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翎遥飞何当落》凝溶

10、过节（二）

　　东市的庆宏门是京城著名的小吃街，本应该熙熙攘攘，喧嚣热闹，如今却生意惨淡。钟靖尧打发走手拎满满礼盒的明杨墨松，又让他们将踏雪牵回府，只身一人在庆宏门徘徊。

　　“店家，来两碗馄饨！”

　　“店家，来一碗馄饨。”

　　两个高低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二位客官，不好意思，今日过节，备的量少，馄饨就剩最后两碗了，不如二位商量下，一人一碗可好？”

　　可是我还想给师父带一份。童翎心里虽然这么想，可还是对店家说：“我不要两碗了，一碗就够。”

　　店家笑眯眯道：“多谢客官谅解，二位里面请。”

　　童翎付完钱，绕过另一食客，坐在桌前，期待即将上桌的大馄饨。而另一位食客却开口问道：“店家，只有一张桌子吗？”

　　店家一边忙活，一边解释：“我啊，今日想早点回家，其他桌椅都收起来了，二位委屈下，拼个桌吧。边吃边聊，解解闷儿，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况且吃碗馄饨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对吧。”

　　童翎这才发现店里只有一张桌子，他冲那人摆摆手，礼貌地说：“公子，我不介意拼桌，你坐吧。”

　　钟靖尧刚一落座，便闻到一丝熟悉的淡香，他立马意识到今早牵踏雪的就是此人。这独特的香气像翠竹般淡雅，像软云般轻柔，像春水般绵长，他确信很久以前就闻过此香，可是却想不起丝毫细节。不过眼下，钟靖尧已无暇回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跟府上的小马倌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馄饨还没上，童翎无聊，悄悄打量起对面的人，心里默念：原来这件氅衣是这么趋时的行头，不过我们王爷玉叶金柯，他绝不会来街边的馄饨摊子，这个人吧，一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馄饨来咯，第二碗马上好。”店家把冒着热气的碗放在童翎面前。

　　童翎盼了半天，终于等到渴望已久的大馄饨，可他还没来及伸手，近在眼前的汤碗就被一双大手端走。他张大嘴，不可思议的抬头，十分气恼，凭什么自己总要平白无故的受人欺负？看着这人埋头咬下一口香喷喷的肉馅馄饨，童翎忍着恼火，说道：“公子，我让你一碗馄饨，也同意跟你拼桌，你不说谢谢就算了，可为什么还要抢我的馄饨啊！”

　　正好，这时店家端着碗走来：“客官，馄饨来了。”

　　童翎接过碗，朝对面之人瞪一眼，鼓着腮帮子给馄饨吹气降温。
　　钟靖尧才不会跟一个马倌计较，他打开手边的四方油纸袋，推到童翎面前，说道：“怎么，一碗不够吃？这个给你。”

　　是酥皮月饼。钟靖尧每年中秋都会来庆宏门。因为他记得母亲曾经对他说最想念王宫外面的徐记馄饨和中秋那天的小乐月饼，所以对于钟靖尧来说，这两样东西已经成为一种仪式，也是悼念。

　　可是童翎已经好多年没吃月饼了，他几乎已经忘记这个人间美味。他看向钟靖尧，有点不好意思的拿过月饼，一腔恼火已然消失。其实此人的容貌甚佳，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剑眉星目，浓密的睫毛和眼尾的一颗淡痣有些眼熟……

　　这人，童翎分明见过，不仅见过，还救过！

　　“竟然是你！”

　　专心吃馄饨的钟靖尧终于抬眼，面无表情的对上那双微瞪的桃花眼，心道这马倌终于认出主子了。他放下汤勺，正襟危坐，准备听对方赔罪，可没想到这马倌竟然分外嫌弃的扔掉吃剩的月饼，还把胡乱盖上的油纸袋丢在自己面前。从没有人敢在钟靖尧面前如此放肆，他不耐烦地用手指轻点桌子，决定今晚就让梁顺将此人赶出府去。

　　童翎当然不知道钟靖尧心中所想，他继续对这张冷若冰霜的脸解释说：“我这辈子，最恨花天酒地的纨绔无赖，但一码归一码，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两年前，我在北城的巷子里遇见你，我看箭上有毒，如若不是我用身上仅有的五文钱换来一包牛黄粉，恐怕今日的馄饨你已无福享用。”

　　钟靖尧星眸微颤，瞬间警惕，怪不得这香气如此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张医官的话再次回荡在耳畔，天刺羽，紫纹毒，牛黄。他不禁开始抽丝剥茧的理头绪：如今最想让我死的人是钟靖琛，难道两年前他其实是想将二哥，萧然和我统统害死？若如此，到时众口铄金，皇位难保，他总不能杀尽天下人。所以，他才派此人到我府上，令其伺机而动？可是细作又怎会愚笨到自曝原委，钟靖琛手底下总不会都是些非呆即蠢的废物，恐怕这马倌还暗藏高深手段。

　　这双幽深精亮的眸子让童翎发冷，他皱眉：“你老这么看着我干嘛？怎么不说话？这些你是不是都忘了？也对，那日你都昏死过去了。”

　　钟靖尧拉扯嘴角，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双眼睛长在你脸上，可惜了。”

　　童翎捧着碗，差点呛到：“我说了半天，难道是在对牛弹琴？你该不会是留下后遗症，伤到脑子了吧，连句谢谢也不会说？算了，这口月饼，我就当做是你报答救命之恩了。顺便提醒你下，但凡去逛花阁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钟靖尧看戏一般缓缓点头，心里却道：还装作不知道我是谁？看你能装多久。

　　“二位客官相聊甚欢啊，你们看月亮都升起来了，别让家人等太久，不如各自回家团圆吧。”

　　二人齐转头，果然，店家已经把摊铺收拾整齐，就等他们这张桌了。童翎赶忙起身，眼睛弯成月牙，抱歉的对店家笑。钟靖尧也起身，直接扔下一锭银子，拂袖而去。

　　店家眉开眼笑，喜不自禁地大声道：“谢谢客官，以后常来！”

　　童翎追上前，递过整理好的油纸袋：“喂，你的月饼。”

　　钟靖尧：“不要了。”

　　童翎默默叹气：这人脾气真古怪，五仁月饼哪里错了了？为何不要？真是暴殄天物。

　　中秋的夜晚，一轮清明圆月洒下银辉，像朝阳一般把人影拉长。街上行人寥寥，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偶尔传出阖家欢笑。

　　钟靖尧知道马倌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不如引他出手？钟靖尧如此想到。于是他拐向另一条岔路，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那马倌并未跟上。

　　益王府的浅苑里堆起好多礼盒，都是白天墨松拿来的。楚含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没想到钟靖尧还记得我们母子俩。冰妍你看，拿这块布给皓儿做个薄袄如何？”

　　冰妍接过大红团花云锦，连连称赞：“这颜色衬小世子再合适不过，王爷眼光真好，给王妃选的珠钗也好看！”

　　楚含拿起掐丝兰花宝石珠钗，漫不经心的把玩：“毕竟是流连百花丛的人，女子的喜好他怎能不知？”

　　冰妍赶忙道：“我听墨松说，王爷昨天一早就出府了，逛遍西市和东市，买的布匹首饰糕点摆件都是您喜欢的，可见王爷心里是有王妃的啊。”

　　楚含放下手里的珠钗，倚在大门旁，仰望硕大圆月，轻声道：“硬凑出来的姻缘怎能好过？我和他之间没有感情，屋里的东西也都是做做样子罢了。他爱去哪玩就去哪，想娶几房侧室就娶几房，我都不会在意。以前找他吵架其实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哎，日后我再不管了。现在想想，还得感谢新婚之夜的酒，不然没有皓儿，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熬。”

　　冰妍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世间女子哪个不想寻得良婿？益王，当今圣上的三弟，样貌地位家财无一不好，可是成为王妃后的苦楚又有几人知道？

　　“娘，娘……”楚含听到小世子钟元皓的咿呀声，立马回屋。

　　看着眼前的慈母稚儿，回想王妃刚刚的话，冰妍心中无限感慨。

　　还有一刻就到亥时了。童翎刚蹑手蹑脚的溜进马院，就听到一声动人心魄的喊声：“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翅膀硬了，都敢直接跑出府了是吧！要不是我老冯在，白蹄儿回来的时候院里根本没人！王爷若是问罪下来，你我担不担的起？！”

　　老冯这次真生气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手里握鞋，光脚追着童翎就要打。

　　童翎吓得直接跳进马厩躲在甜甜身后：“老冯，我错了。您消消气，不如吃块月饼？”

　　老冯直接把鞋扔向童翎，弯下腰连连喘气：“吃个屁！今晚罚你睡马厩，不准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