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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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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手背身后,大步走了。
待朱棣步出殿门,徐妙宜立刻快快开口::姊姊,姊夫的意思是?“
徐妙莲正靠着扶手坐下。
徐妙燕则是眼看不到人影了,才上前说:“姊姊有话要交代吗?”
徐妙莲只是吩咐宫女们都下去备膳后,才匆匆开口:“辉祖是能保住命,但是徐府可能保不住了,妳们等会儿出宫,快回去告诉母亲,要她赶紧准备,轻则削爵,重则抄家罢为民。”
徐妙燕脸色刷白,好一会儿才魏颤颤地说:“……当真?姊夫竟如此……”
徐妙宜倒是一把握住妹妹的手,镇定地安慰:“人活着才是最要紧,其余都是身外物。”
徐妙燕点点头,虽心里明白,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娘家堂堂魏国公徐府竟会遭逢大变。
毕竟经历过削籓废王,相比两位姊妹徐妙宜神色自若地说:“陛下既留我们下来,至少要用过晚膳才走,这样姊姊不致日后难跟陛下交代。”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委屈两位妹妹同我一起吃这顿食不知味的饭了。”
“姊姊……”徐妙燕忍不住流泪了。
“别哭,安王曾力阻削籓,陛下会顾念安王府的。”徐妙莲看向两位妹妹。“我如今无法轻易为徐家发声,妳们在宫外务必要谨慎、小心!”
徐妙莲掏出手帕为徐妙燕拭去眼泪,宫女们便端着一道道精致珍馐进来了。
三姊妹整整衣袖,复又谈笑风生地入座用膳了。
桌上金筷玉杯,蓑衣黄瓜、水晶鹅,琼浆玉液,千层宝塔、烩三事。姊妹各自心事却又相顾谈笑,彷若太平无事。
坤宁宫内,灯火辉煌;坤宁宫外,月明星稀。
朗朗明月映照点点行人,行人匆匆肃杀风起,风起飘飘吹动一盏盏挂在徐府外的白灯笼。
匾额上朱底黑字大大的魏国公,在飘荡灯火下显得斑驳昏暗。
大堂里,白布帏幔,灵前哀戚,孝男孝女们围在火盆旁,一一烧着纸钱,接连不断的法事已把大家折腾得疲惫不勘,在火光的照耀下,个个表情木然,唯有徐增寿的小女儿景文还能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晶莹的泪珠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滚下,浸湿了孝服。
二儿子景允见妹妹如此,也跟着又红了眼眶,边吸着鼻子边丢出手中的纸钱。
大儿子景昌则一手揽过妹妹,一手将纸钱扔入火盆,熊熊火舌瞬间将一张又一张的纸钱吞噬殆尽。
徐辉祖的女儿景华见此景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谁晓得明天是不是就换自己哭父亲了呢?
徐膺绪的小女儿景玉伸手拉住景华的手。
大家都害怕明天出殡之后又是一场丧事。
太祖御赐的匾额还高挂在朱门上,不止是开国元勋,这个被太祖亲手赐婚抬上了皇亲国戚,富贵已极的家族仅仅传了两代便要嘎然而止了。
堂外的竹林丛随风吹打,传来萧瑟凄凉的婆娑声;堂内守灵的人们一时无话。
徐辉祖的长子景率提着灯笼踏入灵堂。
“诸位弟妹辛苦了,奶奶说接下来每一时辰换人守灵,这里就先由我和景昌,大家都先去歇息吧。”
众人纷纷把手里剩余的纸钱丢入火盆,姑娘们彼此搀扶着离开,少爷们也是三三两两步出灵堂。
景率边目送弟妹们回去,边嘱咐家仆们打好灯笼,小心脚下。再回头,景昌已在棺木边续上一根守灵烛火。
据说人死时,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会把体内的三魂七魄也跟着吹出来,得在脚边点上连绵不断的蜡烛,烛火会招回四散的魂魄不致流离飘荡。
魏国公徐府就像弥留之际的人,随时都会吐出最后一丝魂魄。
“……我们家接下来会怎么样?”景昌看着橘红烛火没头没脑地问。
“不知道。”景率干脆地回答,手里不停地往火盆丢纸钱。
徐府的大公爷魏国公徐辉祖被下狱待诏,三老爷徐增寿被建文帝一剑送往西天,四老爷徐膺绪前天进宫到现在还未归府。三婶娘、四婶娘虽是出身世家,但面临可能削爵抄家,只能慌得整天幽怨地啼哭--虽然现在的确是哭丧的时候。
徐府现在全由老夫人独力支撑。
两名家仆脚步匆忙地奔走进来禀报--安王妃与妙宜夫人到。
景率与景昌整整衣袖,走出堂外迎接。
“二姑姑,三姑姑。”两人拱手鞠躬。
徐妙宜和徐妙燕早已在马车上拆下头面饰品,如今素发白衣来奔丧。
徐妙宜接过景昌递来的香,拜了拜再插入香炉。
徐妙燕也接过香,却没忍住眼泪,哭念着哥哥。闻此,徐妙宜也红了眼眶,伸手揽向景昌。“好孩子,辛苦你了。”
“二姑姑……”景昌抱着徐妙宜又哭了起来。
景率让人向老夫人通传,没多久老夫人的贴身婢女漱玉便来了。
“二姑娘、三姑娘。”漱玉福身问安。“老夫人已久候多时了。”
徐妙宜松开景昌,神色一振,看向徐妙燕。“走吧。”
徐妙燕点点头,边拭泪边跟着走了。
三人走没多久,景率与景昌正准备继续烧纸钱,四婶娘朱氏在婢女的搀扶下匆匆赶来,劈头就是一句。“王妃们来了?”
“是,姑姑们刚上完香。”景率恭敬地回答。
“我去问问她们,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朱氏眼巴巴地盯着西院,转身就要走。
景率不慢不紧地挡在朱氏前头。“姑姑们一路上舟车劳顿地奔波,就是来给三叔奔丧的,也没有进宫的时间,现下乏了只先去歇息,婶娘何不等明天跟姑姑们一起进宫?”
朱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好!好!我去准备一下,明天跟王妃们一起进宫。”便匆忙地走了。
朱氏走没多久,一名家仆匆匆过来,向景率低声说了几句话。
景率点点头。“婶娘刚走没多久,你追上去告诉她,也好叫婶娘放下心,老夫人那里就由我去说即可。”
家仆领命便又匆匆离去。
“怎么了?可是四叔平安了?”景昌只听到唏苏交谈,却敏锐地感知到内容。家中骤然降祸让这十一岁的男孩瞬间早熟敏感。
“对。”景率复又跪下烧纸钱,声音平淡地说:“四叔让人来报皇上明日便要登基了。”
“真的!”听闻四叔平安,景昌只高兴了一下,没多久又垮下脸了。
察觉到堂弟瞬间变换的表情,景率问:“怎么了?”
“没什么……”皇上登基便代表大伯的生死已定……
景昌抬眼看向景率。十三岁的少年表情平静毫无波澜,舞动的火光照得身后落下黑白分明的颀长身影,沉静得彷若此刻正下笔绘兰,而非在灵堂守夜。
“你不怕吗?”景昌问。
“怕。”景率回答。“……但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从父亲自家祠被带走后,奶奶就告诉他燕王治兵一向严酷迅猛,对付敌人手段凶狠,此番成王败寇,徐府大公爷偏建文帝,三老爷偏燕王,没意外的话就是削爵罢官尚且能保得一命,只是可怜这些景字孙辈。
景率是徐辉祖的长子,自然明白奶奶这番话是说给他听的。三叔维护燕王而死,四叔挣扎不过只得投诚拥戴,如今满朝武将只剩自己父亲负隅顽抗,明日燕王登基后会如何发落,傻子也知道。
手中的纸钱落入火盆烈烈焚灰,不过转瞬之间,将一切吞灭。
“……景率哥,”景昌想了一下,只觉得应该还有转机。“大伯还有太祖皇帝御赐的铁券……”
“是啊……”景率儒雅一笑,算是接受堂弟的安慰。
太祖自己发的铁券都不一定作数,被太祖满门抄斩的韩国公和德庆侯就是最好的例子,韩国公有两张铁券最终还是身首异处,更何况如今是燕王得势。
景率思虑清楚,明白父亲终究在劫难逃,只希望燕王能看在祖父是开国元勋的份上,给父亲一个体面的痛快。
苍白无力的念头如同这灵堂里的幔幔白帷,铺天盖地得漫延无尽。
打更人敲着竹梆子一声又一声地喊着警语,在沉默宁静的夜里,打更的竹梆子一声又一声地响着,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徐家人的心上。
数着天明的到来,数着未卜的命途。
天光破晓,一名翰林待诏乘着轿子来到丧制的徐府。
接待的家仆听闻来者是待诏不敢大意,立马找来管事,管事赶紧陪笑请待诏到风清堂,一边奉上茶水,一边吩咐其他人通传老夫人及奶奶少爷们。
“不忙,老夫人和左都督的夫人和少爷即可。”
管事愣了一下,便模糊会意,偷偷差人传话给家禾。
家禾正端着早饭要送去给大少爷,一听到管事的传话,立刻脚不沾地得直往南台院去。
“少爷。”
景率已梳洗完毕,ㄚ环正捧着脸盆要出去。
家禾一边布菜,一边确认无人后,才悄悄把管事的话告诉景率。
景率只说了声知道了,便端起碗吃起早饭了。
待景率向老夫人问安时,景昌已偕柳氏同翰林待诏入宫了。
“皇帝今日登基,不宜发丧,老身已告诉管事,今夜还是由你们景字辈守灵。白日里有你们姑姑和婶娘守着,你们都去养养精神吧。”
老夫人为武将之女,长年打拳锻炼,即便耳顺之年依然红光满面,身强体健,此番突遭丧子,老夫人倒是看起来仅有面色蜡黄而已。
景率听罢并没有离开,反而开口请示:“奶奶,我听说三婶娘和景昌被宣诏进宫,孙儿是否有什么要提前预备吗?”
老夫人看着景率满意地点点头。诸位儿孙中,就属景率最有当年中山王的模样。
她缓缓开口:“此事不能声张,就告诉你姨娘好生照顾你父亲。”
景率赫然张大眼睛!……父亲,难道还能活着回来?!
老夫人看出孙子眼中的疑惑,接着说:“只是这魏国公的爵位不在,与其等旨意下,不如我们先撤下来,老身已吩咐管事把门上的匾额拆下。剩下的,就静候圣旨吧……”
老夫人叹了口气,不愿再多言。
景率明白奶奶在昨夜与姑姑们详谈后已做好打算,如今只是把他能做的事告诉他罢了。
景率告退后,便前往张姨娘的迎春阁,彼时院里的婢女正端着食盒离开。
景率拦下她,问道:“姨娘用过了吗?”
婢女福了身。“没有,姨太太还是哭个不停,景华姑娘劝了也没用,反倒让我们姑娘又哭了一场,请少爷劝一劝吧。”
“食盒给我吧。”
家禾上前接过沉甸甸的食盒,便跟着景率大步走入。迎春阁里早有人通报,只见张姨娘跌跌撞撞地奔出,急急地问:“公爷有消息了是吗?公爷、公爷他--”只见张姨娘盈盈眼眸中蓄满水光,景率也跟着鼻尖一酸,赶紧伸手扶着张姨娘进厅里。
才一坐下,张姨娘便执着地追问:“公爷还好吗?燕、不,皇上、皇上是否发话了?”
“姨娘看来消瘦许多,妹妹呢?”
“刚跟我哭了一场,只好打发她再去楼上歇息。”张姨娘抽出手绢,轻轻拭泪。“妾身听闻三少奶奶与景昌少爷被宣诏入宫,不知是否有公爷的消息?”
景率摇摇头。提着的一颗心陡然被放下,张姨娘又忍不住啜泣起来,心里明白徐辉祖应是凶多吉少,只得强忍悲伤,一字一句恳切道:“妾身身边并无长物,若是公爷有个万一,妾身愿意迁居至家墓旁侍奉上香,只是景华年幼,希望老夫人待景华许嫁之后,再容妾身前去陪伴公爷。”
“姨娘这话严重了,自母亲去世后,姨娘就陪侍父亲已久,一向尽心尽力,府中谁人不知,姨娘且放宽心,莫再伤心伤身,父亲要是看到也会于心不忍。”
张姨娘霎时惊喜,却又不确定真假,只得紧紧揪着心口,期盼地看着景率。
景率点点头,又说:“此事尚未定案,请姨娘切莫声张。”
“好好好!”张姨娘压低声音,猛点头,却禁不住喜悦站起来,急急地转了圈,复又坐下,深吸几口气才平复下来,话音里却藏不住上扬的欣喜。“妾身有什么可先为公爷预备下的?”
“有。”景率才一抬手,家禾便立刻将食盒里的清粥小点一一摆上。“请姨娘多多进膳,养好精神,以待来时。”
“好!”张姨娘才放下心,便闻到清香的荷叶粥,不觉食指大动。
见张姨娘恢复了精神,景率便告退了,临走前,不忘提醒张姨娘让妹妹多睡一会儿。
步出迎春阁,离法事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景率便信步走向花园。
早晨的清风徐徐,鸟啭啾啾,栀子清甜的花香散在空气中随风飘荡,踩上双月亭,迎面是婷婷而立的荷花,远处的岁寒亭一片的绿,浓浅参差点染。
熏风拂过,出水芙蓉摇曳净直,秀妍傲立。
若是往日,此处必是各房女眷热闹地吃茶赏荷,乘船嬉闹之处;如今只剩雀鸟看顾,连泊在一旁的小舟里都生了几枝枯荷茎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看罢风景,景率便下双月亭,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一路踱到灵堂。
法师已准备就绪,女眷们在右侧按辈分挨个跪下;孝男则除了景字辈外再无其他,仅寥寥四人。单薄的男丁隐隐透着飘渺的唏嘘,随着灵前檀香袅袅上升,不知中山王徐达的在天之灵,是否也嗟叹曾盛极一时的魏国公府竟如此凄凉光景。
木鱼声声,诵经朗朗。
法事既毕,三少奶奶既不在,徐妙宜便出来发话,让景字辈都先下去休息整理,两刻钟后再来准备答礼。
四房的朱氏听出了蹊跷,待小辈们都散去后才说:“如今府中的光景,左右也是远亲过来上香罢了,不如让景允和景率在这答礼便可。”
徐妙宜微微一挑眉。“我娘家什么情况,我这出嫁的女儿岂会不知?但这里是魏国公府,即便老夫人让人撤去门匾,但外头牌坊上太祖所书的大功谁敢擅动!这里是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府是不会变的,这些儿孙辈个个流的是中山王的血脉,旁的我不知但父亲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徐家人对上恭谨对下有礼,我三弟乃是中军都督,礼制摆在那,莫要随意了事,徒让他人看笑话了。”
毕竟曾经是豫王妃,徐妙宜的气势逼人,口舌凌厉,朱氏只能点头称是,心里却怪道都已经是豫庶人妻,还拿什么王府派头啊!
幸亏管事匆匆来报,解了僵硬的氛围。
管事在府中侍奉已久,将宫里递出的信函交给徐妙宜,快手一拆,展信一览,便气定神闲地放回,吩咐管事要亲手递给老夫人过目,并叫来账房封一两银子,还差人去厨房快备茶水茶点。
“怎么了?”朱氏明白必是宫里下了旨意,可能是好事,只是现在徐府的窘迫地位何来好事?“莫非……大公爷要被放回了?”
“……不是。”徐妙宜决定若非亲眼见到大哥被放回,绝不能轻易泄漏风声,唯恐事与愿违。
老夫人倒是现身了。只见她淡扫蛾眉,匀了点粉,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没多久,传诏的快马便停在徐府门前的雄伟石狮前。
奉
天承运皇帝
制曰中山王徐达之子徐增寿承父之勇
匡正时弊欲扶大厦之倾倒
唯朝中奸逆甚多独一人之力难支
于靖难中为国捐躯
呜呼
朕失一股肱忠臣天下失一赤诚武将
着令礼部偕同治丧以公爵制
念其功勋着封定国公赐铁券子孙袭爵
钦此
洪武三十五年七月十七日
洪武三十五年八月
徐辉祖身受皇恩却于朝中攥掇奸言,后又倨傲不羁,言语犯上,实为大罪,陛下念其为元勋妻舅,不忍断中山王之血脉,全中山夫人之天伦,曲赦之。革其爵位禄米,于私宅反省,望谨言慎行。
朱桂为太祖十三子,受封籓地镇守大同,夙夜匪懈,克勤克俭,后遭奸臣构陷被废庶人,实乃国家大憾,今恢复亲王,号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