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陈青川

2、般配

　　德克萨斯几乎记不清自己真正年轻时的姿态，是否相貌和现在区别不大，比现在更冷淡抑或是更温和，当年对和平年代的憧憬是否和自己在做的事情一致。育幼院高年级时老师要求他们写下所谓理想未来，孩子们认真谨慎地写下幼稚的美好愿想。德克萨斯将崭新的白纸折成纸飞机扔出窗外，任凭它愈飞愈远，直至看不见。她想，那大抵不过是落在哪处角落生灰腐烂罢了。
　　无一例外地，她被老师骂了一顿，站在教室外思过，和她一起罚站的还有隔壁班的可颂。原因是偷吃牛角面包。
　　院子里传来吵闹的声音，德克萨斯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几步，越过护栏远眺，拉特兰族的两人牵着手玩捉迷藏，两人皆还是长发，浓烈鲜艳的色泽在日光俯照下，通透的像她先前在母亲手腕上看到过的玉石。德克萨斯抿唇，沉默注视着能天使，她头顶的光圈虽然还小，但仍然是璀璨耀眼。因为前世告别的匆忙，德克萨斯未来得及去探究莫斯提马接过铳之后的神情，也没仔细打量过她，因而她从来不知道面对能天使时，那狡黠微笑着藏匿心中一切的堕天使眼中是这样的柔情和宠溺。
　　其实她从前大概也被这样注视过。
　　德克萨斯仰头，苍穹是如清洗过的碧蓝，延伸到极为广阔的远方，没有一点云。
　　德克萨斯从小就知道自己保留了前世的记忆，有印象的人陆陆续续出现在身边，例如企鹅物流的同胞等，都是同镇同校的同学，博士是邻居大姐姐，某个高中的国文老师，寒暑假会回到这里居住，常会辅导她的课业。外表依然是年轻瘦弱，像是常年嗑药一样，只不过这个世界药品是违法禁止的。而银灰，德克萨斯在电视访谈上看到他好几次，作为喀兰贸易公司的董事长。他的两个胞妹，分别成为了偶像和占卜师。彼时博士和银灰尚未相识，仍然如同两条平行线，向前不断延伸，并不停止。
　　更有甚者，她们成为了擦肩而过的路人，德克萨斯有印象的，年幼时被母亲托给博士去街上买东西，她拉着博士的手时，看到过那大概是叫米莎的孩子，牵着弟弟的手，父母跟在身后，温柔而慈爱地注视。也曾看到穿着中学制服的陈和塔露拉，在街头等冷饮，塔露拉脸上戴着淡淡的笑，递过自己的给陈先咬了一口。被星探挖掘的霜星，同校的浮士德，或敌或友，都曾在她的生活中出现。
　　唯有拉普兰德。
　　是上天跟她开玩笑。
　　德克萨斯中学握得仍然是熟悉的剑，她在剑道上展现出的天赋令人实在惊叹。高中机缘巧合加入网球部，也觉得有些兴趣，而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职业选手，在高三时就保送国外大学，留在国外发展，参加过不少比赛，名气也越来越大，不公正待遇不能算是多，也让她觉得索然无味，不愿在这趟浑水中继续搅和，读完大学后回国，就职在银灰名下的公司，工薪不算低。唯独在坚持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摄影，她每年会去很多地方旅游，在某个软件上发布自己的作品，倒是有很多人关注。
　　前世颠沛流离，现下平凡才是构成她生活的很大部分。
　　搬家公司打了几次电话来，终于确定下地点和时间。是一个德克萨斯不用被工作催命的星期天，她和居住数年的小出租房告别，整理出的东西让搬家公司运送。下楼时天空覆上一层沉郁的灰，大概即将就要落雨。她拢紧围巾，就着寒风去商业区某家大商场内的地下超市买晚餐食材，肉类和新鲜蔬菜水果，沙拉酱，明日作为早餐的鲜牛奶，多加了些琐碎的小零食，她想到艺人公司那严格的规定，又将巧克力放回原处，转而进了超市外的西点店内。
　　新屋在比先前更繁华的地段，位于一所保密工作不错的高级公寓，凭借德克萨斯的工资自然是无法承担如此昂贵的消费。她提着塑料袋走到楼下时，搬家公司的年轻小哥冲她打招呼，伸手帮她提着沉重的塑料袋，说着工作的进程差不多该结束。两人一同走上楼，大件的物品已经被搬运上去，堆在屋内的各个角落，其余都是些小的零碎的东西。小哥将塑料袋放在岛台上，有些羞涩地挠了挠脸颊：“能请您给我签个名吗？我是你的粉丝很久了。”
　　德克萨斯斜睨了一眼原本在角落里整理东西的冷灰长卷发的拉普兰德，彼时她正龙飞凤舞地在另一位员工的制服角落签上名字，笑着说感谢支持这一类客套的话。德克萨斯脱掉大衣外套随意地搁在椅背上，语气有些冷淡：“我已经不打网球了。”
　　将房间收拾得七七八八，拉普兰德把纸箱子都堆在一起，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小截光滑结实的腰部。她伸手捞过遥控器打开电视，随便调到一个跨年晚会上，嬉闹喧哗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主持人也好嘉宾也好都是业内的熟人，她出道那么多年，除去先前几次，向来是不参加这些晚会的，粉丝也在每年哀嚎无法在新的一年看到偶像的脸。
　　灰色的耳朵动了动，她听到那锋利的菜刀砍在砧板上顿顿的声音，以及蔬菜被切开的脆生生的声音，外头绒雪落下在窗台融化的声音，和房间内吵闹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屋内开足暖气，德克萨斯没有穿外套，短毛衣和贴身的牛仔裤勾勒出女人曾被上帝亲吻的运动天赋，细腻的长发随手扎了起来，干起来既干练又禁欲。
　　拉普兰德忍不住走到德克萨斯身边蹲下，趴着岛台看她做饭。德克萨斯瞥了拉普兰德一眼，没有说话，抬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喂给她一小块香肠。
　　“德克萨斯今年想去哪里？”
　　德克萨斯从善如流地把蔬菜水果倒进通透的玻璃碗中，拉普兰德十分自然地从塑料袋里找出沙拉酱挤上，放在餐桌上。
　　拉普兰德问：“没想好吗？”
　　“你应该去参加那些综艺晚会的。”德克萨斯的话让拉普兰德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靠着美貌和演技，也算是当红的女性艺人，影视音乐节目上的工作接连不断，行程都快排到后年，这类大型晚会或许对她的发展更有帮助吧。
　　拉普兰德站起身，窜到岛台空着的地方：“留德克萨斯一个人太可怜的，我喜欢陪德克萨斯。”刚在一起的第一年，她回去时发现德克萨斯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沉默地看着晚会的回放，桌上零零散散摆着些酒和零食，从那时拉普兰德才有些脚踏实地的感觉。
　　德克萨斯白了拉普兰德一眼。目光落在她交叠的双腿上，右大腿上是一大片松树枝的纹身，为了遮她手术后留下的伤疤。
　　拉普兰德是在高一时受伤的，因为不得不就此退出网球部，复学的第一天就是期中考后的动员大会，她在台上第一次看到了演讲的德克萨斯，那时她已经被知名大学保送。
　　德克萨斯很出名，她几乎是立刻就打听到了这位高三的学姐。在她向职业进军的前一天，拉普兰德在放学路上忽然拉住了她，当着全校人的面大喊她一定会追上她的，让她能停下来，回头好好看看她。
　　德克萨斯的眼神从震惊慢慢转化为其他的感情，她紧抿双唇，注视着她第一次见到的这个孩子，与记忆中不甚相同却符合的模样，出众的面容和打满石膏的右腿。
　　上天是在和她开玩笑，让她保留了记忆，让她寻找拉普兰德的身影未果，又让她在即将离开这个地方时见到了她。
　　德克萨斯记得她当时只轻轻点了下头，说声“好”。铺天盖地的沉闷感实在不容许她做出更多的反应。
　　之后拉普兰德关注德克萨斯在国外发展的动向，因她的比赛而鼓舞欢呼或是惋惜，每次镜头拉近时，德克萨斯眉眼深邃，目光深远地看着镜头，并不说话，但那英气的隽秀面容足以让粉丝疯狂。拉普兰德直觉德克萨斯的目光透过镜头，落在了她身上，她沉默而温柔的注视，像是推波助澜的水，推动小船在密密麻麻的荷叶荷花的簇拥中缓慢前行，看着她一步步踏上截然不同的道路，这样那样的训练和学习，她吃的苦遭受的不公平对待，被质疑的辱骂，在她的注视下，似乎都不再重要。她只是想再往前，再往上走一些，好和德克萨斯般配一些。若将这情感称之为“爱情”似乎太过狭隘，毕竟德克萨斯是拉普兰德从前的梦想。
　　“想吃苹果。”拉普兰德靠着德克萨斯的肩膀，笑眯眯地环住她相当纤细的腰。德克萨斯叉了苹果喂给拉普兰德，又用剩下的说过摆了盘，好让这顿晚餐看起来像是当红演员拉普兰德该有的审美。
　　面对面在餐桌坐下的拉普兰德怨念深重地看着摆盘里那多清涮过的硕大绽放的西蓝花，看了眼德克萨斯。后者将筷子摆在她盘子边，没什么情绪波动地说：“不许挑食。”
　　拉普兰德直接用手捏起西蓝花往嘴里扔，那平淡得有些复杂的口感让她开始怀疑人生，而后她赶紧喝了几口味噌汤，才顺了顺自己的胸口，赞叹道：“德克萨斯的料理天下第一棒啊！”
　　德克萨斯神色复杂地看着拉普兰德，眼神仿佛再说那朵西蓝花也是她料理中的一部分似的。她倒是已经习惯了拉普兰德有些少年心性的挑食，同居后戒掉了烟瘾，只是想让她在疲劳的工作之后能舒坦些。
　　拉普兰德毛茸茸的尾巴抖了抖，讨好似的说：“只要是德克萨斯做的我都世界第一喜欢吃！”紧接着拉普兰德又闭着眼睛吞了一个西蓝花，德克萨斯看着她扭曲狰狞的脸，有些无语地笑了一下。
　　“你真是笨蛋。”
　　“德克萨斯笑了哦。”
　　“……滚。”
　　晚饭后拉普兰德自觉地收拾碗盘去洗碗，德克萨斯出声提醒她戴手套来保护手，她毕竟是艺人，这些外表还是很重要的。不过她左眼那道浅浅的伤痕反倒为她个体的魅力增添不少色彩。
　　德克萨斯静静地看着拉普兰德，看她哼着歌洗碗。合身的毛衣长裙，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和小腿，脚踝上戴的银链是三年前德克萨斯送的，当时为了配合她的气质，在商场里瞎转了好久，其实也只有一小粒月光石来装饰，拉普兰德高兴得不行，抱着德克萨斯亲了一口，她的脸红了又白，又舍不得打搅拉普兰德的兴致，她怀着不知道多少年的愧疚和最后在旅途中悟出的孤独，小心翼翼地珍惜对待拉普兰德，对待那个曾经在公共场合告白的小姑娘，对待曾经将她视为目标视为梦想的存在。放弃剑道时德克萨斯没有犹豫，但在放弃网球时，她难得的挣扎了一下，她知道那孩子或许也很喜欢这项运动，只是因为身体上的不合适。她买了就近演唱会的门票，位子在角落里，聚光灯下的拉普兰德耀眼璀璨，像极了前世她眼中的能天使，也像极了那个少年时代拉着她说看遍名山大川的狂傲少年。
　　艺人少女的目光忽然扫过来，两人之间有一瞬的对视。德克萨斯怔了怔，压低鸭舌帽，起身离开演唱会。
　　晚会颇有些无聊，拉普兰德抱着零食走到沙发上坐下，德克萨斯即刻睁开眼睛，短暂的睡眠让她的脑子有些昏沉，于是伸手揉了揉拉普兰德的脑袋，起身从冰箱里拿出西点店买的小蛋糕，关灯。
　　偌大的房间内只有液晶屏幕的光。
　　德克萨斯在拉普兰德身边坐下，将小蛋糕放在茶几上：“没给你买巧克力，吃蛋糕吧，乖。”德克萨斯伸长身子将小蛋糕切成两半，大概是洒了抹茶粉，奶油花边装饰，松松软软地看起来很可爱。拉普兰德愉悦地尖叫一声，抱住德克萨斯的腰，黑耳的鲁珀一手推开拉普兰德，一手将草莓默不作声地挑到另一边。
　　不过一会茶几上就堆满了饮料零食的包装垃圾，逐渐掩盖了蛋糕的残骸。拉普兰德因为晚会节目上的搞笑艺人而捧腹大笑，在沙发上打滚，德克萨斯觉得效果一般，瞥了一眼丝毫不在意形象的现役艺人，她还和她说出现在电视上的名人，比如那个之前和她合作过电影的男星，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很下流，或者那个女明星看起漂亮的脸不知道打了多少针，这个时代虚伪又真实，可德克萨斯知道拉普兰德的美貌是天生，也只在腿上动过刀子而已。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靠在你身上，轻声唤德克萨斯的名字，压低的声嗓音悠着点沙哑，她伸手去探恋人的手，结果被冰了个结实。
　　“哇你手好冰！？”
　　德克萨斯全然不在意，低头注视拉普兰德：“什么事？”
　　拉普兰德张开五指裹住德克萨斯的手，她自然地放松手掌，任由拉普兰德挤进去扣实了，她略微垂着眼睑，双眼看起来温柔美丽。她的瞳孔其实并不是完全的冷灰，透着些绿色，德克萨斯从小对色彩很敏感。
　　“来年也想和德克萨斯在一起……”
　　德克萨斯一愣，许久没有回答，直到身边传来很轻的呼吸声。拉普兰德实在太累，苍白面容上的青黑深刻分明。两人平时也是聚少离多，唯有各种各样的节日里，拉普兰德必定推掉所有行程，安安稳稳地陪她在那间小出租房里面度过整个漫长而孤独的夜晚。在那之前，她的每一天每一夜，都像是前世旅途中北半球极北之地灿烂孤独的星光，雪境呼啸的风，塞维利亚温柔面容上的哀伤怀念。
　　手上的温热过分地吸引人的注意力，德克萨斯感觉僵硬的身体在慢慢变暖，她伸手扯过薄毯盖在爱人身上，低头在她的发旋处吻了一下。
　　“晚安，拉普兰德。”
　　若将这份感情称之为“爱情”实在过于浅薄，毕竟拉普兰德就是德克萨斯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