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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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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路忧心忡忡,连手机那头,梅秘书吱唔踌躇字斟句酌,却在听到她致歉,因为私人原因,不得不将会议改期时的求之不得,都未留心,连傅恒那关都省了,梅秘书直接越俎代疱请她预约下次面谈时间,乐意之至,配合得很。
下次面谈时间?她暂时没心思考虑这些,之前接收一通来电,人命关天。
徐伯伯说过,处理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切不可乱了阵脚。
他还语重心长醇醇教诲些其它的,她全未在意,单只这一句,她铭记于心。
那就先处理当务之急。
优先次序划出,她镇定心神,等从医院回来,再致电梅秘书,重新约定会谈时间。
医院在市中心,却是人潮拥攘中静静辟出浓荫一片,盎然绿意围护红砖宗墙,不过三层楼高,却占地广阔,触目尽是翠影清云,偶尔两三闲雅人士,优栽散步。
又琳却无心赏景,直撞进二楼清幽长廊,却在步入病房的瞬间赫然顿住。
明窗净几,素白无尘,——全无人气。
人呢?
她惊悚抽息,遽然转身,差点撞倒正低头哼歌步入的小护士,笔记板砰声坠地,两人一震。
“你——”小护士细眉一挑,端起架子,正要质问。
又琳果断切入,直接跳过她的唠叨,声色俱厉,“人呢?”
小护士发威未果,又被没头没脑横插一杠,一时怔愣,呆呆逸出几个字,“你说钱太太?”
又琳脸色稍霁,却仍一径锐利直视。
小护士撇撇嘴,低眉垂眼,避过对方的强势逼视。这是哪来的剽悍人物,难道钱太太欠她钱?不会吧……
“钱太太换了病房,现在在贵宾房,这是医院,你不要……”
又琳却忽然纡尊降贵,在小护士面前矮下身,惊动到她,话到一半忘了下一句,她尚混乱,面前悠悠递来之前撞跌的笔记板,对方厉色尽散,温暖亲切,星眸含笑,直让她如沐春风,她漫骂的拿手好戏这下彻底忘记,这位美女访客,想怎样都可以。
“刚刚不好意思,差点撞倒你。”
小护士痴痴接过笔记板。怎么会,是她不该只看路不看人……
“方不方便告诉我钱太太搬去哪间病房?”她循循善诱,身后明明是单调的医院病房布置,小护士却觉得春暖花开,姹紫嫣红,风光大好。
“当然当然,钱太太去了三楼,靠南头那边的贵宾房,好象是372,那边的设计错综复杂,可能会很难找,不如我带你去吧?”这是被下了什么盅?她好象控制不住自己的大嘴巴。
“怎么好劳烦你。”又琳已经轻悄闪至走廊,眨眨美眸,灿然一笑,“我自己没问题,谢谢你。”优雅展臂挥别,才匆匆往三楼赶。
贵宾房区的设计的确繁复迷离,即使有房号,也难保不迷路,转角再转角,转出来却不一定是要找的房间,象足迷宫,有命入局,却不保无恙生还。
明明之前也来过,傅家上下,凡有病痛,一定非此一家医院不可,非贵宾房不住,她既凭感觉又遁房号,却愈找愈沮丧,当初真该请那位多事小护士一路护过来。
然后,她听到那个声音,好熟悉,经过这些年,仍然清脆却失了尖锐多了伤痛。
她遁声而往,越来越清晰。
“你不是希望我死吗?你还来做什么?看我怎么还没死是不是?!”
下一秒,房里猝然撞出高大身形,却在与又琳照面时凝住脚步,不耐嫌恶,咬牙切齿,不及收拾,全显在眉间面上,如此真切,震醒她的记忆,她辛苦刻意回避五年的记忆。
对方微有困窘,身形顿下不过半秒,便垂眸与她擦肩而过,
她不及回头,房里追出另一个雍容妇人,直接略过又琳,眉头紧拧,沉声低唤,极具威严,“钱瑞祺!”
钱瑞祺疾行的沉重脚步打住,却不回头,倔强背影相向,“你也看到了,你还想我怎样?”
“你来了,一句话不合,你就转身走人,这就是你的诚意?我从小是这样教你的吗?”字字掷地有声。
母子火爆对峙,外人不宜。
又琳识清局势,急急进了病房。
病房里,却是另一番难缠景象。
又敏双掌捂脸,一支手背上尚插着点滴针头,另一支手腕上重重包扎,明明两手受创,却似乎觉察不到痛疼,只撕心裂肺般号淘痛哭,鼻子堵到连呼吸都困难,只得放手仰面小口大张,大幅度起伏抽噎,补充氧气,终于被忽然多出来杵在床前的身影吓住泪意,张口结舌,喊不出早已生疏的字眼。
又琳暗叹,无柰认命。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躲了五年,假装她没有这样一部分生命需要完整和总结。
却只是骗人骗己。
“小敏,我回来了。”她淡淡一笑,柔声低语。
又敏睁着红肿大眼,嘴唇开开合合几回,喉头梗涩,挣扎半晌,仍只逸出克制呜咽,大瞠双瞳渐渐浸入深重水雾,集聚成流,破眶而出,她却眼也不眨,只看牢又琳,好象无法置信,万语千言,尽数融于沉默对视。
“怎么这样傻。”又琳幽幽一叹,趋近拈起又敏手腕检视。
又敏终于给出反应,霍然施力想抽回手。
又琳不动声色,拽住又敏手腕上方未受伤包裹臂部,阻断又敏抽回手的势子,细细查看,小心避过伤处,尽量不弄疼她。
“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又琳婉然低叹,心疼如绞。
又敏与她笔直对视,敌意彰然,“你在乎吗?”
又琳黯然垂眸,五年后的这一刻,即使在乎,仍嫌太晚。
又敏侧首,调眼转望窗外,艳阳翠影,生气勃勃,比照室内一派凄风惨雨,前嫌难释。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来不足一周,才想去看你,却先在这里看到你。你恨我也好,骂我也罢,我是你姐,你心里有事不跟我说,就没有人可以说。”又琳柔声软语,却立场清晰,“我知道我来得有点晚,你不愿跟我讲,你就可以不讲。但是我要你知道,你心里的话,我想听到。”
又敏不甘撇嘴,却抑止不住泪如泉涌。
她咬咬唇。她没有人可以分担心事。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不记得有人可以讲心里话的感觉是怎样。
又琳一走数年,音讯全无,若真姐妹情深,怎会五年来不闻不问,仿佛彼此从未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她凭什么认定她一回来,五年间淡去的姐妹情谊,瞬间便能弥补?
凭她这样一句话?
她却管不住自己,意外多话。
“他不要我。不管我怎样做,他还是不要我。”
“他在外面有女人,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都忍了。一个女人结了婚还忍气吞声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想跟他在一起,会是为了什么别的?”
“钱妈妈要我做什么,我也做了。研究他的兴趣,穿他喜欢的衣服,学他喜欢的户外活动,他的狐朋狗友想怎样玩都可以,只要大家尽兴,我都不干涉,结果呢?”
她长长吐息,仿佛想籍此镇定切肤痛疼,却几度泣不成声。
又琳默默将又敏的手包进自己双手,那细腻指尖,冰凉彻骨。
“结果,他在外面的女人大着肚子上门示威,说得好象是我缠住他,不放他自由。”
她倏然转头,反手攫住又琳,咬牙狺狺,“你说,除了死给他看,我还能怎样?”
她这一番动作,扯动腕伤,隔着厚重纱布,渗出妖艳血色,惺红刺目,她却如入魔障,全不在意,盯牢又琳索答案,“你说呀?我爱惜自己,他看不到,我对他好,他也不要,那我还在乎什么?”
“又敏……”又琳尝试将又敏紧掐她的手松脱,又碍于又敏伤势,不敢强硬。
又敏只一径笔直看她,手越掐越紧,微微颤粟,情绪激越。
又琳放弃挣脱的念头,稍稍匀息,伸手紧握又敏肩臂,给她温暖而坚定的支撑,也按住她无法自制的颤意,“傅又敏,如果你想要解决你的问题,你就给我镇定点。”
又敏一片混乱,急遽喘息,却仿佛真的被又琳握走浑身彻骨冷意。
她定定瞪视又琳半晌,缓缓松手,拳头沉进床褥。
“姐……”她吸吸鼻子,勉力正常吐息,“姐……你回来真好。”
这轻轻一句,毫无心机,天真无助,却重重锤落又琳心头,让她措手不及,几乎迸泪。
她喉头梗涩难以成言,只得弯唇一笑,以示回应。
“又敏,”房内多出一人,是钱太太,与钱瑞祺交涉完毕,缓步踱至床前,淡然安抚,“小祺好不容易来看你,你又这样把他骂走,何必呢?”
又敏垂眸转望向左手,手背中央微微突起,隐隐青紫,点滴的针头,在那里搅出一片伤痕。
“何况,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
又琳愕然瞠目,原来又敏有喜,却这样憔悴神伤,她仿佛心里刚刚锤出的伤处,又添伤痕,痛疼难当。
“他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又敏幽幽吐语。
“又敏,你这一胎,是钱家瑞字辈的第一胎,你不好好保重自己,若有闪失,以后我也保不了你。”钱太太形态随意,随手插整阔口花瓶里大朵大朵白合,语气轻松,仿佛在谈天气。
又敏冷冷一笑,尖锐顿生,“你放心,我从没指望过你。”
钱太太镇定自若,全不介意,捋捋细致修整的短发,盈然一笑,“又敏,你要当妈妈了,坏脾气要改一改。嗯?”又拨出精致腕表,“都几点了,怎么乌鸡汤还没送过来呢?”
又敏垂眼扫过钱太太,脸色不豫,又兜转回来与又琳相视,颤颤抬腕伸向又琳,又琳急急捉了她的手,耳语低斥,“怀孕也不跟我说。”
又敏吊眼撇嘴,轻描淡写,“没什么好说的。”复又急切迎视又琳,“你会留下来陪我吧?”
又琳将一手搁至又敏手背,安慰拍抚,为难抿唇,“我明天会再来看你……”
又敏即刻变脸,猝然收手,掉脸看往窗外,态度恢复敌意冷淡,“那你滚吧。”
她有片刻错愕,这短短时间内,她见到又敏反复无常面貌种种,目不暇接,有些面貌她认识,有些她从未见过,仿若面对陌生人,疏离冷淡,难以捉摸。
“又敏……”在离开前,她想再见到那个她熟悉的又敏,告诉她,她也很高兴自己回来。
又敏却吝惜给她机会,翻身侧躺,冷言冷语,“我累了,你走。”
又琳微有踌蹰,提包适时传来手机震动,她旋身却见钱太太等在外廊,对她浅浅微笑。
她再回望又敏,又敏仍固执面窗而卧,单薄身躯微微弓起,缠着纱布的右手,似在厚毯下护住自己。
她和她,同样是孤军奋战。从来都是。
她却撇下她那样久。
歉意潮涌,她低低保证,“我会再来看你。”
病房外,钱太太斜倚长廊观景窗,懒懒觑向窗外精致景园,也不开口,等又琳主导对谈。
又琳也转望窗外景致,语气轻淡,“钱妈妈,这些年,又敏托你的福照顾。”
钱太太噗哧一笑,“又琳,文丹调教出来这几个女孩子,就数你跟她的预期最接近。当初我若有你徐妈妈的眼光就好。”
又琳维持远眺姿态,波澜不惊,“徐妈妈是怜惜我,我跟徐风又年龄相近,她对我视如己出,没有所谓眼光好不好,只有对人诚不诚心。不过,我时间真的不多,我只有几个问题,希望钱妈妈能帮我找找答案。”
钱太太耸耸肩,不置可否,一径引颈远眺,仿佛被窗外景园深处高高飞起的燕尾风筝索去注意力。
“又敏怀孕多久了?”她单刀直入。
“一个多月吧。”
“她怀孕后才这样情绪不稳还是之前就有?”
“唉,”钱太太重重一叹,仿佛这话说到她心坎里,郁结已久,终于找到倾吐对象,一吐为快,她侧脸斜睨又琳,“又敏啊,从来脾气就不太好,心里藏不住事,小祺在外面那点风流帐,哪个男人没有?只要在家里镇得住,男人在外面逢场做戏,最后乖乖回来,她睁只眼闭只眼不就好了?我们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来的?你妈当初把她托给我,我真的很尽心尽力在教她,可是偏偏她沉不住气,芝麻绿豆大一点小事,能吵翻天,现在她脾气大到连我都镇不住——”
“所以她嫁到钱家,一直情绪不稳定,而且越来越恶化?”她适时切入,打断钱太太的婆婆经。
“喔……算是吧。可是她那个脾气——”
“又敏这样的情绪波动,没有人觉得有异过?”
她秀眉紧皱。情况听起来非常不好。
“脾气嘛,谁不会有一点,但人总要有一点自制吧——”
够了。
“钱妈妈,”她淡然接话,抬望钱太太,客气微笑,仿佛心无芥蒂,“我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刚回国嘛,你也知道,一摊子烂事,手机都要被打爆了,”她掏出纤巧手机,以做物证,实在无奈,若非事出有因,真不忍打断她的促膝分享,“所以我真的要走了,有空下次再聊。”
钱太太搁肘在窗台,掌根支颐,斜瞅又琳巧笑倩兮,客气道别的样子,轻轻勾起唇角,淡淡赞赏。
“又敏若有情况,请及时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名片,没关系,直接打到我手机上就好。”她热心递上小小卡片,触感高雅,“谢谢。我先走了。”
钱太太歪头细细钻研名片上的信息细节,一手随意摆动几根指头,聊表道别。
又琳直到坐到计程车里,才惊觉自己一直屏息。
她那套客气疏离,让她无法放松,整个过程,如履薄冰,一气呵成。这压迫感甚为诡异,仿佛她在与虎谋皮。
手机又在包里兀自震动,惊动到她。
之前家仆一通电话,报备又敏自杀未遂,让她即刻扔下重要会议,从人家办公楼门前转道去医院,接着错过电话无数。
还好傅恒的秘书通情达理,报出私人原因,再不追究细问。
她略略整理思绪,终于接通来电,是徐氏美国派遣的蓝博项目助理。
“今天跟对方意向会议谈得怎样?”杨柳声音高亢,不知是因为到中国兴奋还是她的新手机效果太好。
“今天没有来得及开会。”又琳稍稍与手机隔开距离,等待杨柳又一波高亢呼啸。
“啊?怎么会?不是上个月就定好了今天吗?”果然。声效大到仿佛她就在她耳鼓里。
“我妹妹的健康出了些问题,所以我临时改道去了医院。”她语调平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心虚。
“喔……就因为这个吗?”杨柳在思考,音量减小,“这个,很不象你的风格耶……”
又琳沉默。
她是工作狂,她从来不否认。但没有工作狂到六亲不认。
“对方负责人很难约耶,又琳,这个你知道的吧……?你是不是不想接这个案子啊?”杨柳音量继续维持正常。
又琳仍然沉默。
蓝博是她一手开始的案子,没有理由她不想接。
但是,怎会如释重负般从傅氏大楼前转身逃逸呢?
她闭目深深调整呼吸,不断自我暗示,做心理健设。
不要紧张,没什么好怕的。真的。不过是傅恒。
然后毅然拨下傅恒秘书的直拨号码,重新预约会议时间,对方的答复却如晴天霹雳,霎那辟裂她应变能力。
“傅总要两个月之后才会有时间段空出来安插别的会议。”
两个月?
她等不了。
怎么会这样?
不过是错过一个会议,这样的惩罚会不会太过分?又敏也是他妹妹,他会不知道她中途转道去了哪里,为什么要去?如此公事公办,未免太没人情。
“傅小姐?”秘书梅丽仍在线上,殷切低唤,刚刚傅小姐听到要等两个月似乎就失去语言能力。“预约两个月之后的会议,你可以吗?”
“好……”她虚弱应声,暂时连辨别能力都失去。
“那么七月中旬方不方便?”梅秘书突现专业能干,效率飙升。
“方便……”她跟着随口胡绉。
“那么这样吧,七月十二号,周二,下午1点,傅小姐觉得呢?”
她什么都不觉得。她好想哭。
蓝博计划从开始筹划,经历无数提议,否决,再提议,再否决的过程,就是因为徐氏董事会不愿涉足药物行业。她好不容易让董事会妥协点头,怎可以让项目又无故停顿两个月?夜长梦多。资金随时有被别的项目抽走的危险,她怎么浪费得起这两个月的时间。
是,她浪费不起。
她要这个案子动工,越快越好。
她要见傅恒,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