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湖日志》谢恒毅

3、天心寺

　　山路还算好走，只是我与马已几乎耗尽了气力，颇觉漫长。山上草木葱茏，野花遍布。然而，盛夏时节，长得都似乎发了狂，四下蔓延，牵扯不断，令人厌恶。说是山，其实至多算个小丘。所以不久，我们拖拽着身躯就已经翻了过来。眼前确是一番奇景：一汪湖泊卧在中心，四面山丘围绕，湖的形状近乎一个圆，周圈青山整齐，全体看来像一只翠玉银底的大碗。湖心处一块陆地，方方正正，如同浮沤一般，寺庙便建在此处。湖面平静如镜，水光映天，一眼望去，那寺既在湖心，又在天心。至此，我明白天心寺由何得名了。

　　一条古朴的木船泊在岸边，水草幽谧，星光初露。我牵马登船——此船恰足以容下我和马。水面上的虫儿纷纷跳起，一只白色水鸟惊飞远去，夜空中传来一声长鸣。我站稳了脚，马甩了甩尾巴。忽然而至的清风将我们送到了彼岸，一间孤零零的寺庙佁然眼前。黯褪斑驳的红色大门敞开着，天心寺的匾额写得超然独绝。我并不懂书法，脑海中的词库里只有“超然独绝”这四个字能相对贴切地描绘我的感受。隐约中，庄严的墙壁上有处涂鸦般的题字特别扎眼，我不由得读出声来：“我心如明月，寒潭清皎洁。无物可比拟——”

　　“阿弥陀佛，居士夜访敝寺，老僧有失远迎。”

　　一个老和尚早已站在门内，双手合十，身旁侍立着一个小沙弥。老和尚一身衲衣，高而清瘦，须眉皆白，矍铄有神。小沙弥约有十二三岁，光头上刚长出一层新的黑发。

　　“打扰法师清修，望乞恕罪。”我连忙躬身合掌。

　　“居士远道而来，人马俱疲，进寺稍歇吧。智然，把马牵到后院喂草。”

　　小沙弥对马非常稀奇，冲我一笑，就兴冲冲地跑去牵马了。我随老和尚一同走进寺庙。

　　大殿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尊石佛位于正中，佛前有供香台，拜垫一张。右侧靠墙有一张窄小的木床，睡上去几乎无法翻身。左侧一把旧藤椅。别无他物。大殿后还有一进小院落，是师徒二人生活起居之处。老和尚引我来到厨房，端上一碗热茶。

　　“有劳法师，怎么敢当！”我把茶接了过来。

　　“不必客气，请用。”

　　“法师怎知我从远道而来？”我马上问出心中疑惑。

　　“我看居士所乘之马，非此间之物。”

　　“法师果然见多识广。”我喝了一大口茶道。

　　“此世间，浑浊凶险，居士何必偏向虎山行呢？”

　　“我就是要看个明白！”我的神情无比坚决，一口气把茶喝尽。

　　“好，好，好！”老和尚朗然而笑。

　　自从进山，我的心思似乎变得一团空白。但是绝非清净，仅如梦中一般模糊无力。没有了平日的辨析分别，幸好还有一闯江湖的这份执着。

　　老和尚起身端出锅里的两碟素菜，一碗稀粥。

　　“居士用饭吧。吃完了，老僧还有一事相托。”

　　我道了谢，便独自享用起来。我知道出家人是过午不食的。

　　饭后，老和尚嘱托我离开时把智然一同带走。我问其缘由，他只说：“和你一样。”我便不再追问。我的本意是要独来独往的，然而我竟没有拒绝。没拒绝并不表示我愿意，却说明了我愿意。我得把马留在这里，现在的江湖没有马。没有马的江湖，还是江湖吗？

　　晚上，我和智然住在一起。我看的出他期待着明天的启程。

　　“喜欢寺庙里的生活吗？”

　　“我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就像没见过马。”

　　“我喜欢马。”

　　智然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是无法安静下来的。一汪池塘则会风平浪静，而大海无风也起三尺浪。所以我喜欢智然。并且，我喜欢山里的清幽，喜欢老和尚的智慧与款待。可是，这里没有江湖气息。夜深时，我安适，安适即无聊，三关屠坊的杀气也好过这。

　　第二天智然早早起来了，他换下了僧衣。穿上了蓝色外套和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我仔细打量了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四肢纤长，神衿可爱，充满了阳光与活力，大概古代的卫玠也就这样吧。他拿出了一套偏休闲式的黑色西装给我，我也换上了。

　　“智然，走吧。”

　　“大哥哥，师父说之前我叫杨天择，今后还叫杨天择。”

　　“我知道了。”

　　老和尚送我们到寺门口，只道了声“保重”。我们登舟离去，渐行渐远，回看天心寺，老和尚背影模糊，诵经之声回荡山水之间：“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