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遗事》雨文慧

3、第 3 章

　　一览阁，登高处一览无遗，故名。
　　曾是徐府在春夏里招待宾客的阁楼之一，新春里红舌重瓣白山茶，接着是梨花抽蕊，等到杨柳青青便是紫薇花开，夹着清甜的栀子花香伴着残夏暑气缓缓过渡到金桂秋霜。
　　如今的一览阁除了紫薇花开，雀鸟躲在树头里乘凉外，只余一位洒扫的婢女。
　　安芳抖了抖畚箕里的几许枯枝落叶，提着木桶沿阶而下，一手抓着石阶离池水远远地捞了半桶水，摇摇晃晃地来回好几趟才终于把庭院里的树木都浇好水。
　　安芳甩甩手，重重地吁了口气，环顾四周，才满意地提着木桶走了。
　　徐府里男仆和长工是由管事发落差事；婢女和厨房由老夫人发话，账房由四房的朱氏负责管理，每月让老夫人过目账册。
　　安芳上午的工作就是洒扫一览阁，今天她动作快在巳正就已经把差事做好，便高高兴兴地去向漱玉姑姑复命。
　　“好了吗？很好，去张姨娘那取佛经吧，老夫人过两日便要去鸡鸣寺参拜了。”漱玉正在煮水准备冲茶。
　　安芳被漱玉手中的茶罐吸引了注意力，不禁开口：“漱玉姑姑要泡的可是松罗茶？”
　　漱玉低头看向已打开的茶罐，微微一笑：“妳识得？这是松罗银毫。”
　　安芳不知该怎么回答，只退到一旁呆呆地看着。
　　漱玉把盖子塞上，将茶罐放入安芳手中。“想来妳应该会泡茶，就请为老夫人冲上一壶吧。”
　　“是……”安芳怯怯地点点头。
　　她放下茶罐，拿起蒲扇将炉火搧得更猛烈一点，原本水炉里的水泡一点一点地浮出，顷刻间如泡涌出，水烟袅袅；拿起竹杓舀了一勺将茶壶内外荡洗一遍，再一遍，直至壶气尽出内外都飘出白烟，才投入茶叶，立刻冲入热汤，待一呼吸后将茶水尽数倒出，再冲入热汤，俟三呼吸后，执起茶壶倒入白瓷小莲子杯中。
　　茶色翠绿，香气缱绻渗入鼻尖。
　　安芳用木盘托着茶杯，奉给漱玉，小心地问：“姑姑这样还可以吗？”
　　漱玉一笑，接过茶盘。“看妳一个小ㄚ头片子，泡起茶来还真有模有样。”
　　“姑姑说笑了。”安芳收回手，才发觉自己似乎越矩了。
　　“不打趣妳了，快去取佛经吧。”
　　“是。”安芳鞠了躬赶紧离开。要是漱玉姑姑继续问下去，她可没法子回答。
　　漱玉见安芳踏出院落，才回身将茶奉给老夫人。
　　老夫人只抬起，稍一嗅，便道：“好茶！”
　　“今天是安芳泡的。”漱玉回答。
　　老夫人不作声，只慢条斯理地啜饮。
　　将茶杯搁在桌上，老夫人左手伸出，漱玉立刻接过搀扶。
　　“走吧，陪我去散散步。”
　　“是。”
　　漱玉搀着老夫人，主仆二人并肩而走。
　　地砖旁一小丛一小丛的葱兰，顶着八月暑天小花开得洁白妍丽。老夫人看着小白花问道：“一览阁前的紫薇开花了吧？”
　　“开了八分，老夫人要看看吗？”
　　“好啊！等等去捡几个小食，就我们主仆俩去看。”老夫人笑嘻嘻地说，俏皮地像个小孩。
　　漱玉看着老夫人也会心一笑。
　　虽是午初，老夫人却不觉得白花花的日头毒辣，晒一晒这通身的老人霉味也好，感觉腿脚也舒坦多了。
　　“安芳泡的茶真好……”老夫人突然说道：“别让她替其他人泡茶。”
　　“奴婢知道。”
　　“那孩子还适应吗？”
　　“自头一天在ㄚ头房里闹了几夜后，她就偷溜进尚雅堂躲着睡了。”
　　“……可怜的孩子……就由她吧，虽然那院落空闲着，妳多少也得盯着点。”
　　“是。”
　　“里头放点蜡烛，让她点着烛火，多少也能安心点。”
　　“老夫人放心，奴婢去看过，姑娘每日都打理干净，不细看是不知道的。”
　　“好…好…”老夫人踏着步伐彷佛重重叹息。“走吧，去看看我的孙儿们在做什么？”
　　“今日先生上课，都在素心斋呢。”
　　待老夫人慢吞吞地散步到素心斋已经午正，景字辈的孙儿们都下课了，连先生都去吃饭休息了。
　　老夫人大步大步地踏进书斋。案桌上干干净净，只留墨水未干的砚台，老夫人从一旁的纸筒里抽出一卷摊开来是篇策论，密密麻麻的小字着实考验老人家的眼力，只得舍去，又抽出一卷，是习字练笔临的是颜真卿劝学和赠裴将军；想来是徐膺绪的三子景睿，老夫人想起孙子胖墩敦的小脸蛋，不由得笑起来。
　　“奶奶。”景率从外边走进来，揖手行礼。“叫人好找，小燕儿正满园子找您，不想您竟在东院。”
　　“本想来看看你们上课，谁知老婆子走得慢，你们都下学了。”老夫人慢悠悠地转身，景率便上前搀扶。
　　“那好，孙儿明日要上学便去牡丹居把奶奶叫起来，好陪孙儿上课。”景率笑嘻嘻地说：“有您在，先生也会对我们和颜悦色些。”
　　“得了，先生严格是为你们好，做学问不严谨些怎么能有成。”老夫人摆摆手，知道景率每日卯初便起，终年不辍，都是他老子一手调教－－凡迟到就是柳条伺候，公爷长子尚且如此，其他房的子辈们更是不敢不守规矩。
　　“是，孙儿知道。”
　　老夫人爱怜地看着这个大长孙。“你爹现在自顾不暇，你可有好好用餐，奶奶怎么瞧着你瘦了些。”
　　“禀老夫人，大少爷现在每日三餐，还加点心宵夜，请老夫人放心。”家禾赶紧出面澄清，大少爷绝对没有忧思不振。
　　“是吗？老身怎么觉得景率瘦了许多，也黑了些。”老夫人捏捏孙子的手，硬梆梆的一点都不可爱了。
　　“老夫人，大少爷是开始长高了。”漱玉笑着提醒。“您看，大少爷的袖子都短了些，奴婢记得大公爷也是在十三、四岁开始抽高的。”
　　“是了、是了！”老夫人打量着景率的身高，满意地笑了。“家禾，你回头跟厨房吩咐每日晨起一碗糖炖酥酪牛奶给你家少爷，这东西最能长身子。”
　　“是。”
　　“还有漱玉，妳记得告诉厨房给少爷们的膳食里多加些鱼肉，鱼汤至少三天就要上一次。”
　　“是。”
　　“还有，让人来给景率量身，衣服都要翻新了。”
　　老夫人一路叮咛这、嘱咐那，不多时牡丹居就到了。小燕儿正在院门外盼着，一见到老夫人赶紧回头吩咐摆膳。
　　景率便留在牡丹居吃饭，祖孙俩说说笑笑，老夫人一开心就多吃了半碗饭，饭后景率陪着在院落里蹙了半圈，自然就松乏了身子，便由漱玉服侍睡下了。
　　离开了牡丹居，家禾才悄声问：“少爷，小的都准备好了。”
　　“嗯，那走吧。”景率漫不经心地边看风景边往尚雅堂的方向踱去。
　　尚雅堂位在徐府的西北角落里，四周种满了树林，光线昏绿，位置偏远，便长年闲置。待景率走出尚雅堂时已经一身粗布衣裤了，他低头看看颇为满意，问道：“如何？”
　　“这一身粗衣仍然掩不住少爷的流光气质。“家禾忙不迭地赞赏。
　　景率浅浅笑道：“待会儿，在外边还喊我少爷的话，回来就抽死你！”
　　“那……”
　　“就叫我阿保吧。”这是小时候母亲喊他的乳名，自母亲去世后，就没有人再这么叫他了。
　　“是。”家禾鞠躬，退到一旁。
　　景率拍拍他的肩膀。“出了西门，你我就兄弟相称，知道吗？”
　　“自然，阿保哥。”
　　家禾掏出早已备好的钥匙，打开上锁的西门，主仆两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徐府。
　　沿着热闹的三山街，混迹人群中，谁也不知道徐府的大公子就在旁边，或者说他现在谁也不是，没有祖荫，没有家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现在是阿保。是徐府养马的小厮。
　　出了三山门，离了官道不远处的乌桕树下，真正的徐府马厮正在候着。
　　阿保牵过缰绳，马奴便恭敬地退到一旁，阿保温柔地抚摸马颈，乌黑的马儿柔顺地静待他的动作。
　　“走吧，朝霞。”他悄悄低语后，便翻身上马。
　　眼见少爷已上马，家禾也赶紧踩上马镫，果然他才刚坐稳了，他家少爷就如箭一般地飞出。
　　“要死人了！”家禾大叹不妙，他身下的这匹怎能比得上少爷的朝霞，朝霞可是血统纯正的贡马，他只好顺顺马鬃，俯身低语：“小兄弟，今天就辛苦你了，回去我给你加饭菜。”
　　马儿机灵地喷了气。
　　家禾唉声叹气地说：“没办法啊，少爷憋了大半月的气，再不出一出，就要拿我出气了。”他握紧缰绳朝前方大喊：“阿保哥，等等我啊！”
　　中秋过后，金阳仍灿灿夺目，照在朝霞乌黑发亮的马身上，反射出柔和的霞光，这便是朝霞名字的由来。
　　这匹来自西北的河曲马，感知到主人狂放的悲忿，低回的不安，牠迈腿奔驰，像在故乡的草原上；莫愁湖旁的草原绵延不断，却不如西北的广大无边。
　　风里参了点水气，迎面吹来带点凉意却爽快。
　　策马骄行踏花落，挥鞭向云定风波。
　　他驾马疾行，呼呼的风声吹灭了杂音，得以专心一致地看向前方；他夹紧马腹，随着朝霞的跃动一同起伏，景色不断地后飞终至融成一片，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光的颜色。
　　他要冲破那道光。大喝一声，让朝霞随着他的意志加速驰骋，他要冲破那道光，想要驱走身后的影子，只能让自己化身为光。
　　他拼命地跑，影子却愈拉愈长，璀璨的光明渐渐消沉只留下通红的火，火光肆虐整片天空，他仍在追，眼见日沉西山，他徒劳地连那一点余烬都抓不住。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黑影早已铺天盖地追上他，四顾茫然。
　　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