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贾宝玉》云上有神仙

45、托付

　　两人隔着黄花梨方炕桌面对面坐着，贾宝玉把背挺得笔直，直到窗外刮起了一阵风，顺着窗缝吹到他的脖子里，他才紧了紧衣裳，心里估摸着明天又是个大雪天。回过神，见林如海收敛气息，只死死盯着他，坐得越加端正。

　　雪夜衬得这场谈话愈加肃穆，忽然刮起的风搅动了焦灼的空气，林如海给他倒了杯茶，沉声道：“你们家的情况你心里有数，你若是不脱离家里，将来别说前程，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贾宝玉听懂了林如海的言外之意，这是希望他能脱离贾府，贾府没有好下场，他跟着贾府混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他此前已经明白这个道理，并正为脱离贾府而努力，只是这不是一件短期就能办成的事。
　　他伸出双手接过茶，斟酌道：“姑父所言侄儿明白，只是这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他明白林如海的疑虑，把林妹妹嫁给自己，结果跟着自己被抄家，还不如一开始就托付给别人。
　　林如海点头：“不急，慢慢来，一步一步总能做成。还有一事，若是将来..真的坏事了，你头一件事就是保全自己，不可掺和进去。”
　　见贾宝玉听进去了，继续教道：“混得好时，岳母和舅兄们会让你帮忙求情，你和贾家断了骨还连着筋，更何况是你的祖母和父亲让你帮忙，这时候你要怎么做？不帮忙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养育之恩，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帮了忙怎么对得起被鱼肉的百姓，对得起你心中的正道。”
　　这是贾宝玉一直以来犹豫不定的地方，良心和正道要怎么选？他一激灵，差点打翻了茶水，急忙下炕拱手道：“姑父请指教。”

　　林如海捋须，却不直接告诉他答案：“帮与不帮之间，有很大的界限，要怎么做才能既对得起良心又对得起正道，需要你自己去琢磨。我教你一次，却教不了你以后。”说到这，想起自己时日无多，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他现在去了，除了对不起父母当年的栽培外，就只对不起这两个孩子。原本该好好教教两个孩子，可剩下的时间所剩无几，只能拣着紧要的东西说。
　　他见贾宝玉满脸苦恼，笑着摇摇头：“父母赐你衣食，你就还他衣食，好好养着就好。若是让你救族人，好的族人可救，平日里不做好事的自然不需要去救。若是长辈们说你，不听便是，若是再唠叨，就求个外放。怎么着，都有办法可解，事情不总是非黑即白，你可千万别太老实。”
　　“若是有人一定要你二选一，你不该纠结选哪个，该做的是震慑住他，让他不敢多嘴。比方说，某个长辈让你救贾府，放言你不救就是不孝，这时候可别纠结救与不救，该用点手段让他闭嘴才是。让你陷入孝道与正义的两难境地的人，不值得你纠结，不值得你伤心。”将来贾府事败时定会传出这种话，他要在源头上遏制住贾宝玉与贾府共存亡的可能，这样他闺女才能好好活着。

　　贾宝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是以暴制暴？”
　　林如海点点头：“同样是肺腑之言。”沉吟片刻，又慎重道，“若是混得不好...混得不好时，只要保全自己就好，身外之物一概不要管。”
　　他电光火石间已经为两个孩子想好后路：“你姑妈，玉儿的母亲，当年出嫁时带了一笔嫁妆，我再添一点，留给玉儿。我瞧你不爱拘束，若是你将来得了皇上的亲眼，就尽早成婚搬出去住，自己做老爷，玉儿也能松快些；若是...诸事不顺，就等抄家后再成亲。我鞠躬尽瘁，玉儿便能有个好名声，抄家不至于抄到她身上，她的嫁妆不能完全保全也能保全大半，就算将来...你们也有一条活路。”

　　这么一大段话说完，林如海重重地靠在引枕上，止住了贾宝玉想来扶他的手，气喘吁吁。等他去后，他闺女一个带着大宗财产的小姑娘，家里没有男子在，若是不嫁人，犹如稚子抱金行于闹市。唉...要不是时日无多，他也不至于就这么把闺女交代出去。贾府的事他从敏儿那听了不少，规矩大，规矩重，下人一双势利眼，两面三刀，欺上瞒下，主子奴才上上下下沆瀣一气，哪是他闺女的好去处。
　　若是有时间，他就能慢慢查寻，找个家世清白，家里关系简单又品貌兼备的青年，着重考察几年再把闺女许出去。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的同僚里，要不家里没有适龄孩童，要不家里人太多，长幼嫡庶之间的争斗日日不止。难得有那么一两家符合家世清白，人丁较少，可家里的子弟也是不成器的居多，小小年纪就有通房丫鬟，还不如贾宝玉！

　　这条后路的确是进可攻退可守，贾宝玉心里忖度许久，等林如海渐渐气息平和，上前扶起他，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直起身认真道：“姑父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妹妹。”
　　林如海端坐受了这个礼，哆嗦着将人扶起，他是看不到两人成亲了，受了这个礼，权当提前证婚罢。

　　烟花爆竹的炸裂声响起，贾宝玉瞥了一眼摆在书桌上的西洋钟，时间已经快到子时，他扶着林如海回到明间，听着林如海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等过了年，你来书房一趟，我把事情交代给你，家里的田地铺子，哪些归还族里，哪些卖了换成银两带走，我一一和你说清楚。”

　　林如海几代单传，关是历代主母嫁过来带的嫁妆，数目都不能小觑，更不用说那些名家字画，珍宝古玩。贾宝玉还未认真算，只是粗略估计一下，就咂舌不已，他原以为林家这种清贵书香门第该没多少银子，谁料现银都有二十多万。
　　刚过完年，林如海就收了贾宝玉当学生，他们简单地办了个小仪式，只请了比较亲近的几户人家。这年头师徒的联系可不比亲戚小，有了这层关系，贾宝玉也能参与进林府的事务里去。
　　林府的田地有两处，一处在姑苏林家宗祠附近，一处在扬州，宗祠的那处被林如海半还半送留给了那些五服外的同宗亲戚，扬州的这处直接卖掉，折算成现银，将来让两人带回京城。
　　除了田地，扬州这边的几家铺子也被卖掉，日后林如海不在，贾宝玉回了京城，天高皇帝远的，这边的铺子出了事也不能照应到，还不如卖了省事。
　　外头的田庄铺子处理完毕，只剩下林府的东西。林如海除了贾敏外另有几个姨娘，最小的也将近三十，且大多都是家生子。
　　这几个姨娘中，有要另嫁的有要出家的，还有只想回家让家里侄子替自己养老的，林如海俱都给了一笔钱，贾宝玉帮着忙上忙下，林如海身体不好，林黛玉要侍疾，这些事便交由他负责。
　　他对这事上心得很，在几人出府前还请了大夫来府里给她们诊脉，确定没问题后才放她们出府。戏文里常有小妾被发卖出府后才发现怀了原主子孩子的事，继而搞出一系列的爱恨情仇，贾宝玉写得多了，自然要细心警醒些。
　　才忙完这些事，便已经将近二月份。

　　二月才出头，贾宝玉接到了一封京城来的信，厚厚的四大页信纸看得他脸色越来越凝重。彼时三人刚用过晚膳，正围炉夜话，贾宝玉难得放松些的心情一下子变坏了。
　　信是林壮连同贾芸一起寄来的，贾宝玉出府前嘱托两人，若是贾府有什么事，务必写信告诉他。可巧，年味还没散，就真的“有事”了。
　　他见对面的父女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似有隐忧，无奈地笑了笑：“一件好事，一件坏事。”把信递给林黛玉，朝林如海道，“好事是琏二哥的媳妇有孕了，两人成婚多年，没少被催，这下凤姐姐该满足了。”不仅满足，还因为担心贾琏趁她怀孕勾搭别人，把自己的大丫鬟平儿推给贾琏做妾。
　　贾宝玉很纳闷，两个人的世界插进第三个人，不挤得慌吗？这些日子因着姑父也在，他和林妹妹有时候略亲密些就觉得不自然，要是有一个人永永远远挤在他们两人中间，想想就不自在。

　　除了王熙凤怀孕一事，临出发前他让贾芸给贾琏的那些罪证也发挥了效用，信上记得详细，贾琏生了好大的气，把王熙凤放利钱的事给断了，又把几桩人命官司给撕扯清楚，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因为撕扯的及时，还救下一对有情有义的男女。长安张财主之女张金哥，和原长安守备之子订了亲事，聘礼都下好了，却因为美貌被李衙内看上。张财主贪财爱势，要退亲，守备不肯，张家便通过贾府铁槛寺老尼以三千银子请托王熙凤。凤姐被那老尼姑拍了两句就上头了，以贾琏的名义写了封信给守备的上官，逼守备家退亲。
　　贾琏听了这种事，哪有不气的，紧赶慢赶让守备的上官再去信一封，好悬才救下准备自缢的张金哥。原来张金哥不像张财主，反而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听说退了亲就想把自己吊死，以全夫妻情分，那守备之子也是如此，要不是拦得及时，怕是要投了河跟着一起去。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唬得贾琏嘴上都起了泡，要不是王熙凤这关头有孕，这件事恐怕没这么容易轻轻放下。

　　不过这倒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让贾家没那么快倒下的好事。坏事是秦可卿刚过完年就走了，更坏的是她的葬礼明显超出她的身份。
　　这事林壮顾及不到，还是贾芸写的，他去吊唁时发现秦可卿出殡用的棺材板不是普通的板，而是先前逼宫造反的大皇子要的板，大皇子逼宫失败后一杯毒酒了结自己，那块棺材板自然也变成无主的，可因为是大皇子曾经要的，也没人敢下手。这副棺材板原本放在薛蟠铺里，薛蟠吊唁时得知贾珍正在找上等的棺材板，三两句话就把板送到贾家，贾珍也高兴收了。

　　除了板，秦可卿出殡时的排场也超出了她的身份，送殡时四王八公俱都来了。贾宝玉与政事上一丝经验也无，因此只觉得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林如海却是一下子就看出来。
　　他近来越来越瘦，咳了一阵，平复下来才道：“不说王爷们，单说国公送殡，就不能随意参加，需得皇上下一道旨意才行，这些人，包括两位舅兄都是在公然和皇上叫板。”
　　贾宝玉这才惊觉，他思毕，长叹了口气，朝林如海道：“贾家已经卷进太上皇和皇上的斗争里去了？”
　　有些事现在不说，将来就没机会说了，林如海咳了两声，直言：“头一个是甄家，贾家不知排在第几。”
　　看来这是皇帝开刀的顺序，贾宝玉叹惋，不知贾家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