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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紫微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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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外的天色渐暗,冷暗的殿中,烛火式微闪烁,高大威严的神君俯睨着众生。
晋繁霜躲在狭间,像一只惊惶的幼兔,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这是他深藏在坚强皮囊下的恐惧。
在李元微和徐照临面前,他一直都是少年老成的样子。
这个孩子用聪慧和坚强,武装起柔嫩的自我,尽量让自己不要成为拖累。
他已经……连累了太多人。
昏暗的烛火暗影憧憧,他的耳边似乎有风传来连绵不绝的钟声。
是记忆中火光冲天的皇城。
那一日,山陵崩,皇城之中举钟三万响,连日不绝。
当夜,观主和衍机受先帝嘱托,带着晋繁霜回到三清殿,却突然听见远处金戈鸣响,喊杀阵阵。
太子内官仓惶来报,平南王举十万重兵入城,已然冲进皇宫。
晋繁霜厉声问:“禁军何在?”
皇城禁军是天子武装,国丧之时最易动乱,他们本应等天亮就开始戒严。
谁知寅时在郊外大营正待点兵,就被从天而降平南王军围了一通,禁军势弱,诸曹参军被齐齐卸甲。
如今偌大皇宫里只有金吾卫还在拼死抵抗,但金吾卫平时多是训练仪节,此刻遇上刀山火海里拼杀出的平南军队,就像孱弱孩童对上战场修罗。
金吾卫节节败退,平南王已经杀到了太液池南岸。
而三清殿就在太液池北面,杀上门来只需片刻。
观主沉思片刻:
“叛军蓄谋已久,皇宫通外的宫门肯定早已被叛军夺在掌中,我们若想从宫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他说着,走到殿门边细细探望:
“三清殿西边有翰林门直通翰林院和藏库,因有藏库重地,所以翰林门有两道门限,由金吾卫和库军把守,可以抵挡一阵。”
“进了翰林门,南为藏库,北为翰林院,翰林院夹墙脚下有年久失修的狗洞,可容一人通过。”
“护好太子,我们就从那里逃出皇宫!”
衍机称是,伸手要拉晋繁霜一把,却抓了个空。
晋繁霜初时还听得认真,此刻却偷偷抽身退到阴影中,手中握紧了随身佩剑,年幼的双眸充满警惕:
“你一个修行的道士,如何知道翰林院的狗洞?”
观主被他这一套防备弄得措手不及,只得按捺焦急,解释道:
“贫道与翰林院编修江衡乃少年好友,在宫中时常约谈下棋,贫道是听他闲谈得知的。”
晋繁霜将信将疑:“孤怎知你不是要将孤困在某处,好交给平南王领赏?”
衍机在一旁听着,被他的多疑气得跺脚:“你这……”
观主皱眉,心中深知时间紧迫,便折衷道:
“如此,殿下便由内官护身,只需紧跟在我等身后,若有其余脱逃之机,太子殿下尽可弃我二人,保自己为重。如何?”
晋繁霜点头,匆忙换上内官递来的宫人服饰,再点上两个年轻力壮的内官跟着自己。
观主听着杀声愈传愈近,只等太子准备完毕,立刻带头从偏殿小门冲了出去。
衍机紧随其后,晋繁霜则不近不远缀在几尺外。
出了大殿才发现,半个皇宫已成火海,太液池映着湖畔被火烧得绯红。
雕梁画栋变得狰狞扭曲,龙章凤质只余遍体鳞伤。
衍机没有心思惋惜这些,心中脑海一片滚烫惊惶,只知道跟着观主跑,拼命跑!
赶在叛军杀到之前跑进翰林门!
太液池那端恍若地狱,隐隐逼近的喊杀哭嚎像是催命符。
一行人借着夜色惶惶疾行至翰林门前。
严丝合缝的重门前,金吾卫正握着枪严正以待,瞧见几人闯来立刻拦下:
“何人擅闯?”
观主退开一步,露出晋繁霜的身形:“叛军作乱,此乃东宫太子殿下,我等奉命保护太子殿下从翰林门离开!”
金吾卫领头的上将军近前一看,正是太子殿下,立刻命人打开翰林门。
翰林门两道门限依次开启,几人迅速通过。
“多谢将军!”
夜晚的翰林院和藏库都不许点灯,翰林门一关闭便隔绝了外面的光亮,几人眼前俱是伸手不见五指。
上将军从城墙上投下几只火夹,示意他们擦亮可以照明。
晋繁霜冲城墙上的金吾卫们抱拳:“诸位儿郎保重!”
上将军朗声一笑:“殿下且去!臣等誓死守国门!”
“儿郎们,那些边军总笑话咱们是皇宫的守门狗!今日咱们就让他们瞧瞧,狗急了也是要吃人的!尔等随我!誓死守国门!”
“誓死守国门!”
“誓死守国门!”
门外杀声激昂,门内却因观主的一个决定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衍机惊得声音变调:“观主为何不与我们一起走?”
观主沉声道:“一路都有宫人瞧见太子殿下进了翰林门,叛军不消片刻便能追来,等他们搜进翰林院便能发现太子是从这边逃走。叛军有马匹,找对路线你们很快就会被追上!贫道必须为你们拖延时间!”
衍机眼睛急得通红:“师父!”
观主拍拍他的肩,转身看向太子殿下。
晋繁霜迟疑道:“真人打算如何拖延?”
观主不假思索:“贫道斗胆换上太子配饰,在此等候叛军破门,然后引他们往南进藏库。”
“藏库中有火器库,贫道只需点燃火夹引爆火器,便能使叛军止步于此。”
“翰林院中存书百万,也是易燃之物,必能为你们拖延几个时辰……”
衍机哽咽地打断他:“师父,让徒儿替你吧……”
观主笑着摇摇头,满是慈悯:“衍机啊,师父活太久了……师父早就不想得道飞升了,师父只想……再为那位仁慈的皇帝陛下完成最后的心愿。”
“陛下待我们很好,我们理应报答他,是不是?”
“现在师父把太子殿下托付给你了,你能完成师父的心愿吗?”
“衍机啊……”
衍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着磕了三个响头。
“是!师父!衍机知道了!”
他狠狠地擦了把鼻涕眼泪,拉着晋繁霜道:“走!”
这一声粗砺又悲痛,饱含决绝。
晋繁霜深深地看着观主,想起了数刻前还对这个老人百般提防,似是欲言又止。
观主心里通透,蹲下身与太子平视:“殿下有防人之心是好事,殿下是万民的殿下,是国家的储君,任何时候都不宜轻信他人。贫道心里知道殿下的慈悲,殿下不必多言。”
晋繁霜被这种豁达震动了,但他只能压抑歉疚,真心诚意道:“多谢真人。”
多谢。
两位内官也是忠仆,主动请命和观主一起留下。
晋繁霜向他们一一致谢,转身没入暗夜。
衍机便只身带着太子钻过狗洞,逃出皇宫。
皇宫外已是乱作一团,街道商铺满是凌乱,满街都是举家逃离的百姓。
等到两个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通过皇城城门,天边才微微显出一点光明,曙光正在升起。
这长夜,总算快要到头了。
身后远方突然传来几声巨响,人群和军队纷纷驻足回头。
皇宫的西北角炸起冲天的火光,爆炸的巨响一个接一个,整个皇宫都陷入了火海。
虎踞龙盘的雄伟宫殿,此刻和他的旧主一起缓步走向死亡。
人群中有曾经觐见过圣颜和皇宫的人,看见爆炸的方位低声道:
“那里是翰林院,可惜了。”
衍机鼻子一酸,眼泪混着泥在脸颊上肆意地流淌。
晋繁霜扯了扯他的衣角:
“快走罢。”
他们遮遮掩掩逃也似的离开了熟悉的皇城,像两只惊恐的鸟。
晋繁霜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和浓烟中,有他熟悉的金檐和瑞兽,有他年幼奔过的池亭,有他尚未发丧的父君。
有每天百官提灯走过的上朝甬道,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星火长河。
有夜里东宫的花影,伴随着自己伏案夜读的那些岁月。
有麟德殿的筵席,太液池的熏风,蓬莱山的松音。
还有一年千秋岁,听闻有远渡而来的外国使节来贺寿,年幼的自己偷偷爬上角楼偷看。
他惊叹着眼前异邦的面孔熙熙攘攘,长阶如泻,传诏声响彻圣庭。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从此……
尽付一炬。
“繁霜?怎么了?醒醒……”
有人在焦急地喊他,他惶然睁开眼睛。
徐照临蹲在他面前,满眼担忧,心疼的眼中倒映出晋繁霜泪痕满面的脸。
“一个人吓坏了吧?”
徐照临摸摸他湿漉漉的小脸,掌中有久违的温暖柔和。
晋繁霜喃喃道:“你们回来了?你没事就好……”
徐照临闻言更揪心,这孩子太过懂事,只知心忧别人。
李元微也有些动容,伸出一双大手把晋繁霜牵了起来,替他擦了擦脸。
口中却只淡淡问:
“可遇到危险?”
晋繁霜掏出怀里的符箓给李元微看:
“没有……”
一切安好。
徐照临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
李元微道:“这是道家符箓,名作紫微讳,能借来中天北极紫微大帝的法威,可驱邪镇魔。”
说罢展开给徐照临看。
徐照临只瞧了一眼,突然识海巨震,魂灵深处升起异样的感觉。
莫名的熟悉感席卷而来。
万千飞羽从脑海中呼啸而过,他的灵识被冲撞跌宕,散成湍流。
他想想看清,却一个都抓不住。
这是什么?
徐照临吃痛地扶住了额头。
李元微见他不适,迅速把符箓塞回给晋繁霜。
“抱歉,我忘了你也是幽冥之人。”
徐照临压下了心底的异样,摇摇头:
“我乃冥主,生来便封仙之体,并非妖邪。这符箓不会伤我,不然早就发威了。”
李元微下意识看向晋繁霜。
晋繁霜摸了一下心口,符箓确实完好无损,没有动静。
那徐照临为何不适?
两道疑惑的目光飞来,徐照临无奈道:
“我也不知,只是看着有些熟悉感,又想不起来。”
他笑着安慰:“应当不是什么大事,没事儿。也许是蜃气的残留对我还有影响……”
李元微闻言捉起他手腕,施法查探他是否有恙。
徐照临此刻身心俱疲,也随他去了。
晋繁霜看他们俩都有些疲懒,不由问道:
“那女鬼这么厉害吗?”
李元微闻言手指一顿,抬眼若有所思。
徐照临睁眼笑道:
“你是瞧衣服识人的吗?穿个沃裙你就男女不分……”转念一想,又一身恶寒。“好好一个大男人,非得穿成那样,也是教坏小孩子……”
晋繁霜听他碎碎念,一头雾水:
“她明明就是一个女子呀,我瞧的仔细着呢!”
徐照临闻言更加严肃:
“小繁霜,你可不能被这等风气带坏了,明明就是男子!”
唯恐晋繁霜误入歧途,他还急着拉李元微作证:“你说是不是?”
李元微反手捉住他乱怼的手腕,低声道:
“是,也不是。”
“嗯?”
“你们说的都对,你们所见也都是云中君……”
李元微说得隐晦,言语躲闪,握着徐照临的手也有些迟疑。
徐照临依然一头雾水:“啥意思?”
“古楚书中对云中君的面目记载并不清晰,民间传说也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男子,也有人说云中君乃是女神,甚至有误传说其实是男女两位云中君……”
“后来有人仔细求证,发现见到男身的多为女子,见到女身的多为男子……”
李元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徐照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兆。
听得他继续缓缓道:
“所以我猜测,云中君的面目化形,应当来源于所见者的心之所念,意中人是何身,就……”
“好了!!”徐照临大喊一声,脸色微红。
李元微低咳一声,眼中也有点尴尬,闭口不再言。
晋繁霜却还是听得茫然:
“啊?那到底有几个?男的女的?”
徐照临立时改口:
“女的,是我老眼昏花了,你是对的。”
晋繁霜似懂非懂:“哦……”
李元微低头状似以拳掩口,藏起一丝笑意。
却瞧见徐照临的手腕还明晃晃攥在自己手里,顿时心底微烫,一时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徐照临却立刻挣开,甩着手腕瞪他一眼,无声启唇: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