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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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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没告诉祁远实情,只是做了一桌子菜,留祁远吃完住下。
毕竟是少年拼了命护住的弟弟。
她把那两千两偷偷塞到那堆药里,这孩子还这样小,以后就要一个人行走江湖了。
她回房里后怎么也睡不着,屋外淅沥又下起了雨,在秋夜里添了几分凉,桌上的青瓷细颈瓶里,那些桂花枝子没什么香味了,浅黄色的小花,枯萎后落在了桌面上。
最早的那小小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拾的丫鬟捡了扔掉了。
阮青望了会儿,觉得眼睛酸涩,心里都是无力。
离天亮还有约半个时辰,祁远同她告别,小少年穿着蓑衣,斗笠拿在手里,站在檐下望着她,眼里都是能看出的不舍。
“要是昭哥也能来见姐姐一面就好了,昭哥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也跟我一样喜欢青姐姐。”
阮青摇摇头,连昭那样的人,应该只对这个弟弟有些不同,她只是路人罢了,连伤都没有亲自给他治过。
“天快亮了,小远出城吧……”她帮小少年戴好斗笠,望着满世界雾气,蹲下来摸摸他软软的脸颊,“听你哥哥的话,离开这里就不要回来,你还小,要先好好长大。”
祁远咬着唇,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匕首来,“我也想送什么礼物给青姐姐,可我只有这个……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了,我每次都擦的很干净,青姐姐不要嫌弃。”
小少年从雨雾里慢慢消失,阮青低头看手里的匕首,乌黑的一柄,拔出来寒意森森,是吹毛断发的宝物。
她还保留着前一世的记忆,她所在的国家几代人努力帮绝大部分人解决了温饱问题,无数人为和平与安宁负重前行,与这个江湖仇杀人命草芥的时代截然不同。
她也许比连昭以为的,还要心软一些。
阮青把门关了,套着马车往外走,她不是娇娇女孩子,一个人采药时候一出门就是一天也是常事。经过坊市时她买了些吃食,边吃边与人闲聊,果然听到洛阳城西边的蒋家昨夜遭袭,刺客刺伤了蒋老爷后被三十多护卫拦下,被当场格杀后扔到了乱葬岗。
说这事的是郊外庄子的农户,每日一大早带着新鲜的蔬菜进城贩卖,憨厚的农家汉子,生平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事,又害怕又觉得惊奇,低声描述一队人拖着一卷草席,里头的血滴滴答答拖了好长一路。
汉子也没敢去看,远远避开,直到那些人都离开才敢进城。
阮青一个人驾车出城,雨已经停了,树林中雾气氤氲。
她知道乱葬岗在哪,这个时代许多穷人无力安葬,尸体便被丢到了野外山头,有时还有官府收敛的无主尸体,时间久了没人再来,从前她就算采药也不敢靠近。
阮青把马系在树上,一个人下车找,因为阴雨,这片林子比往日还要阴森,幽暗深处,只有些野狗的乌鸦的声音。
阮青心跳得像打鼓,自己都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看远处那些腐烂的布料和别的东西,也不敢细想脚下那些湿滑黏腻的泥土,只是往里走了些,努力找着那个少年。
好在蒋家人为省事,并没有扔的太远,她很容易就看见一卷随意散开的草席,里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她其实没有见过连昭的脸,但她几乎一眼,就直觉是他。
她拿着锄头过去机械般开始挖土,泥土松软潮湿,她挖了许久才脱力般停下。
用锄头撑着身子,她喘着气,坐在草上,泥土将绣鞋和裙子脏得一塌糊涂,倒是连昭躺在草席里,脸上的血污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连昭的五官并不难看,鼻子高挺,眉毛也很黑,要是活着的话,她能想象得出该是什么样的人,应该是紧抿着唇,皱着眉,常常有不耐烦的神色。
她伸手想把他盖在脸上的凌乱头发理一理,看见连昭额头刺着“廿五”两个字,大概就是他带着面具的原由。
她想继续挖土,就觉得指尖似乎有风吹过,微不可察,阮青愣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
她微微颤着,把手放到连昭鼻下,极其微弱,但也确确实实,有一丝丝的气息绕上她的指尖。
心头的鼓声越来越响,终于像惊雷一声。
她是来帮他收尸,可连昭还活着。
阮青呆呆笑出来,明明是又瘦又亏损厉害的身子,但也柔韧得像秋天的草,他还活着。
幸亏她来了。
阮青把那卷烂席子拨开,连昭浑身衣衫都是破损,刀伤剑伤,血已经没再流了,怕是真的要流干净了,阮青心头一沉,从怀里掏出参养丸塞到连昭嘴里,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几乎不能用她原本的医学知识解释,她从人参和雪莲中提取搓丸,入口即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吊的住,平日里最多的用处是给难产垂危的产妇补充精力用的。
阮青塞了几颗,捏着连昭的脸,抚着他的喉咙,半天见到那药终于被咽了进去才松了一口气。
她避开大的伤口,抱着连昭的腰,用力将他从地上抱起来。
虽然瘦得惊人,但毕竟是个子极高的少年,阮青还是被带得一歪,稳了半天才没有摔倒,她扯着少年的手臂,半抱半拖才把人弄到马车边。
又废了半天才拖进车里,阮青用脱下来的大袖衫把车上的血迹泥印擦干净,想了想又回林子把自己挖出来的坑填平踩实。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本该被野狗分食的尸体不见了,继而找上她,但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阮青驾着车离开。
她这样进城太危险,阮青干脆不回去,她是现代人,对房子总有些执着,从前梦想着狡兔三窟,拿钱在城外也买了一座独住民宅,地方不大位子也有些偏,所以入手的价格相当便宜,平日来的不算多,只有薄玖知道这个去处。
阮青把连昭放到床上,脱了他湿透的衣服细细查看起来。
她伸手摸连昭的脉搏,有些心酸,这伤比那一日的祁远还要重得多,虽然没有中毒迹象,但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
连昭浑身都是伤口,沾着血和泥,豁出口的地方被雨水冲的微微发白,看上去触目惊心。
得多疼……
阮青摸摸连昭的头发,轻轻帮他盖好被子。
等她端着烧好的热水回来时,一眼就觉得连昭不大对劲,探了探他额头,之前冰冷得像真正的尸体,这会儿却发起了高烧。
睡梦里的少年眉头皱得很紧,脸颊绯红,嘴唇却苍白又干燥。
应该是发热盖不住被子,又没有力气挥开,憋的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阮青又给连昭塞进几丸药,喂一口温水帮他咽下去,参养丸的原料太贵重,她身上带的不多。
剩下的一会自己同别的草药一起煎水让他服下去。
她拿着布巾给连昭擦脸,又擦到他身上。
连昭的身子同她想象的差不多,瘦,摸上去能感觉到骨头,但也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大概是习武之人的特质……只比她以为的伤还要多,有些是疤,能辨认出刀剑伤、枪伤,甚至还有些像刑罚用的鞭子。
阮青心里一阵一阵的疼,手上动作却越发温柔。
阮青把那些绽开的皮肉处的泥土轻轻擦洗掉,连昭大概痛得厉害,无意识咬着下唇,阮青摸着他的脸颊,轻轻诱哄,“乖啊昭昭,松开……不疼了不疼了,松开啊……”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连昭将咬得发紫的下唇松开,嘴里逸出几声轻吟。
像受伤垂死的小兽躲在雪地里哼唧,委屈又柔弱,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阮青好容易把那些创口都上了药,用布缠好,换了更轻薄些的夏被盖上,连昭整张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显的又小又秀气。
她也急得出了一身汗,坐在床边给连昭搭脉,敷伤口的草药有消炎的作用,他的烧慢慢会退。
最大的麻烦是胸口,那里几乎被贯穿了,或许也因为这个,蒋家的护卫才确认他已经死了,就算侥幸没死,也会在乱葬岗葬身野兽腹中,毕竟没有人会去捡乱葬岗的尸体。
不能做手术,也没有ct什么的,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伤到心脏,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连昭的命韧得像草,可他还愿不愿意,像草一样的活着?
她用手掌虚虚遮住连昭上半张脸,只露出苍白漂亮的下颌和嘴唇,同那一晚的记忆重合,有些倔又清冷的样子。
她想看连昭活着,想看这少年睁开眼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