,她的曲子就和她的人一般温润恬然,教人闻之忘俗……”
      “你娘性子温顺,全无富户千金的娇纵,却也最是执着,一旦认准什么,便再难放弃……”
      “你娘……”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爹爹眉眼间才会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和煦,就连唇角都漾着暖心的温柔,只是,那些暗藏于眼眸下的情绪,究竟是哀伤,是失落,是黯然,抑或……是愧疚,都仿若化不尽的浓雾,却教箫儿从来读不懂。
      “箫儿——”
      失神的瞬间,林间突然传来高高低低的呼声。箫儿驻足回望,天生正踏着满地的绿荫一路追来,及至和箫儿比肩,才撸撸袖子擦了擦黝黑的小脸。
      “怎么出门这样早?害我好找!”
      箫儿弯眉掩起心里莫名的小小失落,打着手势对他说:“又偷偷跑出来,不用功念书。”
      天生急忙辩白:“是先生放了我们一日的假!况且,山上雾重路滑,先生也同意了我来保护你的!”
      “又不是第一次上山,谁用你来保护?”
      天生接下箫儿背上的竹筐换到自己肩上,瞧见箫儿的手语,窘得涨红了脸:“我……我是男子汉,保护你自是理所应当!”言罢偷偷瞥了眼正低头辨药的箫儿,复又小声道,“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只想着向先生学习医术,用心和你多认些药材,好治病救人呢。”
      把手里的药草放进竹筐,箫儿拍拍衣衫,伸出食指点点天生的额头:“没见你做什么事用过心呢!”然后回身指着不远处斜壁上的一丛绿色植物向天生示意,“那便是三七草,止血消肿效果最好。上次李三叔家的小柱子摔破了腿,多亏了三七草才能止血化瘀。”
      顺着箫儿的手势,天生也看到了那些叶大如掌,托着樱红浆果的三七草。“那件事我记得。确是好东西,你在这等着,我去采回来。”说着便挽起袖子向陡坡走去。
      箫儿忙拉住天生,朝他摆手:“你没采过,若是拿捏不准,是会误了药性的。”
      “那你把手递我,我拉着你!”
      这里的三七最是茂密,箫儿也不是头次来采,但天生固执的伸出手,箫儿只得点点头,任他拉着,尽量踏着较为平整的落脚处缓缓低下身子。村里的淘小子们最是顽皮,东磕西碰倒是常事,箫儿一心只想多采些备着,一手占满,下意识的抽出另一只手。
      “当心!”惊觉掌中的小手滑落,天生又向箫儿伸出手去,情急之下向前微倾的身子唬了箫儿一跳。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不想未及注意踩到一颗小石子,脚下一滑,在抓紧天生之前,便已直直的朝谷底滚去,耳边惟余阵阵回声:“箫儿——”
      迷迷糊糊的滚落山涧,似乎有个谁,在最后一刻紧紧的托住了箫儿,护她不受伤害。待箫儿再次睁开眼,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姑娘可还好?”
      那声音淡定无澜,却如水润泽,箫儿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周身包裹的浓浓的男子气息让箫儿霎时间脸如火烧,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手里还攥着坠落时紧握的三七草。箫儿的身上轻微的擦伤,虽无大碍,还是全身酸痛,加之站得过急,步子没有稳住,又一下摔到那男子的臂弯之中。
      箫儿惊得抬头,却突兀间撞进一对清亮的眸中,那深如玄潭却亮似寒星的双目,此刻正望向不知所措满脸红云的自己。箫儿忙定了定神,又挣扎着向旁边挪动几步,才总算摆脱了刚才两人的暧昧姿势。
      淡定的声音再次传来:“姑娘身上无大碍吧?”
      箫儿红着脸摇摇头,这才开始细细的打量周围的景色。她滑落的斜坡其实不算陡,只是林密无路,因此箫儿和天生虽是从小便在后山玩闹,却从没见到这般的谷底景色,草荫花茂,山溪叮咚,清澄的溪水映着碧树繁枝,水底的鱼儿仿如游弋于山里之中。箫儿回望刚才那男子,不禁大惊失色。
      那人白玉冠束发,面容隽毅,身形峻朗,一身玄青色的长袍上沾满灰土与枝叶,腰间系了把短剑。而他此刻面如纸白,唇无血色的原因应该便是——看见那支赫然插在他右肩的羽箭,而他的背后已是殷红一片,箫儿不觉浑身一颤。
      是这个人,在自己滚落山底前稳住了自己吗?是因为救自己而牵动背上的箭伤,才让他现在动弹不得吗?箫儿说不出此时心里什么滋味,打着手势,却又不知是该说谢谢,还是该说对不起,有心问他怎会也坠落至此,却惊诧的发现,那人正一脸迷惑的望着自己:“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箫儿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看不懂!
      这个认知,有如一记千钧锤,重重敲在了箫儿的心上。
      箫儿从小长在村里,村里人大都看得懂她的手语,她打着手势,和邻居婶婶们谈笑,安慰病痛中的孩子,指挥身材魁梧的阿福,便如吃饭睡觉一般自然。因此即便不能讲话,箫儿也从未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何不同。
      而现在,面对这个几乎舍身救了自己的人,她想致谢,想解释,她有满腹的话想表达,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的声音清冽有如山泉,可自己却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发出“啊”“啊”“呀”“呀”的暗哑声音。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恨自己不能开口讲话。
      失落与懊恼无端袭来,铺天盖地。有那么一瞬,箫儿忽然难过的想哭。
      那男子强忍牵动伤口的疼痛,艰难抬起右臂,朝箫儿摆摆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听——”
      箫儿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怔怔望着眼前人。
      听?听什么?
      那男子闭上双眼,轻声对箫儿说:“你听——有鸟儿在林间唱歌。”
      箫儿一时间怔忡无措,便也学着那人的样子阖了眼,凝神侧耳——
      鸟唱林间——咕咕,虫鸣草丛——嗡嗡,轻风拂柳——沙沙,清泉拍石——哗哗,……此情此境,那些平日最易被忽视的清音,忽的琅琅琤琮涌进箫儿心中,却让她的心底一片澄明。
      “万物都又灵性,并非我们的嗓音才最为动听。得失皆是缘,姑娘又何必自苦?”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更何况,出言未必皆是真心,口蜜腹剑更能伤人于无形。”只那最后一句,似是讲给箫儿,又更像是说与自己。
      箫儿似懂非懂,却已释然。一时执念,竟让自己为之成痴,却又是为何?
      箫儿转身,向那男子粲然一笑。投之木瓜,报以琼琚。他舍身搭救,睿语相慰,她报以微笑,盈盈若出水清莲,只看得他心神恍了几恍。
      “姑娘客气……”似是读懂了她的笑意,男子摇摇头,不想却再次牵动肩膀,唇角霎时变得惨白,全身不自觉的紧绷了起来。
      箫儿这才记起他身上还有伤,她撑起身子仔细查看了下他肩上的羽箭,鲜血仍在殷殷涌出。箫儿拾起一枝树枝,在那男子的面前写道:“拔箭!”转身把坠下坡时紧攥的三七草送到他面前,又在地上划道:“止血草。”
      男子随即会意,如炬的目光瞥见箫儿异常坚定的神情,仿若松了口气,不问缘由,只说了一个字:“好!”声音虚弱,语气却甚是坚定。
      如此莫名的信任,让人琢磨不透。可只这一个“好”字,便教箫儿心神一颤。
      箫儿拾了些干柴,取了随身携带的火石燃起火种,向男子示意,解下他腰间的短剑,轻轻划开伤口四周的衣服,再以剑尖在火上炙热。她侧面观察那男子微拢的剑眉,只怕他一会忍不住那疼痛,便递了剑鞘,示意他咬住。
      男子摇头:“姑娘放心,在下坚持得住!”
      箫儿不再犹豫,伸手按上伤口旁边的穴位,另一手握紧短剑,顺着羽箭倒刺的方向迅速而精准的划开伤口旁的肌肉,握住羽箭用力拔出,再把捣碎的三七草均匀的涂在伤口上,撕开自己的裙角稍事包扎,才渐渐止住了涌出的鲜血。整个过程,那男子除了拔箭时的一声闷哼,几乎连身子都没有颤抖过。
      忙完一切,箫儿回身再看,男子紧抿着嘴唇,面色惨白,隔了好一会,才缓缓开眼睛,看着神智还算清明。箫儿听得他说:“多谢姑娘!”
      先是她谢他,现在换作他谢她,所谓缘份,便正如这冥冥中早已注定的轮回。
      箫儿见他精神尚好,又拾起原来那枝树枝,在地上一笔笔划出两个字:“箫儿。”
      男子隽毅的脸上露出温润的笑意,答道:“在下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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