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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绿蚁新醅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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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明三年,上元佳节。
窗外小雪簌簌的下,已是晡时,却还无停下的影子,放眼望去,入目却皆是一片白茫茫。
时不时的积雪滑落,露出事物原本的样貌,才能窥见一星半点儿节日的气氛。
街上行人三三俩俩的,撑着各色的伞,雪落在上头,二色相衬着,十分好看。
红衣少年手支着窗子,白净的小脸向外巴望着行人,一双杏眸睁得圆圆的。
暗悄悄地,几丝几缕的寒气袭来,夹着不知哪来的早梅的幽香,直直的往朱熠的心头上奔。
他深吸了一口寒气,贪恋着沁人的香,慢慢的合上了窗。
窗边小桌上架着红泥小火炉,正温着酒,还未沸,已酒香四溢。
朱熠给自己到了一杯,水烟袅袅地起,还带着酒香。
他手捧着酒杯,嗅着酒香,借着水汽氤氲,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内。
这是燕京最繁华的酒馆之一。
不过处的位置太过热闹了,走南闯北的行人吵杂不绝,不是很符合那些世家大族贵公子们高雅的脾性,因而大多的客人都不是什么上三九流的人。
而今是上元节,又是漫天飞雪的,酒馆比往常冷清了不少。
仅大堂中央一桌上有四五个客人,个个彪形大汉,穿着虎毛貂皮,眉飞色舞、吐沫横飞的讲着带颜色的风流事迹,亦或是笑料怪谈。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酒馆里人少,没费力气,他们的谈话便已全部入耳。
听口音不太像燕京本地人,他心里估摸着大概是走镖的。
他们正讲着苏汀雪患,语气激昂的很,许是仗着人少,正破口大骂着昏君,那夹着南方软语口音的骂起人来实在是没什么威力,口音又与外在形象差的有些多。
朱熠绷着一张脸,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传言当今君主暴虐无道,非嫡非长,先皇驾崩便发动兵变强夺皇位。
太子烺德才兼备,心怀天下,被他残忍杀害,血洗东宫,就连养育他多年的皇后也惨死在他的刀下,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实为暴君。
虽然在公开场合听到别人议论君主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样的感觉太过难以描述,总是很让他想笑。
着实憋不住了,抿了口酒,发现今天的酒竟然没有兑水,喜上眉梢,往酒馆小伙计的方向送了一个笑脸,龇牙咧嘴的,好不灿烂。
那笑容明晃晃的,撞得小伙计心里的一湖春水荡了又荡。
隐约的,窗边传来些许声响,像是有孩子在嬉闹。
朱熠将窗子轻轻的打开一条缝,这会雪下的正紧。
只见那纯白的天地中,三块颜色活跃的晃动着。
跑在前头的是小男孩,五六岁模样,虎头虎脑的,还带着个虎头帽。穿的那是个锦帽貂裘,富贵逼人。
后头等着俩清秀的小姑娘,一大一小的,像是姐妹,穿着单薄的灰布衣裳,小脸冻得通红,紧张的追着小男孩,生怕他哪儿碰着、伤着。
突然,酒馆的门从外头被打开。
厚重的木门有些年头了,在推拉之间,叫的有些凄惨。
外面那人收着伞,抖落了一身的素尘。
朔风悄然而至,夹着零星的细雪,萦绕在他的周身。
门口正对着那几个走镖的,被酒气熏的通红的脸,冷风一吹,只剩了嘴里骂骂咧咧的。
喊道﹕“门口那小子,麻利点!”
那人微微俯首,向着他们微笑致歉。
朱熠闻声望去,那人一身灰青棉袍,笑吟吟的向他走来。
眉上鬓上还积着点点玉沙,经屋里的暖气一熏,化成了一片湿润。
如玉的面,尤其是那一对明亮的眸,格外引人青睐。
而如今眼尾眉梢皆含着笑,恰似初春的风,温润又不浓烈。
朱熠立马朝他龇牙咧嘴了一个笑,起身帮他到了一杯热酒。
“多少天了?”朱熠将酒递给他说道“可总算盼的你来了。”
肖逸接过酒,又看了一眼火炉,转向窗外又是一片白茫茫,眼前一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肖逸怀着诗意望向朱熠:“乐天的《问刘十九》,贤弟好诗意啊。”
“呵”朱熠翻了个白眼“这可不是‘绿蚁酒’,也不是‘天欲雪’。”
“对,贤弟说的是。”
待他坐下离朱熠近了,朱熠才发觉他灰青色的棉袍上还有几个仙鹤花纹的提花。
朱熠瞧着他,虽是笑着,总觉得有些牵强。
“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见了你有总觉得有几分倦态,最近在做些什么?”
肖逸垂下眼,捧着酒杯到唇边,水汽袅袅的模糊了他的视线。
吹了口气,品茶似的抿了口酒,轻轻吐了口气,像似叹息一般。
“忙啊。”
朱熠对这个明显敷衍的答案显然是不满意的,追问:“忙什么?”
肖逸向酒馆小伙计招了招手,小伙计乐呵呵的小跑过来了。
有人过来了,朱熠没法,只得止了问,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小伙计到了肖逸跟头﹕“客官您要点什么?”
“还是原来的,再加一壶绿蚁酒。”
小伙计挠了挠头,面露难色:“这个今日没备。”
肖逸有些疑惑:“这酒这么有名,你们没备?”
小伙计见他穿的虽是朴素,但用料极好,不敢反驳,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赔笑着,汗淋淋的下。
朱熠本就爱笑,又听见肖逸这傻话,终于是忍不住的笑了。
“这逢年过节的,哪有人家会准备绿蚁啊。”转头又对小伙计说:“你先去吧,别管他这贵公子了。”
小伙计诺诺应声的下去准备了。
肖逸听得出他话里有些小刺,又不知哪儿得罪了他。
朱熠直勾勾的盯着他的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像是要看穿他。
“今日给你有些糊涂啊,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
说罢笑了下,也不知道再笑谁。
肖逸眼里敛了笑,却还是想要在装糊涂:“梅伊,我哪是什么贵公子。”
“我想你怕是分不清普通棉布与提花棉布之间的差价吧。”朱熠说着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毕竟你快及冠了吧。”
说完后,朱熠明显感到肖逸楞了一下,气氛有点儿僵。
肖逸放下酒杯,淡淡的笑:“梅伊,我叫肖逸,逍遥的肖,安逸的逸。”
“四族十家,四大家族王、华、严、顾,四大家族之下十小家张、杜、宋、李、何、高、孙、卢、谢、江。”
“肖逸与他们从未有过任何关系。”
肖逸带着暖暖的笑意望着他:“而肖逸与梅伊却一直都是好兄弟。”
这话把朱熠逗笑了:“逍遥的逍可不是你的那肖。”
见朱熠笑了,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也似乎烟消云散了。
但肖逸并没有注意到朱熠仅仅只是回应了他刚刚说的开头一句话,并未对后半段有何评语。
朱熠刚开始遇到肖逸时就知道他的身份必定是不一般,十有八九是世家的人,于是便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接近。
朱熠叹了口气,轻若云烟。
多好的人呐,却在世家那个大染缸。
即便如莲般出淤泥而不染,他的根也是紧紧扎在了淤泥里。
他这一生,与世家的关系,是逃脱不了的。
肖逸自称肖逸,他自称梅伊,不过都是自欺欺人,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剖了出来,贪恋着一时的安逸。
朱熠抬眼看他,他正注视着窗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还是那三个孩子。
自肖逸进来后,朱熠就没留心窗外了,还以为是他们走了。
尤其是前头跑的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这冰天雪地的在外头闹着也不怕冻着,可怜了后头的两个小丫头。
朱熠望着肖逸说:“方才我就想问了,这是哪家的公子?还下着雪的,在外面玩。”
肖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正巧小伙计来上菜,听到了这话,喜的连忙接了过去,一边上菜一边讲:“客官可别这儿开玩笑了,那小子哪是什么公子哥呀,后头跟着是他俩个嫡亲的姐姐,是对面隔壁杏花巷巷口第一家蔡大娘家的孙子、孙女。蔡大娘就一个儿子,儿子也是个不争气的,什么都不行,好吃懒做数他第一,四十好几才讨到了个媳妇,这媳妇也是任劳任怨的,奈何肚子太不争气了,不得蔡大娘喜欢,连生了俩个都是个女娃娃,终于第三胎生了个小子,把蔡大娘欢喜死了,没钱也宠出了一身少爷脾气。”上完了菜又道:“这雪天,那小子冻出什么好歹,那两个小丫头怕是也是少不了苦头吃。”
说完,小伙计见他二人没什么动静,就识趣的下去了。
肖逸静静的听完,却未曾开口说一句。
朱熠喝了口酒,水烟袅袅的起,润了他的一双眸子。
肖逸为他满上酒,把酒壶放回火炉的时候,有滴酒从壶口溅了出来,落到火上,激起一束火焰,很快又熄灭了。
俩人用着饭,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毕竟是许久未见,也是相谈甚欢。
天渐渐转暗,雪也停了。
窗外那三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街道上人陆续的多了。
点点花灯也亮了起来,众人支起了篝火,添了几分暖意。
饭毕,肖逸望了眼窗外,道﹕“雪停了。”
“酉时一刻,燕京年年如此。”朱熠起身理了理衣裳,朝肖逸笑道:“走,逛窑子去。”
肖逸看着他稚嫩的脸,忍不住的笑:“你才多大,怕是进不去的。”
朱熠有几分气,这位也是,自从认识他便是年年如此。
没好气道:“我今年可十八了,就是脸长的嫩,你羡慕不来的。”
他这可不是一般的长的嫩,面容精致,粉雕玉琢,尤其那一双水灵杏眸,眸似点漆,黑白分明。
单从这张脸来看,就像个不谙世事久居仙山的仙童。
好在他个子还算是高,但也仅仅是相对孩子来讲,从整体看,也挺多让人以为他十四五六。
见他有些恼了,肖逸忙给他赔个不是。
朱熠这才转怒为喜,大方的不计较。
大厅中央那桌走镖的还没走,已是醉醺醺的喝了个大醉,嘴上的话却还是没停着,却含糊不清,又带着方言,让人不大容易辨识。
酒馆的门也已经被打开了,靠近门的那个迷迷糊糊的望着门外,嘟囔着:“酒停了。”
“哈哈哈,什么酒停了,是雪停了吧。”他旁边的那个大汉醉醺醺的笑道:“老三你醉了。”
说罢他突然止了笑,眼眶红了,眼泪就砸了下来:“苏汀的雪停没停啊?”
听到这话,也不知道他在问谁,几人酒也有些醒了,都有些迷茫伤感。
朱熠不忍心看了,结了账,拉着肖逸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又听见了他们爽朗的笑声,喊着昏君无能,要杀了他。
接着就是小伙计小心翼翼的劝谏声,许是人多了,怕惹出什么祸端。
这时,朱熠的心里也轻松了些。
拉着肖逸的手出了酒馆,朱熠没放,肖逸也没放,于是就这么牵着。
朱熠牵着也是坦荡,心里没一点绯红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