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93、觥筹蓄险心

　　第八卷：阶下决明还可忧

　　边云四顾浓，饥马嗅枯丛。万里八-九月，一身西北风。
　　偷营天正黑，战地雪多红。昨夜东归梦，桃花暖色中。
　　——栖蟾《游边》

　　1、觥筹蓄险心

　　日头渐渐西斜，暗淡的余晖映衬着关山重重，前路漫漫。队伍里没有人多话，只听得倦鸟归巢的一声声啼鸣，应和着一连串的车马辚辚声。
　　在马匹卖力的牵拉之下，滚动的车轮一路碾过碎石铺就的崎岖道路，车身起伏弹-跳着左右摇晃个不停。被连番的颠簸折腾惊醒，风敛月不情不愿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与此同时马车猛地一震，使得她还昏昏沉沉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磕了一下。风敛月失声轻呼，与此同时身边有人惊喜地叫道：“你总算醒来了！”
　　是白瑟。俏丽的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已经浮现了血丝，但看她醒来，满脸都漾满了笑意，如获至宝：“你都快昏睡过去整整两天了！”
　　“两天？”经她提醒，风敛月方才觉察到饥感与渴感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叫嚣。白瑟适时地递过来盛水的葫芦，葫芦口露出一根空心的秸秆：“先将就着喝点水，等下该停车歇脚了再弄吃的来——黎军医给你下了猛药，昨天出了一身汗之后高烧暂且退了，但体温还是比寻常人烫些，现在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浑身都痛，大概是先前的高烧闹的吧？还是被这一路颠簸给折腾的？”虽然身上不适，但听到她关切的话语，风敛月还是微微地笑起来，“我们现在是在前往太原的路上？”
　　“不是去太原，将军后来决定把你一起带往长安去，我再三请求来帮忙照顾你，将军也同意了。”白瑟轻轻叹气，“大前天晚上你突然发起烧来，不省人事。我吓得没了主意，赶紧冲去找黎军医过来看，将军听说了此事也跟了过来。黎军医先粗略检查了头一遭，说不像是风寒的缘故，也跟吃坏了东西无关；然后让我和将军察看你身上，找了个遍也没见到有什么伤口疹子，一时竟然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将军听了就拍板说看病要紧，让他别管什么男女大防不男女大防的，万万不要耽误了你的病情。于是黎军医察看了第二遍，才发觉竟是你右脚踝处出的问题……”
　　在此番发病之前，风敛月曾有几次发烧以及浑身骨头尤其是右脚脚踝处疼痛不适，她只当是劳累所致，又年轻不知保养，并没有找黎甘草请教，如今听了白瑟所说方知不好，忙追问道：“是什么问题？”
　　“是……骨疽【1】。黎军医说大概是先前扭伤闹的，平时发烧的时候也会浑身酸痛，所以你和我没想到是这里的问题……”
　　风敛月一颤，忽然想到了在熏州请大夫给徐云帆疗伤的旧事来，惊惧道：“骨疽？！该不会……该不会我这只脚要不保了吧？”
　　倘若是太平时节倒还有指望，可如今兵荒马乱，缺医少药，自己患上了骨疽，非但有可能变成残废，甚至还有性命之忧……饶是风敛月平素镇定，心念及此也不由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别太担心。”白瑟连忙宽慰她，“将军说，她还有一个法子——让黎军医先用药暂且稳住你的病情，她带你去长安。长安城里少不了妙手回春的大夫和充足的药材，她会尽己所能找人来治好你的！”
　　“真的？”风敛月不禁动容。军营里容不得残废之人，因为这样的伤员会大大拖累他人。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被舍弃，没料到林慧容竟会这般善待她。
　　“本来将军这一队人都是骑马赶路的，但因为你，就特地带了这辆马车一同上路。”白瑟安抚地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额发，“别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待得天色漆黑，这一队车马才停栖在路边休憩。士卒们燃起篝火烧烤起捕猎到的野鸟野兔，带着油腥味的肉香气在微凉的夜风中弥漫开来。白瑟早跑下车去禀报她醒过来的好消息了，风敛月独自一个人倚坐在黑洞洞的车厢里，嗅闻到食物的气味让她越发觉得饥饿难耐，可她不想吱声，反正白瑟迟早会回来。自己这残弱之躯已经给他人添了不少麻烦，没必要再多惹事来让人烦乱。
　　过了一会儿，有熟悉的脚步由远及近，车厢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远处的篝火明灭，勾勒出青年女子卸下铁衣之后的高挑美妙的身段，林慧容脸上温婉关切的笑意犹如看到自家小妹的长姐：“饿坏了吧？”
　　她递过来一个盛满烤肉的碗，碗里的肉预先都已经被她用匕首切成了方便咀嚼的小块。风敛月委实饿得受不了了，但还是先向林慧容道谢并告罪了几句，方才动筷。
　　“自家姐妹，这是应该的。”林慧容轻笑着斥责了一声，“再跟我罗罗嗦嗦地客套来客套去，小心我不耐烦了拿筷子敲你。”
　　“多谢林姐姐。”风敛月嫣然一笑，这是自从徐云帆受责之后，她头一次不再称林慧容为“将军”，而是恢复了先前的称呼，“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要担心，什么都有我呢。”听到那一声“林姐姐”，林慧容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切都会好的。”

　　话虽如此说，但从崤函一带穿越战火纷飞的潼关战场赶回长安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小事。他们这一队人马并不多，途中又几度险险遭遇到巡逻或勘探的匈奴人，几乎是一路杀敌一路急行军。林慧容原本伤势初愈，路上又不幸负了几乎致命的重伤，奄奄一息地被安置在同一驾马车上，待送到长安城那天，这位威名赫赫的传奇名将都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还好林慧容的夫婿陈王李璨从太医院抢了几名极高明的御医昏天黑地地忙活，方才把她从鬼门关拉扯回来。
　　那一日，风尘仆仆的马车一路长驱直入驶进林府侧门，尽管不合规矩，满庭垂手侍立的仆从没有一人冒冒失失地上前阻拦，周遭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之声也能够听得见。风敛月从马车的帷幕间瞧见了那个身着禁色朝服的男子快步走来，清隽无伦，恍若神仙中人，让她不由有些自惭形秽地往后缩了缩。马车旁的裴茕默不作声翻开帘子，那男子大步走近，伸臂抱起昏迷的林慧容，他的脸色几乎与她的唇色一般苍白。
　　“陈王殿下，您不必……”裴茕微微伸手，似是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但李璨没有理会他，于是那双手便颓然垂下。
　　尽管满心满眼都是焦虑，尽管连一个眼色都不曾投向旁边年轻俊美的校尉，李璨还是屈尊招呼了一下风敛月，吩咐家人将她安置在客房里好生招待，再找御医来治疗她的骨疽。这位长于骨伤的黄太医仔细察看了风敛月的病情，沉吟道：“我虽有法子治愈，只是不敢保证能让姑娘这只脚复原如初。恩师的岐黄之术胜我十倍，姑娘莫若去登门请他看看。”
　　风敛月忙道：“多谢大人赐教，可否告知尊师名姓？”
　　“家师姓解，名讳青囊。先前任过宫中的太医院院正，二十多年前便已辞官乞骸骨，如今退隐于闹市中，平素里只种花莳草颐养天年。姑娘可请凤凰将军出面求医，家师必不会推辞的。”

　　要按风敛月自己的想法，本不欲给日理万机的李璨和伤病初愈的林慧容添麻烦，自行前去登门求见就是了。可仍躺在病床上喝参汤的林慧容担心解青囊不肯出山，便跟黄太医商议，让他出面做东，在距离解青囊家最近的解忧阁订下包间，摆酒邀解青囊赴宴，席间再提起风敛月之事。既是爱徒出马，又有厚礼重酬，解青囊必无不肯的。
　　计较已定，待到了约定的时日，行动不便的风敛月便先出发去了解忧阁，白瑟陪着她坐在先头定好的三楼包间里，黄太医则亲自去解青囊家接恩师出门。
　　那解忧阁乃是一处有名的酒肆，建在闹市，却刻意在粉壁之外嵌上了一根根竹节，营造出幽篁竹舍的模样，这别致的布局为解忧阁招揽了不少喜好风雅的富宾贵客，虽说比起先前太平时的生意要减少了些，但仍是桌桌觥筹交错，笑语不绝。风敛月蓦然回想起沙场上的烽火狼烟，白骨红血，不由得背过脸去轻轻叹息一声。
　　她们的隔壁包间早早有人在吃酒，不过是薄薄一板之隔，对方又似是吃多了酒，说话交谈的声音比寻常抬高了几度，清晰可闻。白瑟嫌弃他们吵闹，微微皱眉道：“这厢实在太嘈杂了，不好不好！”于是便叫来伙计，要求换包间，那伙计赔笑道：“只剩下二楼一处包间了，恰恰是在隔壁包间底下的，客官换不换？”
　　“换，当然换！”白瑟爽快拍板，转回来立刻推动风敛月的座椅车——这是林慧容特地吩咐府中工匠给风敛月造的带有轮-子的座椅，就算无外人帮助，她也可以用手自行滚动车□□纵座椅前行或后退，十分方便。风敛月正在一手支颐瞧着墙上的字画，被她一推吓了一跳，笑嗔道：“这般着急忙慌的干什么！”
　　白瑟调皮地吐吐舌头：“听着隔壁一群伪君子相互灌酒，着实气闷得紧，早换地头早耳根清静！”
　　风敛月踌躇道：“换了包间，黄大人他们过来就找不到咱们了。”
　　白瑟胸有成竹：“有什么要紧的，等换了包间之后，你继续留守，我下楼去守在门口等他们过来引路不就成啦！”
　　于是片刻之后，风敛月独自一人坐在了二楼的包间里。包间一面临窗，一面是门，另外两面墙上都悬挂着装饰的字画。尽管对这些兴致缺缺，她还是强迫自己定睛望向了那些字画努力鉴赏，好让自己什么都不要去胡思乱想。
　　“哐啷哐啷——啪！”蓦然，天花板上传来一连串响动，貌似是桌椅掀翻酒杯落地之声，也不知道楼上包间那群人在搞什么名堂。风敛月不禁抚额叹气，只盼他们能在黄太医解青囊到来之前消停掉——相比起隔壁喧哗，天花板上掉灰尘应该更加教人郁闷吧？
　　恰在此时，窗边似有人影一闪，风敛月慌忙望去，原来竟是一个青年男子头朝下地从三楼的窗子跳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伸手勾住二楼包间的窗口，一个翻身便掠入了她所在的包间，稳稳站定，瞧见了她，微微一愣，突然身子一晃，大口呕吐起来，仿佛将五脏六腑尽数呕出，原本雅致清洁的包间立时一地污秽。
　　把一声惊叫锁在了喉间，风敛月推动座椅车往窗口那边退了退，眉头微微打起了结。
　　对方瞧了她一眼，目光定在她的座椅车上怔了一怔，许是看到了她眼中的退避之色，也不说话，推门将欲奔出，但这一耽搁，楼上那群人已经追了下来，俱是男子，恰恰堵在了门口，乱哄哄嚷道：“郎中怎地逃席去了，该当连罚十大海！”于是便有人伸臂来拉拉扯扯。
　　那青年男子一把甩开，微怒道：“下官已经不胜酒力，不敢再叨席扫了各位的酒兴，失陪了！”
　　他眉目俊俏，冠玉一般的脸上因恚怒浮起一层薄红，恍若胭脂轻染，不教人生畏，倒教人心里发痒起来。当下便有人嘲笑道：“嗬，不过才升了个郎中，就这般端起脸来了。”
　　那青年咬牙冷笑道：“各位以水替酒，自然俱是海量，非下官所能及。”
　　被他一口说破，那群人尴尬了一阵，随即又有人强词夺理道：“郎中百般扭捏，难道在宫中夜宴上就能够滴酒不沾了？这般分明是不把同僚放在眼里，当真是少年得意，得意到忘形了！”
　　“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倒越发长了他的气焰！”
　　“哎哟哟，谁教人家生就一副风-流俊俏的容貌呢？目无官长又怎了，回头跟黄门侍郎一哭诉，准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有甚么好怕的！灌几杯黄汤下去又不死人，酒席上劝饮本是常事，就算是醉死了，也成全了一个酒仙名号，那才叫风-流不凡呢！”
　　众人不阴不阳，你一言我一语，猫戏老鼠般地说得得意，又上前来强-行拖拽那俊俏青年，扭打间不免又掀翻了桌椅，砸烂了花瓶。正自热闹，忽然听来女子的一声脆笑，道：“好，好，好！匈奴大举入侵，前方将士浴血厮杀，各位大人安居长安皇城，不以国事君王事为忧，却只知饮酒作乐，嬉笑开怀，着实令人齿冷！”
　　此话一出，便给在场诸人戴了一顶“不忠国事”的大帽子，远非灌酒这等小过可比，传出去要大损名声的。众人脸色微变，纷纷把目光投向刚才他们不曾多注意过的那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悄然扶着座椅车单脚站起身来，挪近窗边，此时正倚坐在窗沿上，肩如削腰似柳，倒像个纸片人儿一般。
　　片刻的沉寂，又有人道：“别理这疯婆子满口胡嚼，咱们走！”一面说一面拖着那青年要走，那青年用力挣脱，顺势朝着风敛月这边退了几步。
　　风敛月面色一沉，喝道：“站住！你们一群人莫名其妙冲进来搅乱了我的酒席，就这么算了？”
　　那群人中有人见机得快，扔下几块银锭，半是发狠半是威胁道：“这些银子够赔你的酒席了吧？做人要识相点，拿了钱闭上嘴，少惹老子生气。”
　　风敛月眼波流动，巧笑道：“哎哟哟，姑娘我可瞧不上这小钱，只是受不了这份气——你们在我这里拉拉扯扯的撒泼，我看着害怕，胆子又小，没准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到时候各位大人可脱不了关系。”
　　“你自摔你的，与我等何干？”话虽如此，却减了三分气势。风敛月越发笑靥如花，悠悠道：“这只是二楼，摔下去伤归伤，却不会死，只是我要摔糊涂了，嘴里会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嗯，没准会一口咬定有几位朝廷命官恼羞成怒，撒酒疯把我给推将下去的。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各位大人前途似锦，倘若教一个残弱女子破坏了名声拖累了前程，岂不晦气？”
　　风吹得她衣袂飘动，越发显出一副娇弱不胜的神态。众人心中暗自打鼓：这闹市中人来人往，倘若真教这疯女人撒泼赖上了，大声嚷将起来，可堵不住悠悠众口，酒宴中戏辱同僚算不得什么，平日里聚众饮酒作乐也算不得什么，可素来官场上讲究“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如今战事正酣，皇帝陛下、诸王以及当朝宰相等重臣俱是心忧如焚忙碌不堪，若是被扣上这个罪名，日后必遭清算。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为首的恨道：“罢了！今日便让你一让！”他斜眼瞟了那青年男子一眼，又恶意地对风敛月道：“你强自出头，莫不是看中了这个小白脸不成？其实他不过是个卖身求荣的贱货！真要和他上了床，没准他根本干不动你来，还得跪着求你拿家伙来干他呢！”
　　闻此秽语，那青年男子脸色大变，连连喝道：“住口！”对方已经嘿嘿冷笑，转身摔门离去。耳听得纷乱的脚步之声渐远，屋里仅剩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那青年男子略一踌躇，眼见得她坐在窗沿着实危险，低声道：“我扶你进来罢，小心别当真摔下去。”说完便迈近两步，伸手意欲搀扶。
　　明明对方毫无恶意，风敛月却是身子一僵，颤声叫道：“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

　　【1】注：即骨髓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