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广记》恋暮

3、第三章

　　行到春阳宫正殿,早有一队人马在那跪候了,萧逸行也在其中,狄墨野倒也不吃惊,命众人平身,才问道:“你们带回的帝子呢？”三人同时向队伍中看去，只见群臣簇拥着一个分明尚未结发的孩子。身上裹着一件不知是谁的宽大袍子，十分不合体，袍子下摆没束好，露出了纤细的脚踝。狄墨野哑然失笑，走下台来，众人纷纷让开，空出那孩子。狄墨野蹲下身来细看那孩子，分明是与常人无异，只有两鬓上各有一绺青发甚是碍眼。狄墨野站起身来，问道：“朕问你，你……便是帝子？”那孩子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抬起头，一脸冷清的表情，只有那一双眼睛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风流态度——轻轻摇了摇头，狄墨野释然了，“神官到底爱说笑！如此小儿，焉能是什么帝子！好生送他回去吧！”果然是民间的以讹传讹吧……“不知道……”有如最上好的琉璃珠滴落在冰弦琴琴弦上的声音，如此清冽，如此纯净……“我不记得了，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人已在此了。”狄墨野沉了脸，转向老神官，“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帝子？”一旁的一个校尉向前一步抱拳道：“陛下有所不知，臣等本也不信，怎奈老神官苦苦哀求，臣等禀了萧将军，随了老神官去了那逢远山，到了那山麓深处，只见山涧清泉，哪有什么帝子，臣等正这样想着，却见一股灵气从那瀑布深潭中缓缓升起，渐渐化做了人形——便是这孩子了，刚成人形时这孩子曾说‘吾乃新生之帝子，助汝君成就大业，还不快拜！’气势竟不同于一般，可说完便人事不知，再叫醒时却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臣等惟恐此事另有蹊跷，便把他带了回来，还请皇上明断！”这流言……是真的？怎么可能……狄墨野心头微微一紧，转向那孩子，定定的盯了他，却见那双眼睛竟是超凡脱俗，眸子深处似乎总有什么东西闪烁不定，给人一种流光溢彩的错觉，狄墨野不觉得呆了神，又想起那前朝往事，忙敛了心神，吩咐神官，“那你好生带了他去吧，随便找个地方住下，供养着吧！”那神官又颤巍巍的跪了，“皇上！帝子身份关系重大！老朽何德何能敢供养如此人物，臣万死，还望陛下能将帝子留在身边，务必有强有力的保护人加以抚养……”狄墨野皱着眉，目光渐渐在萧逸言和萧逸行身上逡巡，最终下定了决心，对萧逸行说道：“逸行，这孩子可否暂托你照料？你知道，我向来对孩子没辙——让他跟了你，从小好好学些用兵之道，看将来能不能派上点用场。”“遵命。”萧逸行看了看那一脸漠然的孩子，心下暗暗叫苦，“这下老神官该没什么话可说了吧，让萧大将军当了他的保护人该是足够了吧！”“皇上圣明——”“好了！不说那些！”狄墨野一摆手，“从今晚起，我要在宫中大宴三天！所有帝都百姓，不论贵贱皆可参与！把宫门都给我打开喽！”
　　半月前的那场大乱，帝都的百姓都知道换了新君，可这些日子以来，却不见那禁城中有什么动静，街头巷尾酒肆茶房里的议论也渐渐多了起来，走了王八来了鳖，作百姓的还不是任人刀俎！谁承想，今日却贴出一张榜文，皇上办宴，竟邀庶民进宫与之同乐！十二道宫门悉数打开，众百姓聚集在宫门口，却都裹足不前，有个胆大的道：“怕什么！这辈子能进趟皇宫！老子死也值了！”话虽这么说，却也是战战兢兢的走到禁域边上，看看两边的守卫，个个如金刚铁塔般岿然不动，不由得咽口唾沫，脚也不听使唤起来，听到后面人群中发出的嘘声，着了慌，索性一闭眼一横脖，往前大跨一步，过了那禁线。缩紧了骨头等着侍卫的棍棒打下来，却听见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侍卫仍只是站在宫门两边面沉如水。众百姓如潮水般涌进了那金碧辉煌，气势恢弘的皇宫。
　　“诸位——”狄墨野站在春阳殿前，身穿绣满团龙，日月星辰的明黄色冕服，手执金撙，对下面的人群说道：“英宗昏聩，百姓们受苦了！”话音刚落，人群立刻迸发出一阵“好！！”原来狄墨野打开库藏，拿出了千坛窖藏多年的上等好酒，毫不吝啬地赏了殿下诸人，那些贪杯的早已喝的面色酡红人事不知了，尚还清醒的也为宫中美景和新帝的英姿所震撼。“生逢乱世，身不由己，我等惟有恭行天罚以拯吾民，还望诸位能助我一臂之力，各司其职，各尽其事，以保我蓬莱万世江山！”说罢举起金樽一饮而尽。底下万民跪了，齐呼圣明，狄墨野微微的笑了，他明白他不仅仅入主了帝都，更入主了百姓的心里，先辈们的峥嵘岁月并不会褪色。父王若能地下有知，定然会感到快慰吧……他回过头，和萧逸行相视一笑，却发现萧逸言又不见了……
　　“逸言呢？”狄墨野走到萧逸行身边悄声问，“他说有些困倦，想先回去歇了，看样子这些天没毕竟劳顿，他也不喜欢参加宴会，你可别怪罪他啊。”狄墨野在萧逸行肩上轻擂了一拳道：“胡说什么呢，放心。”瞅着众人渐入佳境，饮兴正酣，狄墨野找个借口，摒退了身边诸人，慢慢踱出正殿，朝后宫去了。
　　一出殿门，一阵清爽之风迎面扑来，倒让人耳目一新，狄墨野一人快步走向那宫廷深处。离喧闹声渐渐远了，才放缓了脚步。又是一阵清风，伴着阵阵松涛，一阵琴音和着风传了过来，在这万籁俱寂的后宫愈显清越。狄墨野紧走几步，推开了文英殿的大门。月色如水，静静淌过暗淡的轩窗。一个消瘦的素影在窗边坐了，在一张古琴上弹着一首手法虽不精深却意韵深远的曲子。细看那人，只穿了亵衣亵裤，在清辉下晕出点点雪样的光泽。床上的铺盖却是半摊着，一看便知是睡下后辗转难眠又起来抚琴。狄墨野轻叹口气，解下自己的羽缎披风，披在那人的肩上，那人脊背一直，琴声也骤然而停，却并不回头看他。狄墨野叹口气道：“不好好休息，又在这劳心费神了，天气虽算不得冷，这晚风却也有些凉意——”，“皇上——”那人一开口，倒唬了狄墨野一跳，“国宴兹事重大，不要在我这浪费时间，快回筵上去吧。” 一片真心被人一句话就这样淡了下来，狄墨野不禁有些着恼。“看你中途退场，担心你才来看看，就这样对我？”。一把扳过那人，只见一脸的坚毅表情，惟有眼中点点透漏了心事。被人看见狼狈相，萧逸言面上一红，一扭身想挣脱开去，无奈却被狄墨野攥紧了双手动弹不得。
　　“到底怎么了？身体不适？我叫太医！”
　　“不是……”
　　萧逸言抬起头，暗淡的眼睛看定了眼前人的脸，微微一笑。
　　“墨野，从今以后，你便是这蓬莱国君临天下的帝王了，而我和逸行将是你忠实的文臣武将。这种身份已成定局，还望你能牢牢记住，不要再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才好。”
　　狄墨野目瞪口呆，一向温文而雅的逸行竟会如此严厉地对他！
　　“你究竟是怎么了啊！”狄墨野真觉得眼前的人可气又可怜。
　　“别说了，墨野……我累了，你回去吧……”萧逸言说罢，垂了眼帘，不由分说的将狄墨野推了出去，静静掩上了殿门。
　　月色横空，花荫满庭，却难掩两人各自辗转的离恨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