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春风》鱼缸儿

100、琐事

　　出发去洛杉矶的前夜，杨清瑶又失眠了。无所谓失眠不失眠，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反正醒着的时候都跟做梦一样，睡不睡又有什么区别？
　　明天就要去洛杉矶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连日来的彷徨像是找到一条裂痕，缝隙像是随时会愈合的伤口。

　　魏川巡说了再联系她却迟迟没有下文，她不知道的是魏川巡已经在几天前联系过了Jason，不是联系，是威胁，是交易。
　　某种程度而言，魏川巡要比杨清瑶更了解她身边这个男人。都是被黑暗绑架的人，他们却很不一样。
　　一个为了走向光明，把光明据为己有然后一起沉入海底。
　　一个为了终结黑暗，可以把自己和光明全都杀死，然后，他就可以了然无憾地和黑暗说再见。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从出生就在黑暗的漩涡里，但他从不挣扎，遇光时就看几眼，会勾起唇角“啧”上一声；在绝大多数的黑暗中，他是安静的，并不觉得这样的黑他需要逃离。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但他只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他是真正孤独的人，因为他连恨都懒得去恨。他是周梓昂。
　　周梓昂说过不再参与他们之间的任何事，就真的在除了去查那些“悬案”之外，再也不关注杨清瑶的任何动态，也不关心他们的关系是好是坏。
　　无趣的世界与他无关。
　　但答应了的事情，还是得做的，如果有顺水人情，他也不介意自己施以“举手之劳。”
　　比如告诉许敬恺MONA画廊的事。
　　又比如今天，在他得知魏川巡离职之后，他从书中拿出了那张纸条。这本书他最近常看，叫《我站在赤/裸的危岩上面》，还挺能说出他心底的一二来的。

　　皱巴巴的纸条上那8个字，与他生命里仅有的两个女人有关，她们是他命里看到过为数不多的人。

　　许敬恺要把魏川巡弄回国接受法律制裁，可再从严的制裁又能如何呢？他的善恶堂才是量化罪恶的好地方。把罪恶交给他才是最好的，不仅能让魏川巡知道自己的恶，更能让……有朝一日，戚梵和许敬恺之间没有嫌隙。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应该会很痛快吧，把黑暗结束在黑暗之中，更强大的黑暗连孤独都不需要了。
　　许敬恺啊，许敬恺。你背的东西太多，每走一步脚步沉的都能在地上压下一个深洼，因为爱而有所忧虑，还是孑然一身的好啊。
　　他周梓昂在负重前行，可那是他自己的重担，无人能够分担。所谓的责任都是给那些有心的人的，他是个“死人”，不需要那些道德法律的条条框框，过一天算一天，光是呼吸就用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也分担不了许敬恺的重担，他能做的只有将那些深洼填上水。远看是一马平川，近看是别人的容颜——水，是不会有自己的颜色的。
　　……

　　夜太短，还没睡意天就亮了。又太长，美梦做完就剩无尽的空荡。
　　Jason今晚并没有回家，杨清瑶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她握着手机，打开微信，看着与【河上一周】的聊天记录发呆，她不知道对方是谁，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她只知道和他聊天很舒服，悬崖边的浮云，就是那样的感觉。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有新的信息进来。
　　河上一周：【没睡？】

　　不是巧合，只是每个夜晚，许敬恺都会拿着手机，打开她的微信，把手机贴在自己胸膛的左上方，直到屏幕暗了，又点亮，然后再暗下去……无限的循环。
　　靠着想象体会她的呼吸和心跳。不敢睡着，怕自己错过了她的信息，虽然在她说了晚安之后从来没有多发过一条信息给他。可是，他就是那么静静等着，万一有万一呢？
　　时间堆砌的距离，远到他害怕她忘记了他。
　　许敬恺最欣喜的便是看到“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的时候——她在回应作为陌生人的他。

　　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聊人生，但却不适合聊自己。边界感，她时刻提醒着自己，即便压抑即便非常想找人说说话，但是，不适合就不可以。杨清瑶退出了微信。
　　河上一周：【有心事？】
　　杨清瑶只是看着，并不回复。
　　河上一周：【我是个只有耳朵的听众，一个闲着的听众。】
　　——只有耳朵，听过就罢。有些秘密只能讲给陌生人，因为没有回应，也不会再回到自己的耳朵里。
　　杨清瑶深吸了一口气，她像是在照镜子，屏幕的这一头是自己，另一头也是。

　　Y：【我是个坏人。】
　　许敬恺的心脏疼了一下。
　　河上一周：【你的答案太绝对了。人是活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看过你的画的人也知道。你不是坏人。】
　　河上一周：【每一条河流都向往广袤的大海，高山孕育了它们，它们却离开了高山。高山是好的，河流是好的，大海也是好的。所以我们才能看到最自由的风景。】
　　河上一周：【别说自己是坏人，向阳而生的的人生经不起否认。】
　　河上一周：【我是恶人，做过许多错的事，我有一百个理由来劝解自己是无罪的，可我依旧坚持审判自己的灵魂。】
　　河上一周：【审判之后呢？错过的人不会原地等我，而错过的事我却可以去弥补。我多耽误一天，我辜负过的人就会走的远一点，所以我不敢等，我怕。】
　　河上一周：【我怕我终于偿还了自己罪恶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看不到了。】
　　河上一周：【我辜负过的人也许不在乎，但我不想辜负她更多，也不想自己的遗憾更多。】
　　河上一周：【最不该定义自己的人就是自己。你有无数的可能。】

　　杨清瑶的思绪开始翻滚，她知道那种强迫自己压下去的感觉又快袭上心头了。慌乱之中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药瓶，连水都没给自己倒一杯，硬生生地吞下了药片。
　　她的希望还真是倔强像野草一样，总会在她下了死心杀死它的时候冒出念头。
　　她想要向阳而生，她想要自由奔向海洋！
　　可Jason的牺牲和付出无时无刻不再告诉她——你别努力了，别挣扎了，你的执迷不悟没有任何的意义，忘记的痛苦依旧是痛苦，它总是在的！
　　杨清瑶的手像是被针扎一样难受，她扔开手机，她趴在窗台上推开了窗。夜色下的太平洋送来了森森腥风，一望无际的黑暗才该是她的宿命啊。

　　杨清瑶没再回复自己的信息。许敬恺的心一寸寸地裂开，翻开的皮肉都是陈旧的伤口——他的婉婉，他心尖上的珍宝，他的暖阳……被毁的好彻底！破碎的，消沉的，冰冷的……不该是她！
　　Jason，魏川巡……许敬程……一个个的都是凶手。
　　他也是！
　　他浮在水面上却就要沉下去了。但她曾经教会了他什么是抬起头，什么是伸出手，倔强不认命都是她交给他的！他要的太多了，她就什么都不剩了。他要还给她！
　　……

　　杨清瑶趴在窗台上，等着安静的夜幕将自己吞噬。
　　可偏偏恼人的手机铃声一声接着一声，她无法睡去……都是【河上一周】发来的信息。
　　信息很有规律，都是一张图片下方跟着一句话。

　　第一张图： XX奶茶店的店名和地址还有联系电话。
　　后面跟着一句：“推荐这家店的紫米芋泥奶茶，热的不加糖，旁边有一家老书店，心情不如阳光的时候，我会坐一下午等着夕阳把玻璃窗变暖，染红。其实，我不喜欢喝奶茶，但是却忍不住去看夕阳。你呢？”

　　第二张图：一本《摆渡人》。
　　后面跟着一句：“这是我前两天从老书店里买来的书，最喜欢的一句是：‘如果我真的存在，也是因为你需要我。’但是再读一次，我觉得‘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都有各自的美德和过错’这句也不错。你呢？”

　　第三张图：旧金山的有名的“cabel car”（铛铛车）。
　　后面写的话是：“有时候很孤独，尤其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直到有一天，我坐上了‘超载’的铛铛车，然后体验了一次半个身子暴露在车外的感觉，当城市的风穿过我的衣袖，我好像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温度，也许，我并不孤独，也许，只是我不知道有人在挂念我，也许，不是这个城市不够熟悉不够暖，只是我忘记去看了。你呢？”

　　第四张图：一家铜锅店。
　　杨清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刚来美国没几天，Jason带着她和柳婷婷去的那家。不知道是因为药起了作用，还是看着这个陌生人像流水账一样记录自己生活琐事的信息，杨清瑶竟然有一种她站在风里走遍了整座城市的感觉。
　　铜锅店的照片下方写了一段话：“想念家乡的味道了，就一个人来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然后就觉得夏天不热，海风不冷，没喝酒就有些醉，喝了酒又很清醒……我庆幸，至少还有一个记忆力的人陪着我，你呢？”

　　杨清瑶的心脏狠狠一震，像是被人抓住拼命拉拽，再将她生生从屋内拖向外面的世界！
　　【河上一周】一连问了四个“你呢？”，每一句都问到了她的心里！
　　——生活就是琐事，琐事里才有乐趣和切肤的温度。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或是那样的“琐事”了，而她的琐事也无人可以分享。

　　比如她看见一朵别样的云，那只是Ann眼中的好天气。会趁着好天气精致优雅地搭配香槟，再配合最合适的鲜花。
　　Ann的阅历让她足以看淡甚至是厌恶一切“琐事”，但她不可避免的还坐着那些琐事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
　　那朵云，在Jason的眼中呢？就是一朵云而已。一朵云而已，他甚至不关心天气。一个只顾着埋头赶路的人，只有生死才是事。
　　而那朵云，在她眼里是一只回头的小绵羊。不会有人跟她讲，也不会有人听她讲她今天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身上都是紧张关切的眼睛，替代了耳朵和心的眼睛。
　　还比如一颗小草，或是一首歌。
　　她生活在两座孤城之中，幸好遇到了另一个时空里的“生活”……

　　——“我不喜欢喝奶茶，却想去看夕阳，你呢？”
　　她不爱运动，却喜欢自由的感觉。她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却心甘情愿地坐在轮椅上吗？她想要见萧北北，想要亲眼看见那些令她错愕的真相，却要吃药毁了自己？她真的是无望了吗？她也想看夕阳，想用双腿去走遍这座城市去看夕阳！

　　——“每个灵魂都是独特的，都有自己的美德和过错。你呢？“
　　所以，如今的她，过错满身的她，是否也会有一丝美德在身？她差点忘记她曾经为什么那么爱笑！自己是不是还来得及去做一个独特的灵魂？！

　　——“不是这个城市不够熟悉不够暖，只是我忘记去看了。你呢？”
　　她一直很想去坐铛铛车的，以前觉得有的是时间，如今却不……方便了。
　　都说美国是一个在汽车轱辘上的国家，离了汽车怕是寸步难行。偏偏就有这么一座城，是专来克车轱辘的地方，上一秒还在山尖下一秒就入了海。古老的交通方式把时间变得很慢，把心也静了下来。
　　要试着接受这个城市的温度吗？这个给了她极致的欢愉和痛苦的城市，她一度想要离开的城市，一直蜷缩在城市角落里让自己没有存在感的她，要接受这个城市的善意和温度吗？
　　她已经离开了一座城，还要再一次离开吗？到最后，这个世界她去无可去的时候，她会不会因为只看见痛苦，只顾着逃跑亡命天涯，而错过了一次次本可驻足的温度？
　　她不该逃了……

　　——“我庆幸，至少还有一个记忆力的人陪着我，你呢？”
　　她的记忆力也有那么一个人，她曾满脸憧憬地指着天说，“你是我的骄傲，所以我要为你变成更好的自己。”
　　她的记忆力还有父母，有萧北北，有柳婷婷这些朋友，有Ann，有画廊老板……那些都是温暖过她的人。她凭什么孤独？又怎么敢再孤独下去？！
　　她还道貌岸然地劝过别人“居无求安，道而正焉”，可她自己在做什么？在苟且，在逃避！她的一生将会是无暇他及的结局！
　　她又真的甘心吗？
　　【河上一周】好生厉害！
　　流水账一样的琐事狠狠地敲醒了她！她是向阳而生的人，她的生命里前20年看到的都是人性的善与美，她该是自由又坚韧的啊。这一年多的痛苦怎么能够与将近20年的希望相提并论？
　　这一刻，她有一种错觉，【河上一周】安安静静地闯进了她的世界，她与他仿佛隔着山海在凝望对视，突然就听见彼此灵魂的哭笑……她想通了。
　　既然她20年的教养让她不能够把那把刀挥向Jason，那她也不该把刀捅向自己。
　　生活是生活，日子是日子。
　　无论她和Jaosn最终走向什么局面，她要靠着自己站起来，走着活下去！
　　……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Jason回来了，在凌晨3点20。
　　杨清瑶躺在床上，面对着墙掐着自己的掌心，有些话她该是说明白的。
　　床上一凹，她刚要转过来的身子倏然绷紧。房间里安静的针落可闻，连呼吸声都变得彼此不打扰。
　　“嘘……别说话，睡吧。”Jason看着她的背影替她拉了拉被子。
　　“Jason，我……”
　　“有什么等过了明天再说吧……对不起。”Jason的声音很紧，把夜色衬得更苍凉。

　　杨清瑶合上眼睛。是啊，天亮了，他们就会飞往洛杉矶。见过萧北北，她要去会一会魏川巡，如果遇见魏川巡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死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只要她想活，没有人可以让她死去！
　　许久，杨清瑶只觉得后脑有一抹热气滑过，稍纵即逝——是Jason落在她后脑的吻。不知为何，明明是湿热的唇，却让她感受到了他彻骨的凉和哀伤，是她可能永远不会懂的他那与生俱来的悲伤。
　　她不懂的，还有落在她后肩的一滴泪。
　　最终，Jason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房间。
　　……

　　魏川巡怎么也想不到，甄美妮居然逃婚了！
　　他赶在她婚礼前要送出的大礼似乎成了无处安放的存在。
　　她为什么逃婚？哦……是不是因为忘不掉萧北北呢？那正好，他最后做的事便是替他们清理掉杨清瑶这个刺眼的存在。
　　好像，更圆满一些。
　　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计划还会更完美一些——那个人要求杨清瑶必须死在许敬恺眼皮下，而今因为许敬恺知道到Jason和杨清瑶的行踪而让一切变的“天时地利人和”。
　　……

　　Frank要和许敬恺合作，自然要对他的要求知无不言，但是不是言无不尽就未必了，他到底不想让Ann的欢喜打水漂，而且两个孩子挺好的，不仅让家里有人气，还都很有用处。
　　他只是略略提起Jason和杨清瑶爱11号那天要搭乘最早的航班去洛杉矶见一名老友，许敬恺便全明白了。
　　即便新的航线申请一延再延，但他可以一次性抓住两个人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周梓昂自然也知道了。他对自己说，他的手很脏，再脏一点也没关系。但许敬恺不可以——脏了手的人怎么配碰爱情呢？脏了手的人，再也不能坦坦荡荡地走在众人面前。

　　戚梵临时越权调度了直升机，他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分他知道，只会比他想象中的更重。处分和遗憾，他选择前者。

　　白默宇是个感性的人，他无条件地支持戚梵。而且他不想在白家呆着，愁人。
　　……

　　一大早Ann便进了杨清瑶的卧室，她心绪难安。
　　佣人在给杨清瑶编着精致的发辫，Ann看着那个面向窗户的纤瘦背影，觉得那格外的落寞伤感似乎又有一些隐隐的不同了。可孤独那么浓，她无法忽视。
　　明明是两个共同经历了生死的人，明明是两个结为夫妻的人，为什么会有两个人住在不同时空的感觉呢？
　　Ann自觉自己的疑惑可笑，因为那样的“同床异梦”、“形同陌路”她过了好多年，甚至还白白搭进去自己骨肉的整个童年。
　　Ann做了一个决定，既然两个人一个不说话，一个不说实话，那么她就自作多情，她就手伸的长一些。如果两个人实在过不到一起……她不想那么好的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她已经四十好几了，她用了太多的代价才明白了当断则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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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