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春风》鱼缸儿

203、影子

　　白氏一夜之间乱套了，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白氏竟然找不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白直木攥权攥的太紧，犹如封建君主专制。
　　白氏的高层纷纷请白良材出山坐镇，白良材几度推拒未果，索性跑了。他本身就无心于白氏，也不擅长经营管理，甚至和人打交道对他而言都是一门耗心耗力的学问。他啊，如今有儿子养着，日子也过的平静……于是白良材以去老家找胡天柔的名义，给白默宇去了一通电话说自己要去逐梦了，要去活出价值！
　　白默宇和刘雅言打电话的时候都缓不过今儿来。他爹浑浑噩噩几十年，突然一朝想开了，直接视金钱如粪土回老家当赤脚医生去了！
　　刘雅言官方地表示了一下，等白良材出道以后，她老刘家武馆的跌打损伤高腰全都外包给民族品牌。

　　白良材不仅逐梦，胡天柔知道当年的事情但当年白家主事的是他亲爹白喜中，有些东西在哪里他可能比胡天柔知道的更多……
　　白氏大乱，白良材一家事不关己，倒是真坐实了被白直木“扫地出门”，再无往来的事实。
　　白氏大乱，有一个人比白氏所有的人还要乱！那是一种看到希望的狂喜——罗馨儿在几天后才恍恍惚惚地得知了白直木和白玉璃以及蒋华新被捕的消息。她把电视新闻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是假的。直到警察上门搜查……
　　罗馨儿直接抱着一位女警不撒手，连续磕了好几个头之后才开始找到一点做人的滋味来，她大着肚子哭的几乎要断了气，女警愣是没从她嘴里听到一个完整的字。
　　女警的同事要来扶罗馨儿，罗馨儿却像是看到了洪水猛兽一般，不停撕咬对她伸手的男警……好一顿折腾以后罗馨儿才静下来。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求警察带她去打胎，她说什么都不能留这个孩子！只是她说几个字就要狠狠诅咒白直木和白玉璃，喝血吃肉都不能解恨！
　　白家一夜之间变天成了媒体眼中的年度盛事，各个削尖了脑袋都想窥探一二，于是，跟踪偷拍罗馨儿的视频便流露了出来——
　　视频里，罗馨儿精神状态极差，整个人虚浮，宛如四十好几的妇人，沧桑、惨白、臃肿、邋遢。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遭过什么罪，犹如多一个人知道就能多一个人唾弃白直木父女二人为她出气一般，罗馨儿就像那祥林嫂，在医院里拉着人就痛骂白直木父女，说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陪同她一起来的年轻警察根本拦不住……
　　罗馨儿说，白玉璃为了拿捏她，为了让她失去白直木的信任找人强/暴了她。
　　罗馨儿还说，白直木就是个高位截瘫的废人，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为了面子也为了报复她逼迫她必须生下这个孩子，除此之外，白直木还对她进行了非人的虐待！
　　罗馨儿说了许多，但都是把那对父女往恶魔去描绘，把自己往苦主去形容，夸张也好，杜撰也罢，但她说的话里也有不少是铁打的事实！
　　罗馨儿的只是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但她神智意识健全，是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她可以选择堕胎，同样，她的话可以作为证据被采纳。
　　罗馨儿大闹医院这件事是个不大不小的风波，许多自媒体纷纷转发，网友对白家父女的恶行瞠目结舌。
　　这事自然也被许家看到了眼里。
　　许廷瑞对这种新闻不感兴趣，他还是在书房里写着毛笔字，都是一些静心的、祈福的内容。
　　许敬恺自然也不会再让杨清瑶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免得脏了眼睛。
　　但陈曼芳却在几个镜头之后渐渐拧起了眉头……
　　……

　　胡天柔联系了许敬恺。她带回了几分老旧泛黄的档案，几张照片，以及……一个故事。
　　许敬恺和胡天柔是在宝灵山墓园见面的。
　　八月酷暑，知了也噤声了。墓园里不见一丝的风，松柏耸立白菊稀疏，湛蓝的天际几丝浮云像是过客的影子，将走不走地拖沓在一片蔚蓝之中。

　　胡天柔说，她嫁到白家的那天起就知道白家的家训——但行好事，莫问前程【1】。白家人各个心善温和，她以为嫁给这样的人家会过平淡但顺遂的一生。
　　那一年，她还没有嫁进白家，白良材的父亲白喜中行了好事，但白家的前程却被这“好事”给彻底改变了。
　　白家祖上很是风光，还留着大辫子的时候便是红极一时的世家贵胄，白家是医药世家。但到了白喜中这一代，因着自身原因和历史原因的双重作用，白家没落了，就靠以小小的中医医馆维持生计。白喜中“行好事”的那一年，更是天灾人祸不断，白家日子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难熬的很。老爷子白喜中不得不想办法倒卖点药材养活一大家人，他亲自去广开镇收购药材，广开镇靠山，距离白家的老家京城的郊县有些距离，但附近几个村庄生产优质的铁皮石斛，其中，以小山屯的铁皮石斛为上品。
　　只是白喜中到了广开镇刚歇下脚，没等来药材贩子，却等来了一场大地震，一时间哀嚎遍野，山河色变。
　　地震过后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大概是善人有善果吧，白喜中所住的这片房子倒是安然无恙。劫后余生，惊吓过度之后，白喜中决定绕路赶紧回京城向家人报平安。一路上他竭力行善积德，散尽钱粮，救死扶伤。
　　可没容他救几个人，白喜中便在小山屯和裕安村交界的地方遇到了一个改变白家命运的人。那人，便是“白直木”。
　　大概因为同是姓白，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而“白直木”的情况又着实惨烈……白喜中忍不下心抛下这可怜的青年。“白直木”当时被巨石压住了下半身，下半身在一个深坑里，整个人呈九十度向上被生生折成了直角。不仅如此，白直木当时头皮带着半张脸都被砸的不成样子，整张脸血肉模糊就剩下两只凸凸的眼珠子十分清晰，可怖如厉鬼。
　　山高路远，交通闭塞，灾情初现。救援人员不可能这么快到达，而白直木的情况，当时是必死的。所有人都忙着逃难，自顾不暇，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对一个将死之人发善心。
　　除了一个半大小子蹲在一边吭哧吭哧地刨土，做着徒劳的事情。
　　白喜中被这一幕刺的心尖发疼，他也不逃难了，他想着不管救不救的活，总之要尽力试试，医者仁心，但行好事。
　　于是白喜中就地取药，没有工具和火源，他就把草药嚼碎了，或是用石块碾碎了往“白直木”口里灌，替他吊着一口气。白喜中还把自己仅存的干粮掰碎了和着来之不易的雨水放进树叶卷的“漏斗”里，一点点地喂食这不幸的人。当然，他也没忘给那个小孩子分一些。反倒是白喜中自己，也不是身强力壮的年纪了还硬撑着靠雨水挨了两天三夜，期间经历大大小小余震数次，他也没忍心把这可怜的青年扔下自己一走了之。唯一遗憾的就是那半大小子枕在压着白直木的巨石上睡觉，结果余震导致巨石微微位移不偏不倚地压断了那孩子一根拇指。
　　余震造成了二次塔防，救援队来晚了，但到底还是来了……
　　那半大小子原是和家人走失了，在救援队来的时候就被家人寻了回去。白直木被白喜中带回了京郊的老家，尽心医治。但“白直木”当时的情况，活下来就是奇迹了，最终为了保命，白直木身上能截的部分都截了。除了还有两条手臂，眼睛没瞎，耳朵没聋，整个人和古时候的人彘差不了多少。虽然还算是“耳聪目明”，可“白直木”那一张脸毁容的厉害，可怖之极，厉鬼也要退让几分。
　　“白直木”就这样在白家住了下来，他对白喜中说他孑然一身，没家。他除了说自己姓白，自己的来龙去脉一律缄口不言。白喜中只当他是走不出重伤的阴影。
　　后来，白喜中就成天“白三白三”地唤他。因为白喜中有两个儿子，老大白良材，老二白良栋，这可怜之人也姓白，和白老二年岁相仿，于是，唤他“白三”。
　　那段时间，白喜中说的最多的就是：“白三啊，过来吃药了。”
　　“白三儿啊，人活着就好，命在自个儿手上，定能胜天。”
　　“白三儿啊，你就当这是你自个儿家，咱也算是共患难过的，你这个儿子，我认了。”
　　“白三儿啊，不打紧的，都会好的。”
　　白喜中还和白良材一块儿给白三做了个轮椅。
　　因着身体和样貌的缘故，白三并不愿意出门，所以周围知道白喜中捡回来个半人不鬼的人不多，见过白三的人更没有。

　　白三也是个有脑子的，起码在经商这块比白家其他人都要有聪明许多倍。白家的医馆也因为白三出谋划策越做越好，白家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虽然不及先人盛景的百分之一，可白喜中已经很知足，他也很欣赏这个身残志坚的年轻人。白三在他眼里就和另两个儿子一样。
　　在白家刚有了起色的时候，白良材也该娶亲了。同年初，改革的大浪卷土而来，白三提议白家去晋城涉足煤矿业。因为白三之前所为，白喜中对其的能力深信不疑，也因为两个儿子要娶亲，而白三的医药费实在是个大数目，所以白喜中对白三的这个决定表示赞同。
　　但白喜中顾忌自己不懂经营，白老二是个书呆子，白三身体状况又不允许，家里就是未过门的胡天柔算是个精明人了，于是，老爷子当即拍板，在晋城置办了房产，要白良材直接在晋城成亲，顺带做起煤炭的营生，并带着白三在身边“指点”一二。
　　有白三献计献策，保驾护航，白良材很快在晋城站稳了脚跟，当然，胡天柔是最清楚白良材是怎么站稳脚跟的，于是胡天柔那个时候就颇有些崇拜白三。
　　后来，白默宇出生了，胡天柔舍不得送回老家，一直带在身边。可到了该读书的时候，考虑到教育资源问题，胡天柔毅然决然的表达了自己要回京城的想法。
　　晋城的盘子打好了，自然可以找人接手了。于是白良材和胡天柔在晋城做了几年十分成功的生意人，带着财富和骄傲荣归故里。那个时候，白三已经装上了义肢，也第一次整容，样子虽然还很丑陋，但起码能让人看上一眼了。
　　只是回到白家的白良材发现白良栋一直都没有现身。他私下里偷偷问白喜中，结果气的老爷子浑身打颤。最后，说是白直木那个书呆子跟女人跑了，以后不许在白家提起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白家，没这个孩子！白家两个孩子，就白良材和白三！
　　白良材一贯老实，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于是真的就不再提了。
　　到了白默宇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懂事了。这时白家的根基也全权落在了白三一人手中，他在京城成立了白氏实业，从事矿产石油化工……
　　那些年白良栋一直没有音信，仿佛白家真的没有过这个人一般。有一天放学，白默宇发现自家的人各个都围着一个婴儿逗弄个不停，约么一岁左右。
　　白喜中又哭又笑的告诉他，这是他的妹妹，叫白玉璃，是他叔叔的女儿。至于是哪个“叔叔”这件事只有白喜中，白良材和白三知道真相，胡天柔只是一知半解。而白默宇的认知里，他的叔叔只有那个坐着轮椅样貌有些僵硬不太自然却十分有能力的男人。
　　白玉璃的确是他叔叔的女儿，却是他素未谋面，甚至不知道存在的二叔白良栋的女儿。白良栋当年带着从烟花之地救出来的女孩私奔了，是白喜中心里的逆鳞。这么多年都不许白良材提起，只是后来，那个女人找回了白家，把这个婴孩放到白喜中手里，扑通倒地连续磕了几个响头。说，白良栋年前打工的时候被塔吊上的坠落物击中头部，救了几个月没活成。她原本也想殉情跟着去了，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风尘里浸染过的女子也是有颗赤诚之心的，她是真爱白良栋，他们是真心两情相悦，所以白良栋的孩子，那女人坚持要生下来，养大成人，才算是对得起那个人和那段情。没成想，孩子才还不到一岁，自己就被确诊为胃癌晚期，没得救了。她不得不把孩子送回白家，这是白良栋在人世间唯一的骨肉了。她就当自己去殉情了，可孩子是无辜的。
　　白喜中是要留下那个女人的，想着能保她几年算几年，那些恩恩怨怨就随着往事去了吧。可那个女人执意不肯留下，甚至连白喜中给她的钱都不要，偷偷地走了。走的时候只留下了白良栋骨灰所在地，还有一行字，“对不起，儿子还给您。”
　　白喜中一个老头又没养过女孩儿，他本是要把白玉璃给白良材养的，至少让白玉璃父母双全，不缺关爱地长大。但白良材支支吾吾的不表态，最后还是白三说，把白玉璃给他吧，不然平白无故多一个孩子，胡天柔出去也要遭人闲话。一家人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了，不要再横生枝节。
　　就这样，白玉璃成了白三的女儿，对外宣称孩子的母亲难产死了，因为是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很是不光彩，便不要对旁人讲起了。
　　白三已经改名“白直木”很多年了，但他也是正是要了白玉璃之后，入了白家族谱——彻彻底底成为了白家的一员，成了白家老二，成了白良材的二弟，成了白默宇的二叔，成了白玉璃的亲生父亲。这么做，是白喜中为了白良栋，也是白家一家为了保护白玉璃，还是为了让那个第一次对亲情流露出“索要”的年轻人能够心安。
　　白家的远亲近邻很少见到白良栋，更是少见白直木，只奇怪道白良栋是个好端端的全乎人怎么会改了名还坐上轮椅？白家只道是意外，改名是算了八字，为了以后顺遂。
　　没两年，白喜中也去世了。走之前，他单独叫白良材进屋里。白喜中对他说，好好听白直木的话，白家以后靠白直木了。还说，照顾好白玉璃，毕竟不是白直木自己生的，还是一个没了生育功能的男人，怎么也是不放心他带白玉璃的。最后，他还嘱咐了白良材，无论如何，要护住两个白家的孩子，白直木就算是再能，到底是个外人，人性都是自私的，有个变故难保不会让人生出二心。他只求白家以后能平安顺遂。
　　那个时候，白氏已经很是风光了，白直木的野心白良材看不懂，活了一辈子的白喜中却觉得这个年轻人已非昨日。
　　但白喜中依旧相信善恶有因，他自认为对白直木种的是从头到尾的善因，所以到合眼的最后一刻还是叫来白良材和胡天柔，他说，“如果不是白直木，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一堆草药，两个小的也受到这么好的条件和教育，人老了就想归根，也想曾经白家的荣光。”
　　老头儿说：“跟着白直木好好干，振兴白家就看你们和下一代了。”
　　白喜中最后一句是单独和白良材说的，他说白良栋他这辈子是欠下了，下辈子还。还告诉他白直木带走所有白良栋的档案，当真是接替了白良栋的身份活了下去。但白良栋这辈子不能死的时候没个声响，到了若干年后连个惦念他的人都不再有。白喜中说白良栋的骨灰就埋在祖宅的宅基地下，里面有白良栋活过的所有痕迹，希望有朝一日，白良材能够让白良栋也认祖归宗。
　　如今，胡天柔费劲心思找的就是宅基地里埋下的东西。
　　……

　　一阵闷湿的风吹来，知了像是被人捏着脖子似的有气无力地仓促叫了两声，敷衍又不耐烦。
　　过去的故事还不仅于此。

　　那个大福口中说“华哥”曾炫耀为了救他的大哥断了手指。
　　蒋华新交代他和白直木的相遇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一年地震他救了一个人断了一根手指，那人丑陋如鬼，那人那时的手还能动，那人把身上唯一的手表摘下来给他，让他别走给自己弄些水喝。还叫蒋华鑫的他收了表，和后来的一个老中医一起照顾了要死不死的白直木几天，直到救援人员来了，他被家人领走。后来白直木到了晋城发展，他也成了当地有名的“霸王”，两个人有了交集，也因为一块手表得到了白直木的重用。
　　赵素馨说，电视里的罗馨儿虽然精神崩溃容貌走样，但她耳后的黑痣和她安静不说话闭着眼睛的样子有几分……赵素馨的模样。
　　罗馨儿声嘶力竭控诉白直木的时候说，那就是个废人，是个变态，在对她性/虐待的时候会用黑笔给她耳后点一颗痣。
　　许廷瑞再三确认自己并不认识白直木，他当年下乡那会儿只认识一个叫白真休的人，可惜死了，那是个好人。那一年死了很多人，但他只给白真休立了墓碑，因为他答应白真休会回去救他，可惜余震塌方断了路，他去晚了。

　　白真休，白直木。 “八仁”是白真休失去的一部分，没了两条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名字，真是贴切的很呐！
　　……

　　这世道怎么就这么荒唐呢？前尘往事就像人的影子，明明没有实质，却步步紧随，硬生生地在你脚下生出一片暗影来。这影子，在离光远的时候会变得很长，绵长的黑暗超过了鲜活的人生，仿佛它是主，那个缔造它的人才是客。
　　但离光越近，黑影便会越短，直到被人生踩到脚下混为泥土尘埃，往事云烟……

　　许敬恺紧盯着赵素馨墓碑上的照片，只觉得盛夏冰寒，松柏香烛的气息让人心悸……他很想杨清瑶，想她身上清甜的清甜馨香的味道，想她笑着摸摸自己的后脑，娇娇软软又十分霸道蛮横地说上一句，“许敬恺，我好爱你呀。”
　　他想要一个她的拥抱，暖了这个寒凉的炎夏，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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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增广贤文》·明
谢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