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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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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了之前坎坎坷坷的出图路,陆晓已经能及时地吸取教训,举一反三,图纸画起来也没有了之前的那份忐忑,多了一份顾知给的自信和从容。一旁的顾知像一头耕地的老牛一样,默默无言地一边翻着标准书一边聚精会神地画着图,不时地用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刷刷刷随笔记着什么。
“小顾,你过来一下。”
杨淑华的招呼一传过来,陆晓浑身就像过了电一样,不由得抖了个机灵。这声招呼太熟悉,感觉“你过来一下”现在比警报声都震撼,陆晓准备把杨淑华的这句话录下来,做个起床的铃声,保准一遍就能成功起床。眼下虽然杨淑华叫的不是自己,可他还是紧张地飞速抬起了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望向旁边的顾知,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莫不是顾知也要遭受一遍体无完肤的羞辱?但是看着顾知气定神闲地站起身,陆晓挠了挠头,抿嘴嘲笑了一下自己,依照顾知一直以来的表现,自己的担心貌似真的来的有点多余。
顾知走到杨淑华的身边,客气地叫了一声杨工。杨淑华笑眯眯地推了推鼻梁上的小眼镜,像欣赏自己种在田里茁壮成长的庄稼苗一样欣慰地看了一眼顾知。
“小顾啊,这么多年我看过太多新人的图纸,可你真是新人里头,画的最让人赏心悦目的一个。”
杨淑华说完,伸手摊了摊平铺在面前的顾知的图纸,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名画一样小心翼翼。
“杨工您见笑了。”顾知谦虚地赶忙说道。
一旁的同事听到杨淑华的赞美,也纷纷凑过来想一探究竟。霍建名干脆拖着凳子凑过去满脸好奇地把图纸往自个儿这边拉了拉。
“小顾画的这几套设备虽然都比较简单,但是是我看过的新人图纸里错误最少、画的最规整的。数据表明细表清清楚楚,尺寸标注的明明白白,字体线条严格按照项目要求来,布局又这么美观,太难得了。”杨淑华当着围观同事的面又忍不住感慨了一番。
“切”
李信倒没有参与到围观的行列,听杨淑华滔滔不绝的赞美后,在自己的座位上悄悄怒了怒嘴,小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坐在李信正对面的陆晓不仅清清楚楚听到了李信的嗤之以鼻,还全方位无死角地看到了他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
“一股山西老陈醋的味道啊!”陆晓也小声嘀咕了一句。
声音不大不小,杨淑华听不到,李信却刚好能get。
李信使劲扬了扬小短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晓,陆晓丝毫不惧地抬起头,牛铃一样的大眼对着李信得意地眨巴了两下,顺带嘚嘚瑟瑟晃了几下脑袋,表达了对李信挑衅的不屑一顾。
“老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把顾知一起纳为徒弟啦?”霍建名一边欣赏着顾知明明白白的图纸,一边笑着跟杨淑华开玩笑。
“是啊,我现在去跟王老头要一下应该还来得及吧?”
杨淑华口中的王老头是顾知的师傅,名叫王大义,跟杨淑华年龄相差不多,杨淑华经常跟他打牙犯嘴,又不把他放到眼里。
“小王啊,你这样。”杨淑华抬头对站在一边的王蓓说道:“我看了一下之前安排给小顾的那几套设备,差不多都是相似的简单小容器。你把李信或者王明辉的换热器匀两台出来,跟顾知交换一下。这孩子可以开始锻炼画点稍微有难度的。”
“没问题。”王蓓笑着说。
王明辉听到杨淑华的话貌似没有什么反应,只顾着站在一边欣赏顾知的图,若有所思的样子。等杨淑华叨叨完,便悄悄地绕回去伏在桌上又开始认真地画图。一旁的李信怏怏不服的样子倒是挂满了整张脸,他好像一分钟都不想再听到关于顾知的任何夸奖,站起身拿起杯子,满脸不屑地就向办公室外面的茶水间走去。
看顾知拿着图纸回到座位上,陆晓一脸好奇地拖着凳子凑了过去。
“快给我看看。”陆晓一把抢过顾知手里的图纸。
“我的个老天爷,我修改完第二遍的图都没这么干净。”
陆晓压下嘴角欣赏的笑,故意换上一副不愉快的表情,冲顾知装作不满意地撅了噘嘴。
“什么人啊你顾知,在我师傅那都给我比的一文不值了。那是我师傅哎。我不管,你得请我吃饭安慰安慰我受伤的心!”
“行,下班请吃去吃炒猪心。”顾知笑着说。
“为啥吃炒猪心?”陆晓疑惑地问。
“吃什么补什么呗。”
顾知边说边笑着伸手弹了陆晓一个脑瓜崩,抬了抬下巴示意陆晓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画图。
“靠!”陆晓笑着朝顾知比了个向下的拇指,悄悄滑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用功。
自从顾知的爸妈离了婚,顾知的爸爸就迫不及待跟顾知妈断了一切联系,不仅把原来房子里自己的东西拾掇了个干干净净,从此跟顾知妈也断绝了一切经济往来。好像两人三十多年的婚姻就像一阵风,从耳边刮过去就彻底没了踪影。
顾妈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顾知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做三个人的晚饭,一边的陆晓正蹲在垃圾桶旁边认真削着土豆皮。钢镚儿在两个人的旁边来回蹭着脑袋做着尽职的监工。顾知听到铃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洗菜的手,接起电话。
“小知啊”
那头的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传过来,就像大家接电话时惯用的“喂”“你好”之类,顾妈的哭声这么多年来已然成了自己和顾知电话交流的开篇语,一开始让顾知听的心酸心疼,多少年下来,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无奈和麻木。
陆晓土豆削到一半,听到了顾妈顺畅又熟练的哭声,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他扭过头看了一眼顾知,瞅到了顾知满脸的烦躁,于是轻轻站起身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削了半拉的土豆,带过厨房的门,转身走进了客厅。
陆晓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和蚂蚁聊着中央五的摩托车比赛,突然就听到了厨房里顾知带着愤怒的声音传出来。
“妈,我求你了,你不要再去打扰顾婷了!不要再去了!行吗??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不要再对顾婷有任何非分的要求了行吗?!妈!!”
顾知由于太过激动,说话的语调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陆晓和蚂蚁面面相觑,蚂蚁第一次见识情绪如此激动的顾知,这和往日温文尔雅的顾知简直判若两人,让他一脸的懵逼。陆晓叹了口气,等到顾知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他拿着土豆走进了厨房。顾知双手撑着灶台,一副气尽力绝的样子,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一袋盐发愣。陆晓放下土豆,把脸凑到顾知旁边。
“我看看顾老大哭了没?我纸巾都准备好了那。”
顾知正绝望,看到面前凑过来的精致小脸蛋,外加一句算不上体贴的浑话,顿时没忍住又笑了起来,跟个神经病一样。
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边吃饭,顾知的周遭笼罩着一团极低的气压,仿佛乌云盖顶让人喘不过气。蚂蚁摸不清顾知的脾气,也不敢询问事情的细枝末节,所以干脆一声不吭的拿着勺子埋头吃饭。陆晓看着半死不活的顾知,伸手夹起一块鸡肉,给顾知放到了顾知碗里。
“老大,好好吃饭。”
陆晓并不擅长安慰人,搞怪逗乐倒还挺在行。不过眼下好像不太适合搞怪,所以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刚刚的一句话感觉就像感冒了要多喝水一样,纯粹是莫名其妙又没用的大废话。
顾知抬起头看了看两脸无辜的兄弟俩。放下碗筷,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拿起沙发边上的外套,轻轻开门走了出去。
蚂蚁塞了满满一嘴米饭,抬起头来望了望陆晓,陆晓的筷子还不知所措地举在半空中。
“喂!”蚂蚁戳了戳陆晓的肩膀,陆晓扭过头看了一眼蚂蚁。
“跟着出去看看什么情况。”蚂蚁冲大门外努了努嘴,陆晓这才放下碗筷,换上鞋,追了出去。
十一月的海城,天已经凉的不带半点委婉。夜晚的风吹过来,让人忍不住能打几个咬牙切齿的寒颤。漆黑的夜空中飘荡着几缕闲散的云,映衬的天空更加空落落的,像极了顾知此时的内心。
顾知今晚的爆发,更多的是愤怒。二十多年了,一次一次,没完没了。顾妈无休止的啼哭和对顾婷无休止的纠缠让顾知忍无可忍。他劝说过顾妈无数遍放弃,也劝告过自己无数遍要耐心,可是这二十年来每天都在重复纠缠的问题让他疲惫不堪。如果眼下卸掉一条胳膊能让顾妈停止无休无止的牢骚,顾知能一个磕巴儿都不打的给自己胳膊卸个利利索索。可是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顾妈像一个疯子一样在一个问题上反反复复。顾知累了,累的透透的。
陆晓小跑了几步,追上前面的顾知。一阵风刮过,两人额前的发碎成几缕,顾知裹了裹身上的风衣,低头驱赶着地上到处滚动的落叶。两个人并肩无言,在灯光虚弱的小区林荫道上慢慢走着。
陆晓也不说话,两个人只顾埋头往前走,就这样漫无目的绕着小区走了不知道多久。顾知才哑声开口。
“冷了吧。快回去吧。”
“我不冷。”陆晓说完,不合时宜地抽了抽鼻子。
“鼻涕都冻出来了,还不冷?”
顾知说完,脱下自己的风衣要给陆晓披上。
“我不要。我身上穿着外套呢。你这生一把气,干脆想把自己冻死呢?”陆晓接过顾知的衣服,又给顾知披了上去。“老大,咱俩去旁边美院操场上跑几圈吧?”
陆晓说完,又忍不住在凉风中抖了几下,跟筛糠似的。
“现在?穿成这样?”
顾知扭头看了看身边淹没在夜色中的陆晓,滴溜溜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的亮。
“穿成这样怎么了,心情到了,穿拖鞋照样能跑。”陆晓笑着说。
“哎哟,赶明儿你心情好,穿拖鞋给我跑一圈看看呗。”顾知也不知道自己又抽了啥风,明明难过的不行,这前儿竟然对着陆小花开起了玩笑。
美院的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轻轻散着步或者慢慢小跑着,一些情侣卿卿我我地勾着手慢慢在操场边溜达。两个人在操场上跑完第五圈的时候,陆晓大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已经彻底废了,胳膊腿儿难受的不听使唤,都跟自己绝了交一样。幸亏出门穿了一双运动鞋,可是晚饭并没吃几口,加上自己本来平时就对跑步不太感冒,现在只感觉浑身上下都烧起了一团火,喘起气来嗓子跟含了一把辣椒似的。清凉的小风一吹,不仅不冷,反而顿时觉得舒爽起来了。
陆晓双手撑在膝盖上,半曲着身体,皱着眉头喘着粗气看着还在自己前方飞奔的顾知,实在累的难受,他转身离开跑道,在操场柔软的草坪上躺了下来。
天上的星星真亮,眨巴眨巴的。陆晓瞪着看了一会,想起小时候妈妈因为他不好好写作业罚他数星星。数啊数啊怎么也数不清,哭的鼻涕眼泪地还是坚持数,一直数到妈妈气消了也没能数明白。算了,这星星真刺眼。陆晓闭上了眼睛,只听自己的心脏累的跟击鼓似的,砰砰跳个不停。
顾知又兀自跑了三圈,这才喘着粗气,在陆晓旁边的草坪上躺了下来。两个人头枕着交叉的双手,看着夜空发呆。
“谢谢你小花。”顾知轻声说。
“你干脆帮我画套图谢谢我吧,天天莫名其妙谢个没完。”陆晓扭头看着顾知。顾知的侧脸在朦胧的夜色中勾勒出的清晰英俊的轮廓,跟幅画儿一样,真好看。陆晓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怎么那么好看呢老大,我能摸摸你的鼻子么?”陆晓说完,觉得自己跟个神经病一样。
“摸呗。”顾知闭着眼,脑子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晓柔软的手伸过去,在顾知的鼻梁上轻轻地来回划了两个回合。酥酥痒痒的,连手上都有一股奶香味。顾知的心脏忍不住又砰砰乱跳了几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去检查心脏的事还没提上日程。
“老大。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啊。”陆晓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对着顾知出神地看。
顾知没有说话。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一个兀自坚强的人。爸爸妈妈好像除了忙着争吵,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顾知的内心是怎么想的。他们没有见过当年幼小的顾知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后是如何颤抖着抱着自己幼小的身躯听他们疯狂争吵的,也从来不曾留意过两个人歇斯底里撕碎的破烂时光里,顾知是如何艰难又可怜地慢慢长大的。
这样的生活造就了自卑的顾知。他在日复一日的惨淡光景里慢慢关闭了自己的心门,彻彻底底地保护起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小心灵。
二十多年来,顾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顾知小的时候好想摆脱那种破破烂烂的生活。他好想体验一下别人家那种正正常常的日子,跟王大鹏家一样。王大鹏的爸妈就从来不吵架,至少没从邻居那里听说过他们吵架。这曾经让顾知特别特别地羡慕。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那种破烂的生活就像大鼻涕粘到了身上,虽然厌恶,却总是甩不干净。索性最后就麻木的这么过了。
一直没有亲人的关爱,也没有贴心的朋友,顾知也从没奢望过在参加工作之后,能在这纷繁复杂的社会上遇到什么真心的朋友。可是像一只鬼精灵一样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陆晓,好像让他穿着层层铠甲的心慢慢放下了防备,开始试探着或多或少地坦露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
顾知不知道怎么回答陆晓的话。他没觉得自己有那么伟大。他并不想委屈自己,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成全过别人。
“小花,我经常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永远爬不出来的漩涡。跟个噩梦一样,总是醒不过来。反反复复,这些年,我总感觉有一条鞭子永远扬在那,时不时就要把我抽个皮开肉绽的。”
顾知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失落。他抽出手,用力盖住眼睛,夜太黑了。就算放开了好好哭一场,大概也没人能看清他滑下来的眼泪。可是顾知习惯了,他得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别让别人看到他脆弱不堪的心。
当自己心里的抑郁翻滚不停的时候,顾知感觉一旁的陆晓凑近了,一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顾知顿时忘了自己抑郁个啥,只觉得一旁的陆晓抱的好紧,让他有种翻身压上去的冲动。这种冲动在心里涌动了好几个回合,被陆晓的话给压了回去,“老大,别害怕。我在这呢。”
陆晓的话顿时让顾知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嘿!顾知你个没出息的,哭个毛线呀。顾知心里骂着自己,可是怎么办呢,从来没有过的温暖,顾知实在是新鲜,新鲜的自己只想好好哭一场,因为委屈,因为感动。
过了好久,陆晓才收起自己的胳膊,和顾知并排跟神经病一样躺在偌大的操场上。
“我有一个妹妹,小时候被我爸妈送到姑姑家去了。后来,妹妹不认爸妈了……”,顾知终于尝试着跟别人讲自己家的破事,琐琐碎碎的,一地鸡毛。他家里的这些事,曾经让顾知觉得很难为情,不管对谁都不愿意提起。可是眼下,他就想磨磨叨叨地讲给陆晓听。
陆晓翻了个身,趴在顾知旁边,安安静静听顾知讲了一大篇悲惨的童年,也想不出该开口安慰个啥。
“今天我妹妹生孩子了。我妈上门去看孩子,被我妹大骂了一顿,赶出来了。我不懂我妈的执著,也实在没有办法解开这个结。”
顾知说完,好似有些解脱一样,轻轻地叹了口气。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陆晓觉得比起安慰,顾知此时可能更需要好好地倾诉,自己的回应好像并没有那么的重要。
直到身上的热量挥发殆尽,寒意重新袭来。陆晓从顾知的旁边坐了起来。“老大,改变不了别人,不如就试着放过自己吧。”
陆晓说完,轻轻站起身,向顾知伸出手,顾知在黑暗中伸手紧紧抓住了陆晓温暖的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两个人踏着淡淡的月光向公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