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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莫是的笑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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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都,盐马古道。
道路修筑在山崖傍边,坎坷陡峭,蜿蜒曲折,两旁树密冠沉,巴地暑炎如蒸,倒是保得一带清凉。
两名男子前后走在蹄印坑洼的石板路上。为首的身着一袭灰布衣,头戴一顶大草帽,腰悬一把未开刃的铁剑,不紧不慢地走着。黑衣男子跟在他身后,走马观花,左顾右盼,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铃声响,有人牵骡经过,两人侧身相让。
老汉忙向二人道谢,视线触及草帽下的面孔,步子再挪不动,嘴张了半天,问道:“仙师可是来参加盂兰盆会?啷个官道不走,走这条烂路?”
沈沧笑道:“故地重游。倒是老丈,听说三十年前发了场地动,郁山本地人已是都迁走了。这是又迁回了?”
郁山产盐颇丰,这条崎岖山道便是为运盐开辟出来的。
“哪里迁回哦,原住的濮人都遭发去采丹砂矿去了,郁山早就没得人了,”老汉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家里太贫,只得自己到那边接点盐水吃。”
沈沧微微点头:“那处山高路陡,老丈小心。”
“山道再难,能难过世道?”老汉咧嘴苦笑,“仙师要去金蝉寺,前面一里处往左有条近道,路边还有个茶馆,可以歇歇脚。我屋头还有两个孙娃娃等着,就不给仙师带路了。”
沈沧二人道过谢,老汉牵着骡子哼着小调去了。待他走远,莫是方忍不住问:“主公,我们来金蝉寺究竟是做什么啊?”
这半个月他稀里糊涂地跟着沈沧一路走,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目的地是金蝉寺。
沈沧答:“取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难道又是什么我见不着的“戟灵天君的宝贝”?
莫是胡思乱想,沈沧也没有进一步解释,两人沿着老汉指的方向一路走,果然看到一家露天的茶棚。许是这条路知道的人不多,茶棚里没几个人,店家也不知所踪。莫是本无意停留,不料沈沧率先找了张空桌子落座,只好跟进去。
“今年盆会不及往年热闹啊,”屁股还没沾着板凳,就听邻桌一赤发大汉感慨道,“离召开不到两天,来的门派竟也不多。想我少时,车水马龙,飞舟如织,哪像现在这般冷清!”
坐他对面的尖嘴修士谑笑道:“赤髡子,你这是多久没来外头了?好没见识。”
赤髡子“啊”了声,尴尬地说:“不瞒侯老弟,我闭关二十年,前早才重见天日。”
“怪道呢,”侯赛雷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嚼吧嚼吧,“那前些日子的事你不知晓也情有可原。”
“何事?”
“自然是戟灵天君遗府,天地阁出世一事。”
“戟灵天君遗府?!”赤髡子失声叫道,呆了半晌,猛拍大腿,“我怎的就错过了!”
岂料侯赛雷非但不同情他,反嗤笑一声,又往嘴里扔几颗花生米。
“要我说,错过了才好呢。”
赤髡子一怔:“老弟何意?”
凡大能修士遗府,虽为其所弃,对低阶修士而言都是好物,更遑论天君遗府?若没错过,随便得着一物,都享用不尽。
“何意?当然是与我们无益,”侯赛雷哼哼道,“七宗开始说得好听,‘天君遗泽人人有份’,结果天地阁开放还不足小半日,便把除七宗以外的人都驱赶出去了──哦不对,如今该称六宗了。”
“六宗?”赤髡子面露惊讶,“血冥宗终于被除名了?”
“……哪里是血冥宗,”侯赛雷掌不住笑,叹道,“赤老兄,你得亏是先遇见了我,否则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参加盆会,不知要闹多少笑话……是天吴门!”
“天吴门?”赤髡子眼睛都瞪圆了,“怎的是它被除名了?”
“因为它窝藏燕家余孽。”
“燕家还有余孽?等等,燕家如何就成‘余孽’了……不是,这跟七宗又有何关系?天吴门又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昏了,老弟你且慢慢说、慢慢说……”
侯赛雷便把当日情景大致说了一遍,听得赤髡子连连惊呼。
“也就是说,燕家余孽最后是被歧路道人带走了?”赤髡子啧啧道。
侯赛雷点头,又摇头:“先是他带走,但听说后来半道被寒江先生截了。”
“噢?怪道阳明子出手时他不救——原来是驱虎吞狼。”
“应该是了,”侯赛雷端起茶碗,感慨,“想不到天吴门竟是燕家后手,更想不到狐不归这老妖怪居然还在此界。它与寒江先生的事迹我一直当传说听,竟是真事。”
莫是暗暗点头,心想狐不归夫妇应当就是自己的同事了。
“其实对于张歧此人,我倒知道些事情。”赤髡子突然说。
“是么?”侯赛雷闻言一振,他修道天赋不佳,生平最爱打听八卦,“赤老兄速速道来!黄梁君回灵界前虽说了句什么命师、司命,可小弟我翻遍典籍,也没找到只言片语。”
“你要问这个,我也不知道,”赤髡子摸摸脑袋,“我只晓得他的一些俗事罢了。”
“俗事?修为到那等地步,还有什么俗事?”
赤髡子笑:“大概人总是不能免俗的。侯老弟可记得,我年少时曾跟从恩师往落木界走了一遭。”
“怎么不记得?你带回来那坛新停酒沉浓醇厚乃小弟生平仅见,至今回味不已。”
“哈哈,我也怀念得很,等有机会再去弄几坛,”赤髡子爽快道,“侯老弟不了解张歧很正常,因他原本就不是净土界人士——要说他在落木界,那可是鼎鼎大名。”
“因何?”侯赛雷好奇。
“他是遗人军的军师!”
“遗人军?!”侯赛雷吓一大跳,然后觉得莫名其妙,“就是那个凡人组织起来,反抗修仙者的军队?张歧一个修仙者参与什么?”
“嘿,你可莫小看了,”赤髡子说,“据说几万年前遗人军刚成立的时候,吸纳的修仙者并不少,只是后来渐渐退出了而已。便是现在,据说也有一些。”
侯赛雷摇头:“图什么呢?”
“当然图名声。少年修仙者为俗世之道德所惑,也是常事,经历的事情多了,总能明白自己的立场该摆在何处——不过,张歧却是个异数。”
“异在何处?”
“他不是自己退出遗人军,而是被遗人军开革的。”
“哈?”
“侯老弟也吃惊吧,”赤髡子笑道,“我头回听见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向来只听过修仙者嫌弃凡人,何曾闻过凡人嫌弃修仙者的。”
侯赛雷无言半晌:“……他莫非犯下了什么天怒人怨之罪么?”
“张歧做军师时口碑极好,有功无过。”
“那为何要开革他?因为他是修仙者?”侯赛雷猜测。
“开革他的原因滑稽得可笑,”赤髡子道,“──说他克主!”
莫是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哈?”侯赛雷大张着嘴,脸都扭曲了,“这是什么鬼理由?”
赤髡子表情极为无奈地道:“说他对军队虽然有功,但接连辅佐的三任首领却一个比一个死得惨。事理上与他无关,但为稳定军心,还是请他离开──你说可不可笑吧。”
“他辅佐的哪几任?”
“连城,冉芜,项楚。”
“这些名字怎的有些耳熟……”
“遗人军数百任首领,有八个极出色的被尊为‘八人杰’,连修仙界都是认的,这三个都是,”赤髡子忍不住敲着桌面,“所以你说‘克主’这个说法好笑不好笑。明明是张歧辅佐的几任首领能力过于出色,确实对落木界的修仙者产生了威胁,才引来了残忍的报复──最后偏是把锅让张歧顶了。”
侯赛雷失笑:“我要是张歧,一怒之下干脆把那些凡人都杀了。”
“他做军师时修为似乎不很高。不过,说起他辅佐的那几个遗人军首领,死得可真叫惨啊。单说离得最近的项楚,死于生醢。什么叫生醢?就是用仙术吊着这人一口气,叫他活生生看着自己被一寸寸的剁成肉酱。桀王也是狠绝,杀完项楚还专门把他原来约莫是心脏的部分盛了给张歧送去……”
赤髡子描述的场景太惨,连莫是都不忍卒听,于是开口把话题引回到“克主”上。
“多听人说‘克夫’,从未听说有‘克主’,这说辞也不知怎么编出来的,”莫是想了想,忽笑道,“不过君臣之间,素以夫妻相比。张歧之所以‘克主’,没准儿便是带了‘克夫’的命格呢?”
又想起便宜同事狐不归,怪道:“好好的怎么取了个这种名字?狐不归,不就是胡不归吗?‘为什么不归来’──嘿嘿,我看这位狐仙在成亲前多半遇上过某位负心汉,寒江先生这个头顶,怕是有些葱翠啊。”
莫是自以为讲了两个不错的笑话,越想越可乐,嘿嘿地笑了半天。笑到尽头,才意识到这桌只有自己的笑声。
噤声,低头,皱眉。
莫是突然发现,桌面的灰尘分布充满了数学原理。
沈沧把茶碗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我看你也该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