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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文八·云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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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似云烟,高廊不入眼。
朝别碧云桥,暮途已难寻。
林淆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就觉得莫名其妙,那天……
他正认认真真地眷抄着功课,“有弗若于汝政,弗化于汝训,辟以止辟,乃辟……”
却忽然听见房梁上有人说道,“要不要帮我们青衣客大人一个忙啊,小书生?嘻嘻!”
他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手中的狼毫笔便滴下墨来,滴在那本借来的《尚书》上,他又急又恼,直向房梁上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素衣,笑脸盈盈。
“你……你害得我将这书给……等等!你方才说什么?”他惊得站了起来。
那人翩翩落下。走近几步,林淆这才发现那人是带着一把长剑的,登时咽了口口水,勉强定下心神,却见那人调笑,“怎么?你这穷酸书生难道还是个聋子不成?”
“你说真的?真是青衣客?”林淆实在不敢相信。
他一介穷酸书生,无权无势,青衣客……竟然要自己帮忙?
青衣客运筹帷幄,为整个士族所仰慕,更别说他这等穷酸书生了!当初,青衣客劫了三皇子殿下的谕令,他还曾在坊间与人相道,“大人可是至少将大半个朝廷都掌握在手里的,千古以来,唯一一人啊!”可……
他神色一凛,“你真是青衣客大人派来的?青衣客大人怎会需我这一介卑鄙小人帮忙?你……你莫不是青衣客大人的仇敌,要利用我,来构陷大人?”
那人嗤笑一声,“你这人,说话怎的自相矛盾?你既觉得自己无资格来帮大人的忙,又怎觉得,自己有资格被大人的仇敌相中,来构陷大人?”
林淆愕然,这人……竟如此善辩!思路清晰,且一下就揪住了我的错处,一般人,必是……急于自白吧。
他复开口,脸上迟疑之色不变,但心下已信了三分,“那……倘若你是我的仇敌,想要借此,来捉弄我呢?”
那人定定望望林淆,轻叹口气,“你这人……真是……呵,青衣客大人的仇敌便是构陷,而你的仇敌,便是捉弄?你这人,妄自菲薄得紧,又痴傻,大人最讨厌轻视自身的怯懦之徒!我倒真要疑心,是不是大人近日双目有恙,瞧错了人,还是我办事不利,找错了人?”那人言毕,便缓步要走。
这……竟又他反守为攻?此人……真让人小觑不得……
“且慢,我听闻……大人的属下都唤大人为主人,你为何同我一般……唤大人?”林淆紧盯着那人的背影,那人起初脚步不停,直到听到最末一句,才堪堪停步,“因为……我亦不过一个倾慕大人的卑鄙之人,自然……同你一般。”
林淆终于堪堪回神,但那人那夜的话语实是让他看不进书去。
“说起来……去寻那书生的事,是交给谁来做的?”方离了玹契,青衣便正色,唤了若遥来问事。
若遥刚要开口,一人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抢先回答,“主人,是小蓝亲自去办的哦!那天若遥大人非说自己染了风寒,要去买药,小蓝就只好自己去会那书生喽。”
“你?”青衣眉眼微挑,“也是,你的话,倒是最合适了……如此,吾便放心。既如此,开始下一步吧……”
那自称为小蓝的素衣人微微笑笑,大人的确没有瞧错这书生……
“大人总让我唤他为主人,大人从不让我们之外的任何人那么唤他……可,我和若遥大人他们是不一样的,若遥大人他们……自小便伴着主人,是和主人一起同生共死,建下这滔天伟业的人,而我……”那人转过头来,眼神微黯,缓缓走回。
林淆看得一怔,那人黯然神伤,虽嘴角仍倔强地带着点不甚在意的笑,但任谁都看得出,那人是不开心的。那人走到林淆温习功课的案桌前方才停下。
“我不过一个爹娘不要的废物,区区弃子,十二岁时被大人捡了,大人和若遥大人们建立的伟业……我白享了整整四年的福!我有何资格……与若遥大人们一般?”那人仿佛是恨自己不争气,紧蹙起眉。
林淆从没想过,青衣客手下还有面前这样的人,他原以为……青衣客的手下皆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他问道,“那……其他人呢?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人抬起头来望了林淆一眼,林淆暗道不妙,急急道,“失礼失礼,我……我不是故意想打听的,绝没有要窥探青衣客大人手下的意思!”
那人轻叹一声,“算了,便告诉你这小书生吧,反正大人都相中你了,若遥大人他们,都是最初被大人救下的孩子,那时大人才十二岁,救下的孩子们,有的比大人还要年长一两岁,听说,都是被拐去山匪窝的,有的孩子的爹娘直接被山匪杀了,有的,则被山匪一起抓了去,是大人救下了他们,有些孩子孤苦无依,大人便决定收养他们,这便是大人的素衣使,与大人一起驰骋江湖、朝堂的素衣使。”
“而我……”那人的声音忽的低了下去,又转而苦笑一声,“我心里知道,大人将我和若遥大人们是一般看待的,远超你们这些迂腐书生,可……我还是觉得受之有愧啊……大人不在的时候,我还是唤他大人。我是被若遥大人们带大的,那时候,明明若遥大人们和我一般大,有些还比我小上一岁,可我知道,真正可以被当作孩子看待的,只有我一个……他们,明明也只有十一二岁,却那么厉害,我就像个拖油瓶一样……”
“可……现在你同他们一样啊,你也是素衣使,你也……”林淆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想去碰那人,他遥遥地伸出手,那人却忽然抬起了头,林淆的手登时停在了半空……
那人的眼睛朦胧,一张略带稚气的脸,林淆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要将手伸回去,“你……你不是……已经追上他们了嘛!啊!”
那人忽然抓住了林淆将要伸回去的手,瞧着林淆这副脸红的狼狈模样不由得嬉笑一声,“哈哈,原来……大人真没有看错人呢……”
林淆瞧着这人的得意劲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有事快说!大人究竟想让我怎样帮忙?”说完,颇有些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哦?怎么?原来已经信我了?”这人眼里闪着些机灵劲儿,看起来半是取笑,半是捉弄。
林淆气呼呼地没有理他。
“你这人,分明一个已加了冠的书生,怎么看着比我这十五岁的孩童,更孩子气?”那人笑笑,“可要瞧好了……”
林淆这才转过头来,那人将那未出鞘的长剑往林淆的书卷上一指,笑而不语,林淆凑近,瞧清了那字,呢喃几句,随即开口,“可……我非君候……”
“非君候者,就一定没有为君候之心吗?呵,你亦如此,我亦如此,大人……讨厌我们的怯懦啊……”语毕,那人便要离开,临了,“对了,我叫做,俞蓝,唤我小蓝便行。”
“兰?呵,冬草漫寒碧,幽兰亦作花……”林淆望着书卷上那行字,口中喃喃。
“非矣,”俞蓝却脚步一缓,“应是……越梅半拆轻寒里,冰清澹薄笼蓝水……”
“蓝?俞蓝?”林淆闻言抬头,那人却已无影无踪。
他……为何脱口而出?这诗……
林淆又望向书卷上长剑指过的地方,林淆微微垂眸。
必有忍,其乃有济,出自《尚书·周书·君陈》。
可……籍籍无名,何谈隐忍?
“弥章?弥章!林弥章!你怎么大白天就做起梦来了?对着本《尚书》不知在发什么呆?”一旁的同窗终于将林淆叫回魂来。
“啊?啊,没什么,只是对这篇比较感兴趣,多思索了一会儿。”林淆带些歉意地笑笑。
“哦?《君陈》?你喜欢这篇?”一银发银髯的老人不知何时已混进了学生堆,凑到林淆桌前。
“拜见祭酒大人。”众学生看见此人,连忙行礼。
林淆稍稍惊了惊,亦站起行礼,“祭酒大人。”
“坐下吧,你且说说,你思索如何?”那老人老气横秋,正是太子派的唐铎。
林淆稍稍思量,随即回答,“学生思索许久,总觉着有一句不是很明白。”
“哪句?你且说来听听。”唐铎闻言起了兴趣,这年轻人……
林淆眼睛在书卷上匆匆一扫,眼眸微沉,随即在书卷上一指,“就是这句,必有忍,其乃有济。大人,学生觉得为君主,统率一方,乃至尊之主,若是隐忍臣子,便是臣子势大,危及君主,此臣该诛。”
唐铎捋捋胡子,微眯了眯眼,沉声开口,“所以你是觉得……君主并没有隐忍的必要喽?”
“是。”
“那……”唐铎淡淡望了林淆一眼,“你觉得非君主者,可有隐忍的必要呢?”
“学生觉得,非君主者,亦要为君子,君子,应坦坦荡荡,于君王,应直言进谏,竭忠尽智,于百姓,应以诚相待,济贫救苦,隐忍,为权臣、谋臣所为,不堪大用。”林淆不卑不亢道。
唐铎负起手来,“那林淆,我且问你,为君主,必先亲贤臣,远小人,而贤臣直言进谏,时常有拂了帝王至尊的时候,此时,难道君王还任着性子将忠臣打杀了不成?这便是……必有忍,乃有济。”
林淆恍然。
“此外,小不忍则乱大谋,林淆,莫忘了姒鸠浅啊……”唐铎幽幽叹了口气,走出学堂。
学生们见唐铎离开,学堂才重新热闹起来,也才有人凑近林淆,“弥章,你方才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隐忍这词计较起来了?竟连越王鸠浅也忘了?”
林淆微微笑笑,“嗨,一时糊涂了,看来是近日读书读傻了,果然也该去透透气了。”必有忍,乃有济……大人,我做的可好?可是……我的隐忍,真的有用处吗?
“大人,殿下说上次忘了问您,这次的学生中可有几位……需要多关注的?”唐铎走出学堂,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便上前行礼,压低声音问道。
唐铎摆摆手,“不必,你去回了殿下吧,此次的监生,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那侍卫退下后,唐铎便继续走着,又忽然脚步一顿。
说起来,似乎还有个根本没来报道的学生来着,似乎和那林淆一样,皆是寒门出身,是……姓洛来着?
“你埋下的这颗钉子,倒是有用的很。”玹契无奈地望着棋局,举棋不定。
“钉子,埋下了,自然要发挥用处嘛。看来这局,殿下又输了。”青衣带些笑意地望着玹契。
“我输给你四局还是五局来着?我都记不清了。”玹契开始收捡起棋子。
青衣站起身来,“殿下等我会儿。”
“嗯?”
“吶,殿下与我对弈了许久,怕也是累了,尝尝?”青衣端来一个白玉的小碗,小碗加个白玉小盖,让人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玹契接过那小碗,揭开小盖,轻抿一口,“香甜可口,这上头浮着的是……莲子?这是莲子羹?我倒从未吃过这样的。”
“这叫冰糖湘莲,湖南菜,殿下小时待在京城,后来就去了洛阳,自是没吃过这道菜的,这里头加了冰糖,比一般的莲子羹可口些。”青衣道。
“这是……你做的?”
“嗯,掐着点煮的,马上就到午膳了,这道菜也开胃,怎样?我的手艺,可是堪比御厨?”
“自然,青衣客好手艺,只是……”
“只是光这一道菜可打发不了四殿下的舌头,四殿下可是想这样说?”青衣温和地笑笑。
“让青衣见笑了,不过,我这心思,倒真瞒不过青衣呢!”玹契失笑。
“殿下真贪心,那……殿下可要看我下厨?”
“乐意之至,我可是很想瞧一瞧纵横天下的青衣客洗手作羹汤的模样呢!”
“那殿下便随我来吧,我可是许久没下厨了,若是手忙脚乱,到时还须殿下搭把手,烧个柴、洗个菜什么的。”
“啊?”
“开玩笑的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