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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白月光前来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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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国王宫被幽禁的小院,咳嗽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念经之声没有丝毫的停顿。
      多么像。
      君王伏在榻上,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通红,每一声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是空而无力,一声一声透着虚弱和生命透支之前的绝望。身体是扭曲的疼,君王将手垫在胸口,一边咳着脑海里竟然还会涌现疼痛之外的想法。
      多么像,和父王。
      仿佛家族遗传的病症,平时健壮的人轰然倒下来之后便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起先只是咳疾,后来……后来也只是咳疾。咳到肺都要出出来一样,越来越重却始终找不到病因,气息就在这样持续不断的咳嗽中慢慢弱了,断了。
      咳嗽声占据君王的身体兴风作浪,殿内平稳的诵经声也从未断过。
      说是诵经声,其实内容是没什么经的,不过是一些人的声音,一些他讨厌的人在他耳边说话,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停歇。
      王后够狠,把对他的恨意都表现在明处了。君王病后心浮气躁,喜独处,最怕人吵闹,太医的建议也是静养。但王后反其道而行,她将宫里所有不堪的人都搜罗了来,被复杂宫廷浸染的能出油的老太监,苍老丑陋的嬷嬷,爱慕浮华却一无是处的年轻宫女和小太监们……
      君王曾经的厌恶王后倒是清楚,在王宫这个狭隘的环境里尽可能都替他找了来,让他们陪伴着病重的君王,时时刻刻与他说话,不让他的世界有半分的安宁。有时候他困倦急了,那些人的声音在耳边吵闹依旧,他也能进入了梦乡,可是梦照例是做不成的,刚一进去就被粗鲁地拉出来——那些人,一个时辰一换人像乌鸦一样在他耳边聒噪,他们可以休息君王却不可以。君王发脾气也好,骂人也好砸东西也好都视若无睹好不受影响,但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干涉的,就是君王的休息。
      他们盯着呢。君王稍有一丝困倦的表现他们立刻提高嗓门,如果君王不受影响真的睡过去了,他们就立刻过去,伸手用力摇晃君王的头,将短暂小憩的人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继续听他们魔咒般的摧残。
      房间四处被厚厚的黑色幔子围住了,被困在里面的人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再加上无休止的体力摧残,君王的思维很快就混沌了,别说白天还是黑夜,就连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都不知道。短暂清明的时间,他的心底会有那样的想法——死去吧。还不如就这样死去。
      王后经常来看他,似乎也很珍惜他活着的时间夫妻二人的相聚。可是从未有一丝温情,不是控诉他给她的伤害就是倚在门边冷冷地看着,看之前朝堂上翻手为云的君王如今是怎样的狼狈;当然了,她最后的利用价值她也没有忘记,也不会因为仇恨就停止,她时常拿着各种各样的奏折和圣旨过来,盖上他的玉玺。那时候她的嘴角总是妩媚而残忍的,并且低声诉说着什么,只是日渐糊涂的君王被多日以来的魔音穿脑毁得神形俱灭,只剩下一缕残气勉强支撑,根本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更不会反应了。
      只是在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也会回忆她的表情,大概能分析出玉玺加盖在什么上面了。无非是重蹈他当年的覆辙了。一代朝政更迭,到底要多少白骨鲜血铺垫呢。更何况是这样冒天下大不为的篡位。
      那个人,天女宫里的那个人,那一身白衣飘逸如云,素心洁白如莲,看到这样的肮脏,不知道会做何表情呢?
      清凉殿里终日不灭的烛光中,他想起了十五年不见的那个人,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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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的香气亲近,在浓重的汤药的浑浊之中挣扎出一丝空间,旋转飘荡着,尽管细微,但沁入了久病之人的心脾。门开,风趁机扫荡进来,将多日滞留的空气中卷出去,于是清风之中,这让人闻之身心都舒畅的香气便越发地清晰了。君王不知这美好会存在多久,贪心地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慢慢的惬意: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了……,还有她的气息……
      如果这是夺走他性命之前虚伪的恩赏,他愿意接受。

      幽香之中他紧绷痛苦的身体逐渐放松,神思渐渐模糊,有一个巨大的空间的脑海里形成,那个虚拟的世界,有什么在向他招手。他毫无戒备地向那个方向走,几乎就要迈过去了。耳边却忽闻一声低低的呼唤,直击心底,幻象瞬间被击碎,他霍然睁开眼。
      素白如莲的容颜近在眼前,是十几年前初见的模样。他的意识还不甚清楚,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探起身子想看清楚那张脸,是不是真的她。
      生病至今王后不止一次派年轻,体态与莫主人相似的女子,穿上一身白衣,白纱掩面地出现在他面前,多亏了她的费心,那些假货乍一看还真与莫主人有几分相似。他久病糊涂,再加上刻意灭了几盏灯火,造成视觉上的障碍,有那么几次从糊涂中惊醒的他竟然看走了眼,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甚至于有一次抓住了她的袖子,被急于逃开的人拽到了地上,摔得很惨。
      痛让他清醒,看着那一袭白衣慌乱地离去的背影,他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一场骗局。莫主人自幼习武,轻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除非散步,其余的时间她走路都不是用脚掌而是用脚尖,轻而且无声,紧急的情况下身姿轻盈得几乎就像飞一样了。
      她既想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来看他,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发现,又怎么会逃离的那么笨拙呢。那些人尽管刻意模仿,当却连最她的影子都不及。他知道王后的用意,不过是欺他病重昏聩,想以假人骗得他真情流露,然后她再出现揭穿、打击嘲讽羞辱,那时的情形,又是一场好戏了。
      然而王后错看了他对莫主人的心意,这世间哪是所有爱都能化成绵绵情话出口的?几次三番试探都被识破,王后不甘又无计可施只得作罢。
      这一次又来了,却是真的她,他看清楚了。
      腐朽的躯壳越来越沉重,仅存的体力不足以支撑,他一把抓住她摸他脸的手,紧接着痛呼一声后跌回到床上。跌倒了,掌中微凉的手指还在,随着君王巨大的力道手指的主人身子也猛地向前一倾,发丝垂落到他脸上。君王抬起眼皮,莫主人的脸近在咫尺,近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可是目光里没有一丝突兀带来的慌乱,还是那样的沉静,只是比起曾经的冷漠,多了些温柔。
      她直起身子在他旁边坐下,整理了下他凌乱的头发,被握住的手指安然待在他的掌心,没有挣脱出来。
      “终于见到你了,还能见到你……”他喃喃低语着,雀跃和满足从没这么真实过,握住的手掌越发地紧了,似乎怕只是一个走神幸福就会流掉。
      莫主人默默看着,目光渐渐流露出悲悯……还有愧疚。淡淡的,如一缕烟。
      “你不必可怜我。”久久地凝望着那张岁月也奈何不了的容颜,君王的心里涌动着一些话,却翻来覆去也找不出那些话本来的模样。十五年来他一直都在想和她重逢时的场景,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随着年龄的日益加深,那样的想一直在变。最后干脆连想都想不到了。
      人一生的艰辛,一生的劫难远不是万千语言能尽述。此时已经经历了一切,将一切看透,已经不需要言语了吧。这静静流淌的时光,彼此之间的目光相对已经是最好的了。其它,什么都是多余。
      然而,还是有什么要说的,应该对这个被他缠了十几年的女子说,哪怕是一句道歉。万千思绪为最后的离别作总结,最后出口的却是那一句。
      莫主人的目光一动,点头,没有说话。她没有可怜他,不知道以前有没有过,但是现在没有。
      “这样的结局,很好。”他微笑着,手掌动了一下,清楚地感受里面的手还在,不是他的错觉,“我不是神,也无法成就千秋霸业,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局面——我已经尽力,无愧于任何人。”
      莫主人垂下眼帘默默听着,拿起一方白色的帕子去擦拭君王额头上的虚汗。只说了没几句话,君王也未曾咳嗽,但却仿佛是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虚汗涔涔而下。
      “我知道。”她朱唇轻启,声音仍如当年一样悦耳,说完那三个字她放下手看着他的眼睛,与他目光相对,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君王的心一震,紧握的手松开,莫主人的手出来,整个手背和手腕都是青白的,可见的对方用了多大的力。莫主人抬起另一只手揉揉失去血色的手腕,手的温度原来只是微凉,这会儿因为血液的滞留不通,已经生出些寒意了。她慢慢揉着手腕让其回血,忽然看到君王一笑,有释然之后的解脱。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看我……”他轻声低喃,好像是在自己说给自己听,说完闭上了眼睛,声音还在继续,“所以,所以很努力地在做好……真怕你看到不好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年的过往,不经意间脸颊上竟然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是他那些年最真的心动。莫主人目光微微一动,低头看着君王的脸,没说话。
      “日子也是你选的吗?”不知想到了什么,君王蓦地睁开眼睛急切地问。
      莫主人怔了一下,低下头看君王的眼睛,解读出他口中的日子是指什么。弄清楚之后她点头承认。
      君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似乎不信:“为什么选这时候呢?是那边的局势你再也控制不住了?还是你终于也不耐烦,想早早解决了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正确的答案。莫主人的目光没有刻意回避,可是君王的两种猜测都没有让她的目光有一丝变化,她的目光偏移是在他说完全部的话以后,在确定他没有接下来的话以后。
      他忽然又想到了一点,是她之前没能说出口的:“难不成你已经预测出我的身体承受的极限——你对我的关注至此?”
      最后一句话急急切切,是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不管真实与否,都注定是利刃抹蜜。一半是甜一半是伤。
      莫主人斟酌片刻,点头承认。答案却并不像想得到的那么简单,她费了一番口舌来解释:“我确实一直在衡量你的身体状况和局势,现在时机未必是最成熟的,但我答应过离开之前会把一切处理好。而且我相信我选择的人有这个能力力挽狂澜承担起一切。”
      “离开?”他的声音沙哑,看着白衣女子精美的轮廓。
      莫主人没有像之前一样回视他的目光,而是望向紧闭的门扇,一个之门的外界,一宫之隔的外界,一国之隔的外界,那里才是她真正遨游的地方。
      她看着那个方向,静静道:“下个月我一百岁寿诞,仙源为我准备了庆典——仙源唯一一位任上到一百岁的宫主,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我没有理由不回去。”
      她低下头看着他,道:“所以,抱歉了。”
      她的抱歉在权衡和下定决心的时候,这时候只剩下一句话。
      他明白。
      “你不必可怜我。”他忽然也冷了声,郑重地看着她。这句话说完语气忽然又变柔和,轻声叹气道:“只是,你已经一百岁了吗?这么快?”
      “是啊,一百岁了。”莫主人柔声附和。
      屋外碧空如洗,阳光明媚,目光可及之处有一池水,池中莲叶碧绿,一抹抹白色如画,娉婷盛放于其中。清风拂过,叶与花相依而舞,是舞技冠绝天下的霓倾舞姬见到也要自惭形秽的。
      这样的美景近在咫尺,却被四面墙一扇门挡住,被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帷幔遮住,被无法自行挪动的沉重病体拖住。他清楚地知道外面有什么,也有着迫切想见的念头,然,一门之隔,两个世界。咫尺,也是天涯。
      一年一年,连金座上的人都换了几茬,新建的宫殿在血雨风霜中都显出了残败,几度修葺。唯一不变的池子里的荷花,一年一年,看的人都旧了,荷花却仿佛是初生。
      莫主人的声音穿透了时光,静静的:“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送完你父亲之后即刻就走,没有与你相处的那一个月,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年的孽缘了?你的人生是不是也会过的平凡一点。”
      这个问题在脑海里翻涌了很多年,她如今终于有机会提出,怅然。
      君王低低地笑:“还能够多早,只要你出现一切就已经发生成定局,还怎么来得及?”
      莫主人低头,正好与君王看过来的目光相遇,重叠。他的眼里有时光雕刻过的痕迹,一点一点,清晰地展现,纯净的没有半点杂质。
      莫主人的心漏跳了半拍,很快又转为叹息。
      命运,如果那时候就开始,也只能解释未命中注定的劫难了。原是为一场结束而来,却成为了下一场结束的开始。
      一念之执,竟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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