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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温泉石上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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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温泉石上流
所谓温汤胡同,顾名思义,此处有温泉。长安城内有几处温泉水,其中最有名的一处在皇宫禁闱中,乃是皇帝后妃才能够在其中沐浴的倾华池,齐王李瑛,以及林慧容的将军府上亦都占了一处,剩下几处也多是给达官贵人的府邸占去了,唯有温汤胡同里这处温泉是对市井百姓开放的。温汤胡同里的住户也颇有经济头脑,缘于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此地的房宅无论是短期暂居还是长期租赁,价钱都比其他地方同等条件的屋子要贵,尤其是冬季,完全是翻了一倍——只因在夏日炎炎汗出如浆时人们未必能体会到温泉的好处,在寒冬腊月里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
风敛月睁开眼睛,好不容易才成功勒令自己离开温暖的被窝,卧房内的一切陈设都十分简单,几乎和客栈的房间差不多,寻常单身男子居所的风格。她坐上轮椅车驶出了屋门,瞧见窗台上搁着食盒,一伸手便抓了过来,沿着回廊又经过一处房间,正是现在楚决明占用的卧房。尽管知道他应该不在家,她还是特地侧耳听了听,确认里面没人。再往前行又是一处屋子,一推门,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便是用引来的温泉水灌就的浴池了。
掩了门,风敛月把食盒搁入一个木盆里,再将木盆放在池中任其飘浮,才一件一件褪下衣衫,步入了温暖的泉水中,热气从全身毛孔渗入肌肤,传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沐浴更衣过后,她用一条发带将湿漉漉的头发松松挽起,捞起那木盆,食盒已被温泉水蒸得温热,乃是黄杨木雕就,上面雕花描漆十分精致,打开来,里面却盛着用稗稻掺了豆子煮成的粥饭——身处重围中的长安城,楚决明这些朝廷命官如今也只能吃得上这等饭食而已。
那饭食粗陋,风敛月一口一口慢慢咀嚼方才能够下咽。忽然听到院子里似有人声,她忙出来察看,正见到楚决明。肩上担负着赈粥、监督、治安、协军等要务,楚决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他先前已把风敛月的行李和那只叫做元宝的小狗都带了过来,好让她安心居住。每天早晨他顶风踏雪出门的时候,她犹自酣睡未醒;待得他深夜归来的时候,她多半已经打熬不过倦意就寝了。说来也好笑,两个人见面的频率竟然小于每日一次。唯有他每次出门前搁在她窗台上的食盒,是他们的的确确同在一个院落里的见证。这般碰面,实在难得。
“醒来了?我回来拿个钥匙。”楚决明未换下身上的黑色大氅,襟口处露出里面的红色官袍圆领,看来是又准备要出去。
外面的寒冷与浴池里的温暖相差甚远,风敛月不由得把手缩回袖子里,抬头望着他道:“来去匆匆的,怎这般忙碌?”
“事情太多了,终日忙不过来。”楚决明大步走过来,一面推着她的轮椅车一面道,“外面风冷,你湿着头发,莫要着了寒。”
她的脸颊被暖气熏得红艳艳的,与他在寒风中冻得发红的脸和双手相映成趣。风敛月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你终日在外奔波,再怎生忙碌,吃饭得要注意细嚼慢咽些。”他先前误食的金刚石粉虽已取出,毕竟损伤了胃腑,解青囊生前说过,年轻人若仗着体壮不知保养,日后会吃苦的。
楚决明含笑道:“我知道。”他将她推回屋里,转身欲走,又回头嘱咐道:“切莫出门,如今外面越发乱了,昨日一伙泼皮无赖妄图洗劫永阳坊的粮仓,凤凰将军已下令将所有粮仓收归军中管制,所以我得回来找粮仓的钥匙上交过去。”听得风敛月应了,他才快步离开。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一样是北风呼号,寒意森森。连营重重,在一座宽大空旷的帐篷中,达稽王呼衍秀面无表情,正在把一张薄薄的羊皮纸扔进炉火中,炉火熊熊,纸条上的字迹也随之灰飞烟灭。
在献计助她率大军穿越积石山脉后,撑犁王结罗方才告辞,此后却一直书信不断,当然这都是私下进行的。他的信中除了嘘寒问暖之外,便是一些政事军情方面的建议,而呼衍秀倒也尽数收下来看过了,只是从不回复,也从不保留。
呼衍秀修长洁白的手指慢慢抚摸着左腕上的紫水晶念珠,脸上却渐渐开始浮现出焦躁的神情,突然站起身来,不顾身上衣裙单薄,快步往帐篷外面走去。站在帐篷门边的侍女一声也不敢劝,只是手忙脚乱给她披上白狐裘、打起油纸伞——自从军粮短缺以来,一向款待下人的达稽王也开始变得暴躁易怒,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
而远处,几个辽兵正在雪地上拖走一具尸体。他们会把尸体拖到远处,在坚硬的雪地上挖出一个浅坑,葬入同伴的尸体后在把冻土填堆成一座小小的坟丘。尽管加强了戒备和人手,运粮队还是屡屡遭袭,补给不足,天寒地冻,辽军中饿死冻死者甚众。再这样下去,就算唐军不反攻,没准也会引发军中哗变……
呼衍秀不由得想起了结罗来信中那一句意味深长的“多加保重,来日方长”,不由得悚然一惊——难道,他撤军归返,不是因为跟羽陵部的倾轧争斗,而是因为另有图谋?如今辽主拓跋篁御驾亲征长安,羽陵、坠斤、达稽三部部众相随,唯有撑犁部不曾搅这场浑水。倘若己方大败,保存实力的撑犁部势必将在辽国坐大!甚至效仿拓跋篁昔日纂权夺位之举也未可知!
呼衍秀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念珠。结罗总是对她摆出一副旧情难忘的暧昧作态,甚至时不时暗示要重续前缘,可她不会再相信什么,就算拓跋篁、喜椤娅、阿固娑都死了,就算结罗顺利登基称帝,就算他当真会立她为辽国皇后……呼衍秀冷冷一笑,与其做皇后,她还不如当女王,甚至,女皇!大唐已有十余位女帝的先例,现今吐蕃亦有议政公主松赞卓格,而她,为什么就要忍气吞声奉拓跋篁或者结罗为帝,仰人鼻息呢?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尽早攻破长安城——呼衍秀凝望着雪地上尸体被拖过留下的痕迹,眼中闪动着冰冷的光芒。
疾风不终日,飘雪不终朝。
连续几天风雪,天公终于难得地晴朗了一下,淡淡的金黄的阳光落在雪地上,虽没有什么暖意,却也能教终日忧愁的心稍微放松那么一点点。
把元宝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在院子里尽情撒欢,风敛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推着轮椅车进入自己的卧房——也就是先前楚决明的卧房里,行至橱边,拎出自己的行李包袱来放在床来打开来翻检。幸好林慧容先前给她打包的行李存货不少,她翻腾出好几块崭新的手帕、汗巾,又拿了针线、刀剪,开始忙活起来。
她做的是一个手筒,往常冬季里有钱有闲的人们流行并必备的配置。跃下五花马背的五陵少年大笑着褪下鹿皮手筒解开千金裘行入胡姬酒肆,美酒堪销万古忧愁;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脂粉香娃素手藏在白狐皮缝制的手筒里闲庭信步,人面与梅花相映相宜。而此时,她只能用鸦青色的帕子缝做手筒的表层,里面衬夹上几块汗巾。虽不精致华丽,但要抵御风寒,倒也够用了。
元宝在雪地里转够了,百无聊赖地用爪子挖起坑来,那地上冰雪被阳光晒得有些松软,被它轻易刨出坑来,挖出来的冻土堆在一边,元宝得意地跳在小土堆上,冲着风敛月汪汪大叫。风敛月被它的叫声惊动,抬头看见不由得噗哧一笑,轻嗔道:“别玩了,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要给你洗澡你又不乐意。”
元宝弃了土堆,跑过来蹭在她脚边撒娇,风敛月弯下身子摩挲着它瘦小的身躯,突然又有了个主意,用缝制手筒剩下的汗巾碎布缀在一起,给它做了件小袄子裹在身上,元宝有些别扭地甩了甩身子,一会儿又觉得暖和,便也就安然接受了。
她正在和元宝嬉闹,忽然又听见门口开锁的声音,连忙转头望过去。不一会儿,便见到楚决明从被推开的大门里走进,神色疲惫,一反手“嘭”地一声把大门扣上。风敛月有些好笑地想,这是自己搬过来之后,第二次见到他。
楚决明也瞧见了她和元宝,眼睛微眯唇角上扬绽开了笑意,尽管那双明亮的凤眼里已布满了血丝,眼下隐约带着疲惫的青痕。
“在玩儿呢?也好,今日没风,天气不错,正好出来晒晒太阳。”他在距离她不远处的石椅上坐下,扬手招呼着元宝过去,元宝乌溜溜的眼睛望了望他,还是选择继续窝在风敛月脚边。
风敛月轻笑道:“我这废人终日无所事事,倒是你,今天怎么突然有空?”
楚决明依然锲而不舍地招呼着元宝,口中笑道:“难得这两日匈奴人不找茬啊。托他们的福,今日倒是可以早归了。”
风敛月有些好奇地询问道:“你不是把粮仓的钥匙都上交了么?还有什么可忙碌的?”
“民夫,跑腿,主簿,文书……”元宝终于被他勾得跑了过去,楚决明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笑着答道,“总而言之,我就是不幸被凤凰将军和齐王抓了壮丁,哪儿缺人手就把我往哪儿塞。”
他的目光落在元宝身上的小袄子,随即又滑到她膝上的刀剪针线及刚做好的手筒上,有些诧异地停顿了一下。风敛月的脸忽然烫了烫,拿起手筒递到他粗糙皲裂的手中:
“给你的。”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左右也是闲得无事……”
片刻的沉寂。
“多谢。”楚决明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可他望着她的目光太温柔,温柔得让风敛月有些慌乱,连忙转移了话题:
“最近军情如何?终日闷在院子里,消息闭塞得很,正好今日你有空,就给我说说吧。”
楚决明收回了视线,波澜不兴地回答道:“战事还是处于僵持状态,匈奴人打不进来,我们也不能冲出去,就这么杠着。进攻北城门的羽陵部最是勇悍,据说羽陵王阿固娑是辽国皇后的弟弟,立誓要血洗长安,为战死太原的姐姐报仇,连辽帝拓跋篁都没他积极;东面的坠斤部士气不高,每次交战一见己方胜算不大便退兵,倒像是要保存实力……”
风敛月追问道:“那进攻咱们这边的又是谁?”
“至于进攻咱们城南的达稽部,首领呼衍秀人称‘草原之狐’,乃是先前匈奴老狼主的遗孀,传说先帝在位时,凤凰将军北伐,交战中匈奴老狼主负伤遁逃,最后不明不白地去世,跟呼衍秀脱不了关系——你是否还记得解老说过,老狼主可能是被人投食了金刚石粉而死的。”
提及解青囊,两人都是神色黯然,楚决明停顿了片刻方才续道:“不过达稽部近几天来倒是没有太大动静,只远远眺望见到他们似乎在城外挖土掘坑。据探子禀报,辽军的粮草也十分匮乏,而且优先供应的是拓跋篁、鸠善、阿固娑的部众,饿死者倒是多出自坠斤、达稽部,估量是要埋葬那些冻饿致死的辽人尸体吧。”
风敛月蓦然想起,蓼蓝、秦将离等一干人潜伏秦岭中负责伏击骚-扰匈奴人的运粮队,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她甩甩头,似乎要把某些不愉快的念头抛诸脑后,又转移了话题道:“那你如今就终日在军营里忙活了?距离这温汤胡同远不远?”
“也不太远,所以每日都能赶得及回来歇一歇。”楚决明比划着描述了一番出行路线,突然想到如今几乎每日跟林慧容形影不离的秦南星,不由得一阵心惊,忖道:“凤凰将军素有风-流之名,非但是陈王妻主,还跟齐王牵扯不清,而秦侍郎是皇帝爱宠,刻意这般行事,到底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风敛月觉察到他谈话的兴致骤减,还以为是他太过疲倦的缘故,当下只推他快回房休息。楚决明想着自己今晚得回军营值夜,也就依言去了。
而匈奴运粮队在屡屡遭遇截击之后,也吸取了教训,非但增多人手、兵分多路,而且在行军途中采取昼伏夜出的办法,因着白日光线明亮,偷袭不易。但这并不能让狩猎者感到畏惧。
风雪呼号中,有人的声音比风雪更冷。
“七比一,刀尖上的肥肉,吃不吃?”魏菖蒲瞟瞟运粮队,面不改色地问道。
“吃!”秦将离挑了挑眉,唇角划出冰冷的弧度,“让一个人快去找蓼蓝他们过来接应就行。到口的肥肉,怎能不吃。”
众人并无异议,接下来自又是一番浴血苦战。
唐军悍勇,以一搏三,但毕竟是以寡敌众;辽人人数众多,亦非乌合之众,短暂的惊慌之后,开始顽抗反攻。刀枪相向,血肉横飞,待得蓼蓝等人赶到,战事已是尾声。辽军士气已沮,而唐军这边越发振奋,当下如切瓜宰菜一般,结束了战斗。后来者自是欢呼着预备去清点战利品,而先前苦战脱力的一干人已经纷纷倒地。
“怎么?伤筋动骨了?”蓼蓝大笑着拍了拍仰躺在地上的秦将离。他半闭着眼睛,脸上身上的血污未曾擦拭,洁白雪屑飘落在浓黑眉睫与染血面颊之上,慢慢融化。
“没有。”秦将离睁开眼,目光投注着铁青色的虚空,淡淡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