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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Forever love (四)
      
      
      萧死了。
      生命真是脆弱,一个不小心,就没了。
      我应该早就意识到不对劲了的。事发后许多隐性因素纷纷冒了出来,那时我们才发觉到事情早就不对了。
      可为什么非要死不可?
      什么事让他这么绝望?
      我闭上眼,他还在对我笑。我一个人坐着,还可以听到他的吉他。我总觉得下一刻他就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说:
      吓着了吧?
      你在搞什么?我大声问他,我就知道你没事!
      他无辜地笑,别太在意。好玩啊。
      玩?我发火了,那你还不如真死了好!
      我是真死了。萧无限忧伤地说,我不行了,坚持不住了。
      可你和欧阳要快乐。
      快乐你个头!
      躺在太平间里的萧像个熟睡的孩子。
      我俯下身,瞪着他,像看个怪物。
      这个没有了生命的躯壳还顶着萧的一张脸。
      我说的话很没创意:
      起来呀!别睡了。
      然后欧阳把我拉了出去。
      我可怜的欧阳,我是那么想安慰你,可我没有了力气。我只能看着你像机器一样抽着烟。我讨厌烟,可我这时宁愿被呛死。
      我觉得我们三个像坐在一辆破烂的地铁上,到站了,萧挥挥手就下车了,可我们的目的地还远得很,得继续忍耐下去。
      这不是我想要的青春。
      至少不该有这种死亡,和悔恨。
      我和欧阳清理萧的遗物。他的吉他,他的书,他的电脑,他的衣服,还有他摞得高高的唱片。东西多到一直堆满欧阳的桌子。
      他喜欢X-JAPAN,连带着我也喜欢。在无数个静坐着发呆的日子里,我们一人听一边耳机,放的都是X的歌。
      我陪他去买东西。下着雨,公共汽车开开停停,耳机里一遍遍放着ENDLESS RAIN。
      放到TOSHI声嘶力竭地唱FOREVER LOVE时,他说,看,顺从了三十年,最后还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把最需要自己的人丢下了。
      我说:YOSHIKI没有TOSHI照样过得很好,而TOSHI有了YOSHIKI却过得不好,那还不如分了。很多感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不可割舍的。
      他说,你真的……
      很冷漠。我接上,笑。
      现在想,定是我的话给了他启示,可我不想这样的。
      那时,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矛盾且痛苦,我知道他爱钻牛角尖,可我没想到他会想不开。
      这没道理的。没有半点事可值得他轻生啊!
      那么快乐的人,那么好的前程,幸福的家,爱他的朋友,他居然全放下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
      我想不通,于是恨起来。是恨让我振作起来,面对他的死亡。
      死了,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能见面。
      冲我笑有什么用,我还是恨你。
      是你让我和欧阳坠入地狱!
      萧其实有留遗言——如果那张便条能算遗言的话。他在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写道:
      “你们会幸福的,对吗?”
      我继承了萧上百张的光碟。其中包括他费劲心机买来的X及X-JAPAN的所有正版单曲和大碟。
      还有HIDE的所有歌。
      他的床头贴着那个染着红发的人的海报。相似的表情:那么无辜……
      欧阳帮我把碟子搬到我的宿舍。忙完了,我让他喝口水。
      欧阳指着那堆碟子说:“他从不收拾东西,我总是叫他收拾一下,他就说明天明天,然后我不得不帮他收拾好。我那时说,哪天和你分开了,走前也要最后帮你收拾一下东西…………结果是他先走……”
      他嗓子哑得可怕,眼睛红红的。我真怕他在我面前哭起来,立刻找事做,在碟子里翻了翻,拿出一张放进光驱里。
      等到那段前奏的钢琴响起时,我已来不及后悔了。
      Forever love……我不该放这首的。可我和欧阳都累地坐在地上,没力气去换。
      那段绚丽的吉他SOLO时,我就看见萧坐在我旁边,穿着那天傍晚的那件衣服。
      “我还没听你弹点像样的吉他呢!”我说,“干吗走那么急?”
      他却说:“你别这样,我难过。”
      到底谁难过?都是你害的!
      欧阳把我拉过去抱着,我开始哭起来。
      那是萧死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掉眼泪。
      
      一回忆起了萧,我便开始想念欧阳。我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可他还留在学校读研究生。那里到处都有我们的痕迹。一起吃午饭的亭子,一起自习的图书馆,一起翘课时逗留的小卖部,还有萧爱去的那个可以看到夕阳的楼顶平台,我拉着他们陪我写过生的家属区的老房子,以及萧离开这个世界时待的那间宿舍。
      我来日本后还没往国内打过一个电话,我怕。我一点都不敢听欧阳的声音,我怕他说着说着说了些我不想听的东西。那些合情合理,却导致萧离开我们的一些话。很多事我不是不懂的。
      一次,欧阳告诉我,那间宿舍被空出来了,说学生反映到了深夜会听到吉他声。
      所有人都把这事当笑话。
      “简直胡闹!”我叫。
      “对啊。”欧阳说,“绝对的心因反应。”
      然后我们很自觉地换了话题。我说到靖智,说到父亲,说到学习,但我没提加贺。
      他说,遇到了合适的人了吗?
      不,我说,这样我会觉得对不起萧的。
      笨蛋!欧阳说。然后下了。
      我沮丧地看着电脑。萧走了大半年了,很多人都忘了他了。新生入校,听到的是关于他的鬼故事,昔日的同学也都不愿再提起他。他最爱的两个朋友天南地北分离着,仅靠着一条细细的网络线维持着思念。
      我在想,他现在在干什么?看着我们,还是早就投胎转世?
      不论我多少次看到他的幻像,可他毕竟是死了,化做灰烬了!
      但我从没觉得,他死了,就没了思想了。他一定是知道的,知道我们在他的死亡的痛苦和现实的无奈中挣扎。
      夜深人静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他最喜欢的Forever love,希望能记住曾经的点点滴滴,和他逐渐模糊的脸。
      我怎么可以忘了你呢?
      村上春树写: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你的死已深深融入了我的生活。在起床时看到的朝阳里,午后收录机发出的庸懒的声音里,洗过的衣服的褶皱里,上床睡觉时的嘎吱声里,或是冒着热气的茶杯里,都有可以让我想起你的东西。不论睡着醒着,我上亿根神经中总有一部分在提醒着我,你的死亡。
      你那透明的灵魂是否踏过我的那片怒放的玫瑰园,有没有留意到我篆刻在落叶上的思念的咒语。
      远离故土,我回避了你的气息。可你仍以另一种方式无处不在。
      我摆脱不了你。
      你将是我终生都得背负着的债。
      
      再次见到靖智的时候,我正和室友在那家烧烤店的电视机前看“堂本兄弟”,笑得桌子都快掀翻了。靖智推门而入,看到我,微笑着点点头。
      我发现自从他听我说了那些“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的话后,就经常出现在这里了。如果他因为我的教唆而没考上东大,他母亲是否会拆了我?
      而到时父亲又会帮谁?
      室友凑过来问:“他就是你的那个小男朋友?长得挺像泷泽秀明的。”
      什么东西?
      我吓了一跳。谣言这玩意,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文学想象力。
      靖智被我一把拉了过来。我指着他对室友说:“看着,我弟弟!”
      室友恍然大悟。靖智吃惊地看着我。
      我和靖智坐在角落里,他好像有事和我说,忸怩着。
      我好笑地看着这个孩子正为内心的挣扎而痛苦,问:“是为了你父亲的事吧?”
      他抬起头,表情颇为认真:“他也是你父亲。”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这么说是关于他了?”
      他低下头,他总是这么羞涩。我想是专心学习让他比同龄人要显得单纯很多。
      “你……可以去看看他吗?”
      “为什么?”
      “……姨妈病了,她回娘家帮忙了。我要上学。医生嘱咐爸爸在家里静养,他一个人,是很寂寞的。”
      我死了最好的朋友,又离开另一个最好的朋友,孤身一人在日本求学。我也很寂寞,怎么不见你去找人来看我?我翻白眼。
      “你才是他最大的安慰。”我说。
      “你还是去看看吧!”靖智说,站了起来,“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无情的。”
      我不以为然,“怎么这么看重我?”
      “你是我姐姐啊!”
      他没有让我有机会拒绝,说了个时间,走了。这个小孩,什么时候学会请霸王客了。
      加贺就在靖智消失的角度出现,我头痛了起来,不知道是向他为那天的事道歉的好,还是逃跑的好。
      犹豫着,加贺已经坐到了我面前。一开始就是一个傻笑。
      “我来道歉的,那天我过分了。那是你弟弟嘛!”
      我张望,室友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素来有中情局的称号,多嘴不怪。
      我低下头,继续喝我的汤。
      “我只是关心你。”加贺说,“你一个人在异乡,虽然看上去和以前的同学或现在的朋友都相处得不错,可你内心是孤独的。你把自己分成了两份,一半敷衍着周围的人,一半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我觉得你是最需要安慰的。”
      我不语。
      “我不知道你来日本前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希望,既然你已经放下了过去来了这里,就要真正快乐起来。”
      我不得不抬起头面对他,因为谈话的内容已超出另外所能控制的范围。
      “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我回答。
      “那很好。”加贺微笑,“知道吗?”
      “什么?”
      “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我叫。
      “你听到了的!”
      加贺突然变得老奸巨滑起来。他丢下呆掉的我,从容而去。
      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起,我反被人计算起来。难道说失去亲爱蒙蔽了我的智慧,让我变成了一个笨蛋。
      加贺,我其实也是很喜欢的。我对他有种自然而然的好感,就好像清晨看到鲜花或雨后看到彩虹那样,油然而生的喜悦。
      可天知道这是不是爱。我又没谈过恋爱。
      萧的事,让我成了胆小鬼。
      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可我还能过正常的生活,并且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了。
      所以加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我遵照靖智的指示去探望父亲。
      他亲自来开的门,看得出脸色还不怎么好,可精神却不错。他热情地把我迎进了屋,有些激动。
      “冷吗?虽然春天到了,可是风还是很大。”
      我接过茶,说:“今天天气很好。”
      “那好。”他说,“那好。”
      靖智在楼上温习功课,我们两个在楼下大眼瞪小眼没有话说。那只狗还是很不客气,不过没有叫了。只是像对待食物那样在我身上闻了闻后,就自己去一边睡觉了。
      好半天,父亲才说:“你妈妈……再婚了吧?对方是什么人?”
      “是工作上的一个伙伴,他们两个的公司常有生意来往。”我说。
      “你母亲是个能干的人。”
      再能干你不还是和他离了婚。不过话说回来,像母亲这么一个重视事业的人,是不可能像靖智的母亲那样打理家务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女儿最喜欢吃什么。
      她也是知道我没说出口的抱怨,所以总说,对不起我,有亏欠。
      我很不理解的是,她总为家庭的破碎而向我道歉。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为什么那么在意?
      父亲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你小时候就长得很漂亮。”他想到了什么,“你等等,我去拿你那时的照片!”说完,就上了楼。
      他居然还有那些东西,我很吃惊。我以为他一出了国,结了婚,就不再挂念过去了,哪像我。
      父亲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盒子下来。打开一看,全是发黄的照片,有几十张。二十年前的东西了,保存得很好。
      我那时还不到一岁,母亲年轻貌美,父亲风度翩翩,我在妈妈的怀里,无意识地瞪着镜头,父母都笑地得无比甜蜜。
      看起来,那是一个幸福又普通的家庭,和其他千千万万家庭一样。可我知道在那之后不到三个月,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什么是他们的变素?
      照片都是那一个时期的。简陋的小屋,小小的婴儿床,窗户上的手制风铃,门外的杂草地,还有屋后的灌木丛。这是我的童年,在父亲离开了以后,我在那里度过了我单调的六个春秋。没有什么比忆苦思甜更让人动感情了。我坐着一动不动。
      “看,那时你多可爱啊。可现在更漂亮了,那天我见你,真的认不出来了。”父亲说,“看看这张,你那时泼了我一身的水呢!你一直很活泼啊!”
      我一张接一张地看着他递给我的照片,听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回忆过去。
      “知道吗?”他说,“我一直挂念着你啊!”
      是吗?
      我很疲惫,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说。我站起来,要走了。
      他没有挽留,只是遗憾地为我开门。
      “路上小心。”
      “知道了。”
      “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你长那么大,我还从来没照顾过你。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我敷衍。我不习惯他的热情,让我很不自在。
      “哦。”他把大衣交到我手上。
      我出了门,眼睛一阵湿。这不是我一直期盼着的父爱吗?为什么又要逃避呢?
      天下父母,再可恨,也有可爱的地方。我可以相信他是爱我的,虽然没有爱靖智和他现在的妻子那样爱我,可他还是爱女儿的。只是没有表达,或不在乎表达罢了。
      而儿女有时候也是父母上辈子欠的债。
      学校老师来告诉我,萧的父母想见见我和欧阳。
      在我和欧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音乐教室里,萧的父母抹着眼泪向我们询问萧在学校的点点滴滴。这真要命,我们被迫回忆所有快乐却让我们伤心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他母亲痛哭,“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冷漠地看着她,突然觉得愤怒。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还在问为什么!她还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后又立刻软下来,这不能全怪父母,他们缺少沟通。
      其实我们和萧也缺少沟通,否则这个悲剧也不会发生。
      那时我就在不停思考,我们究竟有多了解身边那些你以为你很了解的人?其中有多少是你自作多情?有多少是你故意视而不见?
      我仔细回忆我和他的一点一滴。他是那种好到让人觉得想一辈子做他妹妹的人,我总抱着他的吉他做梦,他背着光用复杂的眼神看我。那神情,我不懂,也不想懂。
      他有时候问欧阳,永远有多远?有时候又问我,你可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但去世前的半年,大多数时候他很沉默,看王尔德的童话,哭得一塌糊涂,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可怜那个小王子。
      有时候觉得他还是个没有长大,可无情的岁月却让他承受了过多的情感和伤痛,于是他的灵魂挣扎不停,痛苦莫名。
      法医说他有一段时间的自虐行为,轻微,所以给忽视了。
      就像不太相信厌食症怎么能饿死人一样,我原以为抑郁症是凭空生出来的,是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比如直子可以那么死去,我们生则是无病呻吟。
      可萧就这么死了。
      而对于萧来说,那样就好吗?活着就好吗?
      我突然迷惑于生活的意义。
      我想萧的死让我变了。
      我不变才怪!
      我变得孤僻、冷漠、刻薄、虚伪、自私并且悲观。我想我原本就如此,只是一方面我克制了它,为了显示我可以和社会上每一个活得滋润的人一样如鱼得水,为了证明非不能也,而不为也;另一方面有些东西柔顺地劝说我,譬如残存下来的另一个友情的载体,和一点对亲情的憧憬,让我苟且地坚持。
      可我发现我没必要这样,对吧。
      难道要我也把自己的心灵扭曲到一个怪异的程度,才叫正确?
      我在企求谁的原谅,我又在渴望得到谁的爱?我的人生居然如此空虚。
      夜深了却不肯睡去时,我会听萧最喜欢的歌。那歌唱永恒的旋律。
      半梦半醒中,那歌声好像叠化在了远去的末班车上,或是随石块沉到湖底。
      那时,我便在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而我呢?
      我又是怎么了?
      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人是向死而生的 ,可我这样半掉着,却像要裂又裂不开的罐子。
      我小心得很,什么都舍不得了。我怕我要是还快乐了,幸福了,对不起萧。
      地铁站,我耐心地等着我的那班车。一切都很安静。日本就这点好,大家在公共场所里都像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安静,那种仿佛下一刻就有“9·11”发生似的安静。
      我站在铁道边,一个人走到身旁,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等车啊。”
      “是啊。”我回答,“有事吗?”
      萧可爱地笑着:“你答应了带我去那里的。”
      “知道。”我说,“我答应你一切事。”
      “我很想念你。”
      我温柔笑道:“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我知道。”
      于是萧就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仿佛从没存在过。
      
      我从父亲那里回到学校,加贺准确地在楼下等到了我。
      我看他笑地神秘,问:“什么好事?”
      “都不是。”他说,塞给我一样东西。一看,是个贝壳。
      “我在家乡的海边捡的。”
      “你家乡是哪?”
      “横须贺。”
      我呆掉,“好地方。”
      “谢谢。”加贺自豪地笑。
      我问:“这个可以保佑平安?”
      “中国俗话说:信则灵。”
      有意思。我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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