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SURGAM重生》耳机狐

1、01章

　　一
　　“老板，关于那个笔记……出了些问题……这……”
　　被称为“老板”的人背对来者纹丝不动，他面向一扇微敞的落地窗，暗淡的月光斜射进屋内，却无法照亮他的面容，俯视着脚下这座不夜城——克帝滋，他出生奋斗的地方。
　　“说，你知道我讨厌婆婆妈妈的。”冷淡的低音使气氛越发显得紧张。
　　来者轻轻叹气，双手恭敬地把一个黑皮本轻置于桌上。焦黄破损的纸张因微风抖动起来，封面隐约显现着“DARKWOOD”的字样。
　　“笔记的后半部分被毁，很难识别字迹。您看这……”
　　对方没有转过身，依旧伫立窗前。“圣母再次抛弃了我们，杰德。”
　　语气虽然保持低沉，却流露出丁点歇斯底里的味道。随后他沉默了，这般寂静，仿佛是一具躯壳僵置窗前。
　　“老板？”杰德苍老的声音打破宁静。
　　“……以后的工作……”黑暗中他慢慢转过身来，“就交给那些‘通灵者’。”暗绿色的瞳掠过来者，停留在烧焦的笔记上。

　　DARKWOOD是络比纳·达克伍德在上个世纪创建的生化研究组织，其总部坐落在克帝滋市北面的卡勒姆群山中。他们在起初的三十年间迅速崛起并占据了当时几乎全部的生化产品市场。上到净化空气的巨大树木，下到人们盘中食物，DARKWOOD的产品可谓无处不在。当年微不足道的小镇——克帝滋，也随之发展为即塞耶市（中心城市，政府所在地）之后的第二大商贸城市。
　　深秋季节并不是克帝滋市的旅游旺季，因此选乘观光客机的人可算稀少，大多是为赶时间的商人和零星几个回家探亲的游子。机场内最忙碌的可数运输人员，成批的货箱进进出出，大小各异，但它们大多都印有相同的商标——“DARKWOOD”。
　　“天气不错。”年轻的女子自语道，可心情却没有在清冷的面孔上表现出来。她手指一抬，为自己戴上一副宽大的墨镜。轻松提起随身行李，上面标注着持有者的名字——麦斯·利特恩。耳边响起可以倒背如流的语音广播，“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您乘坐塔库辛德大陆航班，现已到达克帝滋市。请按动您右手边的蓝色按钮，您的机座将自动带您到指定出口。如果您有任何……”
　　“你还是喜欢这种透明顶棚的危险机器呐。”
　　褐色长发女子手中玩弄着身份牌上前和她搭话，略带挑衅意味的用潜蓝色眼睛盯着麦斯。一身机械师工作服上沾着少许油垢，因为本是男款连身服，姣好的身材完全被宽大的衣物包得严严实实。
　　麦斯反问道：“你又像以往那样谎称有紧急调查任务，被机场人员允许进入停机房来接我？”她无奈地转向来者，“姐，说过多少次了，这样让我很尴尬，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也没人质问你这身打扮？”
　　“当年你在机场走丢，我可是心有余悸、历历在目啊。这不，听到你要回来的消息就立马扔下手里的活赶来了。”
　　雅美安坏笑着接过麦斯的行李，并轻轻在妹妹脸颊上亲吻下。彼此温情的问候，被淹没在机场里隆隆的起降声中……
　　车上，雅美安熟练地操作着。虽说是全自动悬浮车，但她总热忠于驾驶的快感。当初买这新型自动车还是经麦斯苦口婆心劝说，否则直到现在雅美安肯定还开着十几年前父亲留下来的那辆古董。即使如此，她依旧精心呵护着父亲的遗物，修理、擦拭、不时更换零件甚至开出去兜风。而对麦斯来讲，她的童年里并没有那部车的存在，当然也就少了姐姐这份执着。
　　“这次回来，以后就不走了吧？你总不在身边，我不放心。”雅美安小心询问着，生怕再像以往那样听到调离消息。这几年聚少离多的日子让她逐渐感到对妹妹陌生起来，因为工作领域的不同也使原本稀少的视频交谈变得雪上加霜。
　　“不会再离开了，大概。”麦斯叹口气继续道，“那个Resurgam研究项目出了差错。”
　　“听说，所有的‘通灵者’都要返回基地。”
　　麦斯浅笑，“还真是难得的聚会。不知结果如何，阵势到不小。”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雅美安陷入沉思。一时间只有播放器里的音乐声，这是姐妹两个从学徒时代就喜欢上的“Natural Cats”自由乐队的“Trying”，吉他与小提琴的组合 。乐队里只有两人，皆不明身份。传闻他们一直被秘密组织追杀，不过很有可能只是投资商为炒作编造的离奇故事罢了。如果加上演唱的话，歌词会是怎样的？每次耳边响起这个旋律，麦斯都会凝神思考，如此轻柔婉转的曲调，是‘尝试’什么，又为了什么而‘努力’？
　　看着姐姐的侧脸，麦斯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一抹苦笑挂上唇边。车窗外的这个城市，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渐渐变得陌生。五年前广场边上有家简陋的小花店，当年总在微笑着和路人聊天的老人已经过世了。现在花店改成了专给小孩子建的魔法糖果屋，天天有挂着职业笑容的售货员招待吵闹的孩子们。麦斯记得上次姐姐稍来的夜光棉花糖就是那里的产物，拿去火上烧烤时会发出各种颜色的闪光。三年前在主干道拐角修理汽车的父子已经卖了生意分道扬镳，父亲搬回老家，儿子则加入了德拉库公司（当下最大的交通工具制造商）。现在那里已经改为小型连锁超市，经理是外地人，年纪不大，操着陌生的口音跟顾客搭话陪笑脸。周围商务区的上班族午休时经常会来光顾，所以生意还不错，经理也一直红光满面的。楼房层数渐长、街道拓宽、基础设施更新换代……这个城市里唯独没有变化的，是她们正逐渐接近的那座巨型建筑群——DARKWOOD的三塔总部。

　　昏暗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麦斯一个人快步走着。突然转弯向左，一道宽大的门呈现在面前。她稍作停留，平稳了一下呼吸，门缝间白色的光映在冷骏的面容上。利落地推开门，一瞬间白光笼罩了一切。墙壁、地板、仪器以及人们的衣着，全部是白色，像来到另一个时空。麦斯·利特恩轻捋了一下茶色齐肩卷发，灰蓝色的眼眸迅速扫视了周围。匆匆穿过人群，向着其他八位气质非凡的学者走去，步伐轻盈得没有一点声响。他们是“通灵人”，加上麦斯一共九人。他们并不是精灵神教里呼天唤地的传教士，更不是精灵神派来的使者——而是九位DARKWOOD的高级研究员。
　　“你的面色有些苍白，我的孩子。”杰德菲尔也在其中，他作为麦斯的导师，总是这样称呼她，“后两天你先休息一下。”
　　“是的，老师。”麦斯的微笑略显僵硬。
　　“我的九位尊敬的‘通灵者’，”杰德菲尔环顾四周，提高了声调，“传说中，有九位勇士战胜并消灭了‘恶灵’。而如今，我们要响应‘恶灵’的召唤，运用你们的智慧，让他的臣民重生……”
　　会议结束时，其他八位智者皆被立即安排了位于总部的实验任务，除了麦斯。解散时不免听到众人互相窃窃私语，偶尔向麦斯这边偷看过来，嘴上意味不明地偷笑。身为近日刚被提拔的、最年轻的高层研究员，麦斯习惯了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是正面的诋毁攻击和刁难。大概人们的忌妒早在杰德菲尔担任麦斯导师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又或许是她的血统早已决定了如今组织内高人一等的身份。即使道克·利特恩这个名字已被大多数人忘记，但他毕竟是当年协助络比纳白手起家的一等功臣，也是DARKWOOD最初一代顶级研究员。
　　麦斯慢慢向大厅中央走去，故意避开前面的人群。
　　“麦斯，等一下。”杰德等其他八人走尽后叫住麦斯，“你的工作另有安排，跟我来孩子。”
　　麦斯紧跟在杰德身后，那是自小就一直追随的矍铄背影，就像这样习惯于走在导师走过的路上。对麦斯而言，杰德菲尔不仅是导师，更是生活中尊敬的父辈。相对于亲生父亲，幼时丧母的麦斯接触更多的却是眼前这位长者，自然的，杰德成为了她在组织里除姐姐外唯一的依靠。“成为像导师一样受人尊敬的研究员。”——这是麦斯自小就有的目标。
　　DARKWOOD的总部是一座三塔大楼，其中A、B两塔位于最高的C塔南侧。扭曲的锥形塔体，曾经讽刺的影射着创始人洛比纳·达克伍德扭曲的人格。C塔的顶楼现在已无人问津，洛比纳就是在那里被自己的“作品”夺去了性命，谣传他的冤魂还会在每年的忌日出现在塔顶对夜空狂笑。
　　杰德的办公室位于B塔的高层，在老板的休息室下方。室内却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样奢华，没有敞亮的落地窗，没有宽大松软的沙发，更没有有戒备森严的看守——这里曾是麦斯父亲的办公室，杰德作为房间前主人的挚友，并不想在他离开后改变这里的任何摆设。整洁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相片，其中利特恩夫妇分别怀抱着两个女儿，杰德则在中间牵着孩子们稚嫩的手。相框背后刻着字——“兰瑟·杰德菲尔 和利特恩一家”。
　　杰德示意麦斯坐下，随后递给她一份厚重的文件夹和一块存储盘，上面皆写有“Spirit”的字样。麦斯疑惑地小心翻开文件，当看到第一页研究员的名字时，她停住了。
　　“这是你父亲和我年轻时共同主持的研究项目，大致上就是促进强化实验对象的各项身体机能。”杰德曲身，点燃一旁的壁炉。“现在交给你了……这也是老板的意思。”他拿起两包棉花糖在麦斯眼前晃晃，“桃子？还是菠萝？”
　　麦斯抬头看向眼前这位老人，微笑道：“菠萝，谢谢老师。”
　　“人老了，总是把你们姐妹俩的喜好混淆呢……上次给你们烤棉花糖是什么时候？都忘记了啊……你小时候，可是非我烤的糖不吃哦。”说着，杰德好似沉浸在回忆里，满布皱纹的笑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麦斯轻轻触摸着父亲的名字，十分豪爽大气的字迹。留着络腮胡，经常大笑的父亲，麦斯她们只有在父亲返回组织汇报工作时才能见到他。虽然每次的相聚都很短暂，但快乐的回忆一直深深烙印在心里。“爸爸是‘通灵者’哦，真正的通灵者。”当姐妹两个问起父亲的工作，他这样神秘兮兮地回答道，而杰德也一直对此笑而不语。父亲的秘密就写在这里，麦斯抓住文件的手不禁颤抖起来，迅速翻过几页，她心里积累了无数的问题，急切的想要寻找答案。
　　“回去再看吧，相信以你的能力，我不必多作解释。其他的事情已经派人交代给你姐姐了，你们明天动身，去换个工作环境。”杰德递给麦斯一串烤好的棉花糖，自己也塞进嘴里一个。
　　“姐姐也参与这个项目？”
　　“老板的意思……呐，这几包你拿去，我这还有。纯天然不带火光……小雅美上回乱买的闪光款差点烧着了我的胡子，哈哈哈……”几包棉花糖被一股脑塞进麦斯怀里，杰德菲尔笑得像个孩子，“记得下次假期让小雅美一起来，我们很久没去露天野营了呢？”
　　“老师。”
　　“嗯？”
　　“您胡子上粘到糖了。”麦斯开心地笑出声来，双手紧紧怀抱着她珍贵的宝藏们。

　　夜晚，姐妹俩各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麦斯成年那日，雅美安带着妹妹搬回了她们小时候在克帝滋市内的房子。这是一栋四层小楼，和临近的其他建筑连成一片，即使隔壁早已不是住宅，但雅美安多年以来坚持着拒不出售这个有着利特恩家最后团聚回忆的地方。虽然对两姐妹来讲组织提供的宿舍是最安全舒适的，可雅美安不喜欢那里其他人对待麦斯的态度。以致于宁愿天天接送妹妹，也不屑回到那个要方便很多的宿舍。但麦斯常说姐姐是“过度保护”她。麦斯则对过去的家没有丁点印象，她记事起母亲已过世，而那时忙碌的父亲几乎没有时间照看她们。因为长年只有姐姐的陪伴，麦斯习惯于社交很少的生活。寡言少语，在学校经常受到同龄人排挤。无奈之下，杰德便担负起教育年幼麦斯的责任，而雅美安也因此被组织一齐带回接受培养，两姐妹作为公司门下的学徒，在组织的管辖范围内逐渐成长起来。其实硬要做个对比的话，麦斯更喜欢在组织里学习的简单生活。
　　给麦斯递上一杯热牛奶，雅美安重重地跌进沙发里，双手抱膝凝望着妹妹。
　　“很难搞定么？”她的声音一丝丝从臂窝间挤出来，夹杂着些许怒意。
　　“大概。”麦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份文件，好像忘记了自己还端着一杯牛奶。
　　“这是什么话？觉得办不到，拒绝就好了。”雅美安邹着眉头，把麦斯端着杯子的手往她嘴边推了推。
　　“我不会拒绝的，毕竟这是父亲和老师的项目。”麦斯依旧固执地翻看文件，没有理会正渐渐冷却的牛奶。
　　雅美安干脆一把抓过杯子往妹妹嘴里灌。“既然是爸爸的项目，让他自己回来研究就是了！为什么要难为你？！”声音带着哭呛，手还不放松抓着杯子的力度。
　　“姐，你……”被杯子盖住视线的麦斯有些狼狈。
　　“赶紧喝！”
　　雅美安别过头去，却没有起身离开。她又一头窝进沙发里，抓过毯子蒙住自己。面对耍性子的雅美安，麦斯时常有“自己才是姐姐”的错觉。她静静低头端详着藏在毯子后面的褐色长发，不禁想去揉乱它。
　　“泪包，你其实也很高兴吧？”麦斯轻笑。

　　有机会了解父亲过去的工作自然是件开心的事，但也难免勾起些难过的回忆——那一天，年少的雅美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父亲的办公室，听说杰德菲尔终于得到了父亲的消息。推开门的一瞬间，想像中爸爸的笑脸并没有出现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杰德手捧相片严肃的面孔。他冲雅美安摇头，走过来蹲下将她揽在宽厚的臂膀间。
　　“什么意思？”其实雅美安心里清楚，只是恐惧，不敢承认自己的想法。你想太多了。过去她总这样告诫自己，可如今一切都无济于事。
　　“你们的父亲……他被确定为死亡。”杰德轻声说着，但每个字却深深扎进雅美安心里。
　　“死亡？不，他只是失踪了！他一定是在山上迷路了！”雅美安推搡着杰德的胸膛，“放开！我去找他！他必须回来照顾麦斯……他说过一定回来的……”泣不成声的雅美安瘫到在杰德肩上。
　　事后雅美安没有告诉麦斯关于父亲被确认死亡的消息，她只是说父亲的失踪还在调查中。真相从未知晓，即使是杰德菲尔，也一直保留着对此信息的怀疑态度。

　　雅美安放下毯子，凌乱的头发盖在额前，眼圈泛红着抬头看向麦斯。
　　“你可以接手，但一定不要太操劳。我有权监督你……”
　　“姐姐可是只纸老虎。”面对开始事无巨细叮嘱起来的雅美安，麦斯心里偷笑着。

　　两天的预热之后利特恩的项目正式启动。他们研究所的基地位于克帝滋市北侧连绵的卡勒姆山脉之中，这里大部分地区被针叶林所覆盖，少数几座不知名的山峰长年有寒气围绕四周。人迹罕至的道路被日积月累的枝叶隐去了踪迹，一路上雅美安几次因无法辨认道路去向而险些将车开进深林中，最后在同行人的强烈要求下才把驾驶大权让给了前来接应的导向。自日出启程，车队驶入山区后不知翻越了第几道山脊，麦斯早在颠簸的旅程中失去了计数和方向，他们最终在日落时分接近了目的地。随着第无数条狭窄山路的向后退去，一座外部被植物覆盖的山丘型建筑出现在视线中。导向车队在建筑隆起的最高处附近缓慢停住，麦斯不确定那就是入口，它看起来太过隐秘，从上面覆盖的枯枝层数判断，这个建筑已经存在并被废弃多年之久。
　　向导车队中的几人经过短暂交流后便招呼其余人开始卸货。这一点让雅美安对线了自己这几日焦躁情绪的来源，“看来这些人并不打算把交通工具留给我们，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们被组织软禁了。”她环顾这个入口的四周，除了向深处无限延伸的树林外只有这里一处人造建筑的痕迹。
　　“这儿的山路也太难走了吧。你们看！连我的番茄都颠烂了。还有这小门儿什么情况？难道让我们把物资一箱箱抬进去不成？连个车都不能进？”正在一旁催促手下的厨师愤愤地抱怨着。
　　麦斯走向入口的生物识别器，几经波折的认证后，藤蔓覆盖下的门被开启。大家自动排成一列，略显拥挤的纷纷进入到门内。经过一段向下的通道和几道闸门之后，建筑内部的空间逐渐变得开阔起来，直到眼前竟出现了一道夕阳的余晖，队伍才放缓了行进的脚步。这里似乎是基地的前厅，简易的工业风室内只有一处前台和一组不起眼的候客沙发，而自然光线则是从房间另一侧的条形窗户进入室内。麦斯稍稍弯下腰才能从窗户看到室外的全景——这是一片广阔的碗形山谷，虽然植物已经占据了这里大部分的空间，但人工建造的痕迹在崖壁上依旧清晰可见，一层层阶梯状的建筑从四周的山脊断断续续地延伸至谷底。而这一切的中心，也是这个庞大生态建筑地势最低处，是长年疏于照料的平原草地和一小片湖水。夕阳暗淡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个谷底，麦斯还无法看清这里具体的生态状况。但看时间再这样耽搁下去可能直到半夜他们也来不及彻底安顿下来。
　　“请继续前进，就快到第一个集会地点了。”向导队伍里看似是小头目的人催促道。
　　“你刚才说‘第一个’集会地点？难道这建筑里面是条线性空间吗？”雅美安提出了疑问，的确从窗外的情景看来，这个山谷中的建筑仿佛是沿石壁盘旋而下的。
　　“主通道是这样的，”小头目继续解释说，“等到了集会地我将为大家详细说明这里的一切，现在还请大家加快步伐。”
　　又经过短暂的步行之后队伍进入到第一个集会地点。同样是工业风格的内部装潢，打磨光滑的混凝土墙面上用白漆喷涂着简单的“一号厅”的字样。大约可容纳一百多人的大厅中央设有一块下沉的区域，其四周阶梯状的座位将中心讲台环绕起来。空荡的大厅除了阶梯上的黑色坐垫外都是冷冰冰的石面。这种简约的风格麦斯并不讨厌，相对总部过于耀眼的白色实验室，她更喜欢钢筋水泥的工业风设计，“至少还有些人味。”，她像所有人一样好奇地环顾着周围。
　　回想起学习期间辗转去过的各地实验室，麦斯一直觉得公司对实验基地的装修风格有着谜一样的品味——克帝滋总部的风格在她看来是近乎反人类的所谓“未来风格”，大部分可触摸到的表面都是光滑防尘的设计，耀眼的条形白光照明在结构缝隙间随处可见，除了个人休息和办公场所，像走廊这样消极的空间麦斯是一刻都不想久留的。与总部风格截然相反的，是位于塔库辛德大陆东南沿海多弗市的分公司基地，那里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带气息，随处可见活生生的蝴蝶、飞鸟、和小型啮齿动物，它们悠闲地穿梭在无处不在的绿化带里，还可以与当地的工作人员和谐友好的互动。麦斯甚至偶然听到有些人还给个别小动物起了名字，特别是公司入口大厅里那只松鼠，“早上好斯通，今天又胖了不少啊。”这是大家日常进出时对它的问候。
　　“隐藏式辅助设备。”麦斯的思绪被姐姐的声音拉了回来，转身看到雅美安正把手放在墙壁上沿着一条隐约的缝隙摸索着。
　　“是的，整个基地的生活基础设施以及生产辅助设备都是隐藏式的，只要像这样将它们唤醒即可。”
　　向导站在下沉的演讲台中央对着观众席一侧的墙壁上下挥手，随着一阵轻微的机械移动轰鸣声，他头顶的天花板上出现一道弧形的缝隙，下一秒，一个AR屏幕便出现在他身后。
　　“请大家集中过来，下面将进行关于这个基地的详细介绍。在此之前，我先把基地的3D空间地图传输给大家的手环上……”
　　此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窗户上只反射出人们重叠的模糊影像。麦斯抱着她的大小文件夹习惯性地走到角落里，准备一边听讲一边计划即将到来的实验内容。雅美安则默默坐到妹妹身边，整个身体靠在墙面上似乎想要蹭去一路的疲惫，对于她来说这个讲解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她的职务就是机械师，公司内部几乎所有仪器设备的构造和原理都烂熟于胸。雅美安现在想要知道的，只有她们今晚落脚的寝室在什么位置。

　　经过一天的整理安顿，依照项目计划进程，今天是接手实验对象的日子。可天气却不尽如人意，日出时分，沉闷的轰隆声从东方的天边阵阵传来，乌云翻滚着压向基地，不时有闪电穿梭其间。麦斯和雅美安站在谷底的冷风中计算着时间，等待运输机的到来。不久之后山谷中的回响变得更大，但这次是出自南边飞来的钢铁怪物，它降落时产生的巨大空气涡旋挂乱了风中的雨滴，雨水倾泻得更加猛烈了。
　　机舱打开，一个不断挣扎的身影被粗暴地推倒在泥泞的地上，而后又立即被拖拽起来，踉跄地向这边走来，却又不时回头张望着，似乎更担心身后发生的一切而非自己狼狈的现状。紧接着，另一个身影也被带出机舱，但很明显没有像前者一样过于抵抗，而是顺从地跟在押运官身后。雨太大，麦斯她们只能隐约地看到对方的轮廓。
　　突然后者脚下一滑跌倒在泥水中，“快起来怪物！”高大的士兵吼叫着扑向那个身影。
　　在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骚动来源的刹那，前面的家伙迅速摆脱两旁的束缚向后纵身一跃挡在跌倒者身前。“几乎所有人”——除了雅美安，她在对面行动的同一时刻迅速从身侧拔出武器向天空鸣枪警示，枪响立即撕裂了空气以无形的力量把每个人牢牢地钉在原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风雨的嘈杂。
　　“把他们带进去。”雅美安对自己身后的帮手下令道，“至于你们……”她转向那些士兵，“我会向上级汇报刚才的可耻行径。”随后一把抓起麦斯的手臂往室内走去，不再理会身后那群士兵发出的谩骂和聒噪。
　　麦斯被姐姐用力拽着手臂，一路上的沉默让两人间的空气逐渐凝固。她记得这种气氛，虽然极少发生，但每次都伴随着雅美安对她最严厉的训诫。最后一次是麦斯和姐姐发生争吵后擅自离家几天几夜的时候，但那已经过去近十年之久。今日更不同以往，麦斯感到气温似乎将至了冰点。雅美安无视了所有旁人，径直把她带到两人的休息室前厅。在关门的一瞬麦斯清晰地感触到了对方极力的克制。
　　雅美安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妹妹，她一手挡在面前，焦躁地开始围着麦斯踱步。
　　“你早知道是人类实验对象？”
　　“基于组织提供的资料，技术上讲他们并不完全属于‘人类’范畴。”
　　“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不要像对待小孩一样跟我讲话，难道你没有看到他们和我们相同的四肢和脑袋吗？！”
　　“精灵物种和人类的基因排列相似度是……”“够了！我早觉得这事有蹊跷，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把人调进这种荒山野岭里。他们叫我协助你也并不是看在什么姐妹情深，而只是因为我们联系过于紧密，无法完全将项目情报在我们之间彻底切断。这个地方本就是与世隔绝的囚笼，他们这是在控制你！控制我们……”
　　麦斯呆滞地盯着脚下的地板，视线不禁勾勒起木质纹路的边缘。姐姐发怒时她总会出现这种条件反射，大脑控制不住地进入放空状态，不想升级这种高音贝的争执，这不是她的强项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惟一的亲人。而且对方的愤怒来的不无道理，换做任何人面对这样挑战人性道德底线的问题都会产生激烈的情感，而此时更需要等待姐姐自行冷静下来之后再做进一步讨论。她们之间的争吵也一贯如此，这种处理方式像公式一样被麦斯套用了二十多年。
　　果然在麦斯的视线描绘完脚边大约一平方米内的木纹后，雅美安的声调和语速逐渐放缓下来，最后随着一声绵长的叹息结束了她自言自语的阶段。这时麦斯才听到枯枝正摩擦着窗户的细小声音，雨已经停了，可风依旧未减。
　　“还有其他类似的实验项目么？”雅美安双手掩面，声音沉闷略带沙哑。
　　“他们两个的试验编号是48和49号。虽然实验内容无从得知，但已知同时进行的还有编号27、31、32、36、45和46号，其中31、32号和45、46号同为捆绑实验对象。”
　　说完这些，麦斯终于抬起头看向雅美安。“姐，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可在这之前我也无法仅凭资料确定实验对象的状态……不……或许是我不想去确认，因为这是父亲的项目……我不想拒绝……而且如果换做是那些家伙接手，这些实验对象的未来更是岌岌可危，我也绝不允许父亲的项目落到他人的手中……”
　　雅美安突然站起来的动作打断了麦斯，她很清楚自己妹妹的思维逻辑。但这样支支吾吾的语气并不多见，像个犯错心虚的孩子一样。她很想去安抚这个孩子，但麦斯刚才的一番话提醒了她，当下有些更重要的问题需要弄清楚。既然是父亲遗留的实验项目，那实验对象就有可能认识父亲，或许至少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关于父亲过去的一些线索。事不宜迟。
　　雅美安用力抓住妹妹的双肩，“你的意思我懂，现在，我们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跟我来。”她再一次拉住麦斯的手臂，这回那个温柔强大的姐姐又回到了麦斯的身边。

　　已经过清洗的两个实验对象此时正互相依偎着蜷缩在房间的一角，这是一个四壁无窗的禁闭室，除了一张简陋的钢丝床外，就只剩那个冰冷的小号马桶设置在房间的另一端。朝向走廊的一面是单向玻璃，从外面可以全方位无死角观测室内的情况，而从里面则无法看到屋外。雅美安并没有急切地带着麦斯进入这个房间，而是驻足在单向玻璃前平静地观察着里面的这两个陌生人，或按照麦斯的说法则是“未知生命体”。其中一个体型较为纤细，头发成浅灰色，下垂的眼角让他的面相总显得有些疲惫的样子，而那一对扎眼的尖耳朵则明示着他非人类的血统。虽然室内的温度一直靠辅助系统控制在人体舒适的范围内，但另一个家伙身上此时却披着厚实的毛毯，虽然少了尖锐的耳朵，但金色卷发下那一双极度放大的瞳孔，让瞥见它们的雅美安有点不寒而栗。
　　“灰色头发是49号，艾猗尔·威。金色头发的是48号，夏文斯·威。”麦斯在姐姐耳边小声说道。
　　“他们……有名字？同一个姓氏？”
　　“是的，跟你我一样，‘她们’是姐妹。”
　　麦斯一边观察着紧皱眉头呆滞在原地许久的雅美安，一边越过她招呼人手来准备给两个实验对象更换房间。虽然眼前这个不善交际的研究员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声音里却透露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这一幕映在雅美安的眼里，她应该对妹妹说些什么，但大量的信息和不断涌出的问题占据着她的大脑，面前的一切就像过眼烟云般。
　　终于在周围人员走尽后她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问题逐个解决，来日方长。”说罢她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麦斯。
　　通往实验对象休息室的路很长，麦斯挑选了仅次于谷底平原高度层——倒数第二层中的两间作为她们的常住地，也是实验室的下一层。虽说有直达下方的电梯，可麦斯执意要从环廊步行绕下去，想借此机会多观察她们两个一阵子。从后面赶上来的雅美安刚稳住步伐便听到她轻声倒抽一口冷气，麦斯猜是姐姐也发觉到，金发的夏文斯那厚实的毛毯下遮盖着的是一对硕大的羽翼，灰发的艾猗尔身后则拖拉着一条毛绒的长尾巴……
　　这种神话传说似的设定，雅美安只在幼时妈妈的故事中才听过。那是关于这个大陆的原住民的古老传说——人类称其为“精灵”。虽说是“传说”，但精灵族确是经过人类代代证实的、真正存在于塔库辛德大陆原始自然环境中的物种。他们作为这个大陆的前任主人，直到人类踏足此地。随着城市在大陆腹地的不断扩张，精灵族逐渐从人类的视线中淡出。但从古至今始终有一群人试图与这个古老的族群取得联系，过去他们被称为“通灵人”，而现今他们稍壮大后的组织则被称为“精灵神教徒”。雅美安曾在作为机械工程师学徒的旅行中，拜访过克帝滋市北面山林里的卡勒姆神殿，那是精灵神教徒的其中一个驻地。她还清楚地记得神殿建筑里栩栩如生的巨幅精灵壁画，其中的人物造型就有着与各种野兽相似的生物特征。
　　“隼和猫，”诧异的雅美安转向低声解释的麦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其他相关项目的几个实验对象皆有类似的情况。”
　　“上面到底什么打算？”
　　“我们这组的实验内容大多局限于对她们当前生理状况的测试，只有后期极少部分的强化实验可能会对她们产生负面影响，但这也只是目前我所接到的指示来讲。”
　　“但愿未来不会催生出什么极端的实验手段。”雅美安双臂环抱在胸前，她感到一丝寒意。可能是因为他们正逐渐接近环廊底端，也可能因为深秋的雨水预示着寒冬的降临……又或许是因为心底那个挥之不去的糟糕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