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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人远天涯近 ...

  •   2、人远天涯近

      他停住了,手臂僵硬地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分外滑稽。一垂眼,忽然瞧见了她紧握窗沿的手,洁白的手背上绷起淡淡青筋。
      退后一步,他轻声道:“那……你快下来,自己小心。”
      风敛月松了口气,自己缓缓挪动身体,一手扶着窗沿,单足跳下地来,这般落地自比不上双腿灵便时轻易。对方看在眼里,微微蹙眉道:“你这腿……怎么回事?”
      “先头受了点小伤。”风敛月回答得轻描淡写,“我还要等着迎宾宴客,楚大人既然不胜酒力,还请早早回去安歇罢。”
      收敛去了方才的激动,她的神色清冷如秋叶上新凝的薄霜。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转回一年之前的霍州城,他还是深夜登门笑隐机锋的不速之客,而她还是深宅大院里那个心怀戒备的女主人。
      “失礼了。”他略一拱手,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风敛月早已侧过脸去看墙上字画,眼睛虽然不多瞧半分,但那人渐行渐远的步履声还是一声不落地传入她的耳朵里,教两弯黛眉不由自主地蹙起。她怔怔地看了片刻,正想要推动轮椅车行到门口叫人,已有掌柜带着几个伙计一溜儿跑过来,满脸赔笑,道:“此间腌臜,小的们马上收拾,这都是小的们伺候不周的缘故,姑娘大人大量,千万莫要着恼。”那掌柜亲自过来给风敛月倒茶,另外几人火速扫地搬桌。风敛月不肯接茶,挑眉道:“方才别人在我这里放肆,你们怎的一个人影都不见?现在倒一窝蜂跑出来献殷勤了,当真看得好眼色!”
      掌柜苦着脸道:“小的们胆小怕事恬不知耻,姑娘教训的是。只是小的开门做生意有诸多难处,还求姑娘多多疼怜体谅了。这样罢,等下就给姑娘换个干净包间,酒菜也打个八八折,算是我等给姑娘压惊赔礼,如何?”
      风敛月方才回嗔为笑,道:“不单要干净,还得是清静的,倘若再闹来这一出,我可要当真恼了。”掌柜点头不迭,连声道:“自然,自然。”
      说话间,门再度被人拉开,门外是黄太医和白瑟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眼瞅见包间内的景象,诸人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片刻之后,那老人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唷,这是咱们走错了包间呢,还是长安城里时兴的待客之道?”
      黄太医、白瑟和风敛月唯有僵硬地干笑着,只觉得头大如斗。

      细雨无边,淅淅沥沥地轻叩在红墙绿瓦上,凝成小小的水流,又顺着屋檐滴落下来,或浸入角落湿润的苍苔,或汇成汉白玉的石阶上薄薄的水渍,仿佛美人面上的斑斑泪痕。
      自匈奴侵边之日起,宫中便停止了一切歌舞筵宴,先前桂萼殿中隔三岔五日必行曲水流觞的盛景也不复见,昔时那些意气风发出入宫闱的美貌近臣亦像瑟瑟秋风中的寒蝉那般敛息匿行,或许是因为没有了他们的众星拱月,如今桂萼殿的秋夜变得格外漫长。
      中宫裴皇后所出的皇长女恰恰满月,皇帝李珉登基多年,膝下唯有这个继承人,本应大举欢庆,但因军情危急,少不得一并免了;只在皇太后所居的慈安宫中设下家宴,为皇长女办满月酒。皇帝及陈王李璨、齐王李瑛兄弟三人朝事方毕,便匆匆换了衣裳赶至慈安宫赴宴。
      皇太后裴棣小心翼翼抱着襁褓中的皇长女,含笑赞勉了一番裴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功劳,随即又瞟了一眼陈王齐王,殷殷叮咛:“璨儿瑛儿两个也都老大不小了,还是没出个一男半女的。你们兄弟三个平日里倒是孝敬,在这上头却偏生从不教我省点心。”
      李璨和李瑛不敢偷瞟皇帝面上的神情,唯有低头含糊称是。
      近日心情欠佳的皇帝却是一直笑,一直笑,从慈安宫笑回到了桂萼殿里。那是无声的笑,浅淡如朦胧月色下石板上新凝的薄薄清霜。桂萼殿的近侍宫人觑见这笑容,越发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偏生怕什么越来什么,一个宫人不小心失手打碎了琉璃盏,慌忙跪下连连请罪。李珉略一挥手,便有侍卫进来将那宫人拖了下去。那宫人一路哭叫求饶,教他听得越发心烦,喝一声:“都滚下去!”众人噤若寒蝉,纷纷退下。偌大的桂萼殿里,只留下皇帝陛下一人,形单影孤。
      秋风从雕窗吹进来,拂得银烛火明明灭灭,在茕茕独立的李珉身上宽大的龙袍上描绘出游弋光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吱呀声响,掩上的宫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缝,猛然灌入的风把银烛吹灭了好几只,随即有脚步声步步行来。妍丽的青年男子默默走近,身后拖曳着一条浓黑的影子。
      “陛下。”
      李珉略一颔首,探询的目光瞟向他。
      皇帝身边的第一得意人,黄门侍郎秦南星难得地踌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御史中丞段清澜今日下朝之后坐骑忽然受惊,把他颠下马来拖着跑了十丈远,脸上已经被伤得惨不忍睹了。太常少卿杨瑞铭被指控贪污受贿,估量着明日言官的参本就要呈上来。中书舍人贺云翎先前缠绵病榻,昨日半夜里已经去了,据说是庸医滥用虎狼药的缘故。还有……刑部郎中楚决明,前日跟同僚去吃了顿酒,回来后就开始身上不适,没准儿也着了暗算。其余人目前还没什么事,我已经叮嘱他们多加小心了。”
      李珉久久不语。半晌,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不是你们能防备过的事……你回去转告他们,朕的意思是让他们该成家成家,该生儿育女生儿育女去,你也一样……以后,就都不要进来伺候罢。”
      秦南星惊呼道:“陛下!”
      “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李珉慢慢闭上眼睛,“朕虽保不得贺卿、段卿、杨卿、楚卿几个,却也不忍坐视他人重蹈覆辙……去罢!”

      三日之后,一顶小轿停在了解府门前。轿中走下来一位青年男子,长身玉立,形容俊俏,只是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打发了轿夫,他径直走到大门前叩门,便听到庭院里汪汪汪的犬吠声。不一会儿大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七岁孩童粉团团的半张脸:“你找谁呀?”
      “我找解大人。”
      “解大人?不认识。”男孩摇摇头,院里又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阿寒,药熬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男孩回头应了一声,正要关门,却被青年叫住:“那,解青囊解老可是住在这里?我是上门求医的,想烦请他救我一命。”
      男孩乌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瞧着青年血色不足的脸,片刻后道:“他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多早晚才会回来。”
      青年淡淡一笑:“没事,我可以等——小兄弟你自忙你的去,不多打扰了。”
      他身着紧身窄袖的冬青色竹叶暗纹折领锦袍,足登墨缎粉底靴,正是长安城里富贵公子们正时兴的装束,却是毫不介意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副极有耐心的模样。那男孩转了转眼珠,关上大门,自顾自地去了。
      半日之后,他蹑手蹑脚走回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瞧来,那青年公子仍坐在那里,手里多了一卷书,正在凝神翻阅。男孩咋了咋舌,又瞧了一会儿,忍不住推开门道:“你且去别处逛逛罢!他不到饭点不会回来的,久等也白搭。”
      青年抬起头来,温文一笑:“我左右无事,坐坐着看会儿书也无妨。”
      男孩挠挠头,又一次关上了门。半个时辰后又一次推开门,望着那青年犹豫道:“要不……你进来坐着等他?”
      青年笑道:“多谢,只是眼下你家中没什么大人罢?我毕竟是个陌生的访客啊,不必了。”
      男孩想想也是,却也有些过意不去,便跑回屋给他端了杯茶来。青年道谢后饮了茶,男孩端杯掩门,他继续低头翻书,直到一个清癯老者拄着拐杖走近,青年闻声抬头,搁下书本上前搀扶。老者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公子为何坐在我家门前看书?”
      青年躬身道:“有事登门求见,但您恰恰不在家中,晚辈不敢冒昧进屋叨扰,索性就在门口等候。”
      老者的目光移向那本被搁在一旁的书卷:“《开元诗录》?公子手不释卷,倒真是风雅好学之人。”
      “无聊时翻翻罢了,正看到青莲居士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青年微微一笑,“但在下终是得见解老一面,较之青莲居士是要幸运得多了。”
      解青囊淡淡笑道:“公子找我何事?”
      上腹隐隐的痛又开始发作,喉中随之漫上一股腥甜的味道,但青年并不像先前那般不动声色地咽下去,道了声“失礼”后掏出帕子捂住嘴咳了几下,帕子上便出现了鲜红色的血沫。
      见状解青囊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了,进屋再仔细瞧瞧罢——请问公子名姓?”
      青年展颜拱手道:“多谢解老——晚辈姓楚,名决明。”

      详细询问并看舌切脉之后,解青囊紧锁的眉头仍未展开,只道:“楚公子平素身体康健,此番病在胃腑里,恐是误食了什么不当之物的缘故……”
      楚决明颔首,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来,递过去道:“说来着实懊悔,晚辈十日前在一个炼丹的道士那里重金买了这个粉末,说是可以延年益寿的,吃下之后却开始频频犯病。于是特地带过来,请解老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解青囊打开,里面是一小撮极细的白色粉末,对着阳光翻来覆去一看,晶莹闪光。他忽然脸色一沉,冷笑道:“这不是寻常人所能得到之物!楚公子还是另请高明罢,老朽可治不起你的病!”
      楚决明大惊失色,忙恳求道:“我自知寻常医者未必能瞧出门道来,才冒昧过来求见。解老既能辨认出这是什么东西,还请告知一声,教晚辈纵是死了,也不做个糊涂鬼。”
      “告知你也无妨,这是金刚石相互研磨制成的粉末,服下以后会粘在胃中,磨伤胃壁,导致反复发作胃脘疼痛、呕血便血,长久下来伤口渐大,最后呕血不治,或胃肠穿孔而死。”解青囊的目光里略带怜悯之色,“金刚石极是难得,以金刚石粉下毒更是罕有,老朽少年时游历西域西岚城,曾治过被宠妾投毒的城主夫人,城主夫人最后呕血惨死,她亲生的儿子不依不饶,命医官及仵作验尸,发现了胃中大量的金刚石粉末,所以老朽才识得此物。还有先前的匈奴老狼主,传闻也是被人投食了金刚石粉,加上原本重伤,不治身亡。你便是我所见闻的第三个吞食金刚石粉的人了。依老朽看来,公子年寿不久,也不必再寻医问药地耗费时间了,莫若打道回府,该吃喝便吃喝,该享受便享受罢。”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楚决明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多谢解老……晚辈告辞。”
      解青囊点了点头,抬高声音唤那个男孩进来送客。那男孩不明就里,一蹦一跳地在前带路,楚决明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走过庭院边的游廊,忽嗅到一股香风幽幽,男孩自豪地笑道:“这庭院里花木其实都可以入药,是我天天亲手浇灌的呢,你瞧瞧那桂树,长得可真好!”
      楚决明心情抑郁,略略抬头瞧了一眼,果见庭院中花木繁密,景致清幽,白石椅上坐着一人,杏黄短襦竹叶裙,该是个年轻女郎,身形似有些相熟,却被花木枝丫遮着,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有些意外有些隐隐的期待,他不自觉地向前走近了几步,仔细看去,方才瞧见那树上花开得正盛,宛若一树碎金,馥郁芬芳在庭院里迂回流荡,沁人心脾。女子云鬓染香雾,皓腕映日华,纤纤手里拈了一枝桂花,正弯下腰来逗弄一只小狗,小狗欢快地叫着,摇晃着尾巴在她脚下撒欢。
      他望定她,原本空空落落的心中徒然升起一层惊喜。
      然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他转过头来,快走几步紧跟在男孩后面。
      隔花人远,天涯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人远天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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