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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故地寒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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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天河御剑来到碧蓝海边,向渔民问起东海海眼的方位,粗犷的中年男子摸摸下巴,摇头说道:“海眼……?那是神明与鬼怪居住的地方,□□的凡人哪里去得了?便是我们这里年纪最长的水手,也只知道海眼在东北方,那里海域幽深,有千仞悬崖一样的排浪,和能一口吞舟的巨鱼,船只等闲根本不能靠近的。”
云天河听他说到神明鬼怪,忽然心里一动,想起隐香山的狐仙来。
那只当年在此地覆天翻的小狐狸寿长得很,如今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地仙,然而当年常常和他过不去的年青山神已然寿尽归入轮回,他恶作剧没了对手,便也销声匿迹。
青年越过隐香山深处重重的藤萝绿树,找到狐三的时候,那狐狸正坐在断崖边上,百无聊赖,看天上白云飘过远处碧海蓝天。
云天河挠挠头,暗想道成了仙,原来一样是这般无趣的。
狐三看见他,吓了一跳,从地上跳起来,一副随时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模样,哪里有神仙该有的样子。
天河连忙摆手:“狐三……我这次可不是来打你的。”
那只火红狐狸身后还是挂着一条尾巴不去,闻言脸上神情警惕不动,身后尾巴却扫了扫,似是松了口气。
“狐三……你在即墨这里居住,也有千多年了,东海海眼在什么地方,知不知道?”
“海眼……?”
狐狸听说他要找东海海眼,脸上神色瞬息变了变,似是有一线畏惧,“那是神界镇压十恶不赦的罪人的地方……听说商周时候,周武王与商纣相争,四境仙神纷纷参战,后来胜败已分,凡是罪大恶极的,便被力士捉了去,镇压在海底……你找海眼做什么?”
云天河并不知道什么神仙之争,只是被他说的头昏脑胀。其实那些故事都是夏书生说给莲宝听,狐仙偷偷听来,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狐仙看他愣愣的样子,细长眼角动了动,叹了口气。
“海眼么……我倒还真的知道路径,不过只是听来,也没有亲身去过。那是三百年前,即墨有大船出海,遇见了暴风涡流,一直往东北漂去……”
“云暗天低,海上雷霆霹雳、暴雨连绵,几次险些舟覆人亡,这些人都不存活着回去的念头了。就在那时,却在海上见到了一个人,不,不是人,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总之按照那些人的说法,是个白衣的潇洒男子,赤手空拳,便能踏波涛如平地。”
云天河想着茫茫大海、天色如墨,狂风巨浪中间忽然见到一个人影飘飘行走波涛之间,那情景十分诡异,青年甩了甩头,接口说道:“啊……那男人既能行走海上,大概是个御剑飞行的剑仙?”
狐三用力摇头,“……听说了这事,夏书生原本也是这样想。不过,据那些生还的渔民们说,那名白衣男子的身影在风雾里朦朦胧胧,走近了也看着怪异,他们曾经大声呼救,那人却只是笑,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始终往东北方向走,船也着魔似的一直向东北方向漂,后来,那一船渔民便见到了传说中的海眼。”
“哦……”
“赶上这样事,本来是死定了,可是偏偏他们命好,奄奄一息在海上撑了几天,竟然等来了一个神仙,那神仙白衣银发,神通广大,挥挥手便将一船人送了回来。”
狐三说起这事,擦了擦汗,“要是这样,也就算了。偏生在那之后几百年,在海上常常有人能见到那个奇怪的男人,都是白衣飘飘地踏着波涛往东北的海面走——大家传说,跟着他,就能找到海眼。”
“这样……谢谢!”云天河一阵激动,他是天地不怕的性子,听说这玄怪传说,心里还有几分好奇,当即匆匆忙忙跳了起来。
狐三急忙拦住他,“喂!你还当真要去么?东海漩涡是上古神禁之地,苦寒难耐,若没有半仙的修为,必定是不成的,你虽然有神龙之息在身,也不过不老不死,去不得的。”
云天河清澈眼眸望着他,“苦寒之地么?那我去寻火灵珠……寻来了是不是就可以?”
狐狸叹了口气,动了动尾巴,仿佛灰溜溜的神气,“你……若这么坚决,我助你吧。反正……我已经成仙了,整日在这里看天看云彩,也真是没趣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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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河发现狐三其实胆小得很。
他御剑带着那只狐狸,穿梭在东海半空的云雾之中,只觉得背后抓着自己衣服的爪子愈来愈紧,簌簌的抖动,直传过来。
“你……冷么?”
这么怀疑地问道,那狐狸在背后含含糊糊地应了半声——其实他只是害怕,虽然活了很久,却从没这样穿云破雾、随风飞驰。
天河一个急降,剑光跌下云端,狐狸在他背后一阵尖叫,吓了青年一跳。
——他们就那样顺着当年渔民出海的航道,没日没夜地在海上逡巡,累了饿了便在即墨歇歇,再找几个老人打听当年曾见过那名白衣男子行踪的地方。
这样找了一段日子,久到狐仙不但不怕飞行,还在剑上张牙舞爪,上蹿下跳。
那是某一天的傍晚,天河驾着紫英最后给他铸的剑,在云端滑行,狐狸眼尖,忽然就大叫一声,指着两人脚底。
那里果真有一个白衣的人影,不惧风浪,飘飘忽忽地在海上行走着。
云天河一阵激动,急急忙忙降下剑光。
他与狐三骤然和那人打个照面,小狐狸感觉自己手掌底下青年人的身躯,忽地僵硬起来。
云天河停下了剑,他和狐三便那么浮在海面之上数尺的地方,被重重波涛打湿了衣摆。
青年望着那个白衣的背影,喃喃说道:
“……爹?”
——那个人回了回头,并不说话,果真如传说一般只有满面灿烂的笑容,然后径直转身,一直一直,朝向东北方向走去。
狐三轻轻打个寒颤,在云天河背后悄悄说:“这……确实不是生人,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青年懵懂看着那和云天青一模一样的挺拔洒脱背影,怔怔片刻,御剑急追。
他们随着那白衣飘飘的背影走,大海苍茫,滚滚波涛亘古不变,云天沧海之中愈是向北,海面之上冰风便愈是刺骨难耐。
直到天海交际的地方海水流向骤变,狐三才面上变色,低声说道:“这是……咱们要找的海眼罢。”
在那滚滚的巨大漩涡之上,那名白衣的“云天青”身影只是一闪,便即不见,云天河毫不犹豫,口诵避水诀,纵身御剑光一跃之下,他身后狐仙吓了一跳,未及反应,便觉漆黑海水铺天盖地压来,那种情景感觉,从未经历,只吓得抱着云天河的腰缓了半晌,才想起运用仙法,汲取地气为二人身外护卫。
……其实狐三想来东海,多半是日子过得太没意思。
神仙的职责,大概是庇佑一方,然而这只狐狸并不明白人们心里什么才算是保佑,原本每日在狐仙庙看看许愿的字条,那时候心里对这些很不在意,反倒大半给他拿去恶作剧。
日后狐仙庙拆了,七八百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夏书生也便不在,狐三一点一点回想原先那些给人们虔诚挂在庙里的字条,才知道,人的愿望,大概就是一年风调雨顺、全家和乐安康,没有家室的求个姻缘,没有后嗣的求个子息,数来数去便是这些。
人的愿望是这些,像人的夏书生,他的愿望大概也就是这些了。
真没意思,狐狸心中常常这样想。
然后他又记起来那个山神给莲宝讲的故事。狐狸对那些上古神仙妖魔反复争战厮杀、还有衍生出许多爱欲情仇的故事都很感兴趣,很多很多个夜晚,便偷偷趴在夏书生窄小的二层竹楼外面,一听一想一夜。
……夏书生白白做了一辈子神仙,却活得比个平凡人不如。狐狸这样想,他好不容易修成了神仙,可千万不要那样蹉跎才好,必定要轰轰烈烈的……不,就算不能轰轰烈烈,至少也要去把夏书生故事里的轰轰烈烈见识一遍才好。
所以,能给镇压在东海海眼的,大概也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人物吧。
这样想着,听着耳边雷鸣一般暗澜沉沉怒吼的声音,狐狸的心里害怕之余,竟然也隐隐兴奋起来。
——东海最深的地方,原来是有光的。
云天河降下了剑光,在嶙峋如白骨的珊瑚中,萤火点点,散发幽幽青白光芒,中间夹杂这细细金线一般的辉光,是遍布此地的神界咒缚之力。
狐三不由得揉了揉眼,痴了一般仰头观望这从未见过的奇景。
那时有翩跹的巨鱼,从二人头顶极高极远的地方静静滑过,投下一片深重阴影,大概就是夏书生故事里讲过的鲲鱼了,据说这种鱼能变成鸟,从水里一跃,高飞九万里。
最为幽深晦暗的地方,水草丛杂,隐隐似乎有巨石铁链交错,云天河一毫也不犹豫,直直追着那名白衣男子,向石阵中央跑去。
狐三痴痴看了四周一会儿,才想起来一路小跑着跟上,他想那个不似魂魄也不似生人的光影要去的,必定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结果那果然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甫一踏进被金色咒文所环绕的法阵,刺骨的冰寒便令青年与狐狸紧紧咬了牙关。
那种壮丽、震怖的奇景,想必令人一见难忘。
九根直冲天际的盘龙柱,上下蜿蜒的龙鳞甲俱开,须髯如刀戟,口含夜明珠的幽幽明光,使得四野如同白昼。各个镇柱之间是手臂粗细的锁链,交错网布。
锁链环缚的中央,一层层剔透的白冰正反射着海中如燃的冷光,狐仙抬头看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高的望不见顶端的巨大冰柱,在幽深海底,岿然不动。
冰柱的中央,稀奇得是个男人,血污的白色衣裾,长发散落,寂然闭目,不知是死是活。
那令他与云天河追踪而来的人,衣摆飘飘地立在那里,仿佛不畏寒冷一般,一手温柔抚上冰柱,口唇轻轻翕合。
狐仙看出那人许是不能说话,这样嘴唇开合着,便像水里的鱼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歪着头看着那人口型,一遍又一遍,拼出许许多多次相同的话语。
——喂,云天河,云天河!
狐三唤身边的青年,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镇柱中央那奇怪的光景。一个说不出话的人,对一个听不到说话的人,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那青年没有应声,狐三奇怪地回过头去看,云天河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以狐三对人的了解,无以形容。
人么——真是奇怪。
狐三无措地动了动尾巴,走上前去。
夏书生……也是这样奇怪的,常常有莫名其妙的喜忧,令他看也看不明白。
狐三想,要是常常能够开心,他还愿意,如是这么多莫名的悲忧,那他还是一辈子只做一只狐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