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寂寞帝王 隋宮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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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个寂寞的人，而且是天底下最寂寞的那一个。
权势在手天下至高，黄袍在身言出必行，明明就是九龙君王，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是惆怅寥落？
他身边的卫士侍女不敢接近，总是必恭必敬戒慎恐惧，生怕做错事说错话便落的身家性命不保的下场，小心翼翼如临深渊服侍这个主子。
没有人敢冒着生命危险与他说话，维持奴颜屈膝，察言观色，谁也看不见他心里的真实。
江都宫里他少外出，镇日与后宫嫔妃饮酒作乐，我侍奉左右冷眼旁观，惊见他眼里的自嘲自伤。
身拥美人寻欢听乐，美景当前本该尽兴，但杨广虽然扬唇大笑，那眼，却是冷的。天晚他撤宴回殿，我自然随行在侧，他醉得几乎走不成路，我只好伸手相扶。
「呵……怎么？你玩得不高兴？」他醉眼迷蒙的问，我蹙眉。
「侍奉皇上臣不敢心有旁务。」
「这里又没别人，别跟我来这一套。」坐倒床侧，他一把揪住才想离开的我，表情十足认真。
我拂开他的手。「你又何曾玩的开心？」
要平辈论交是不？老子就不客气了。
杨广面色微凝，放声嗤笑。「没想到你看出来了？」
「不开心为什么还要玩成这样？搞得天下个个都怕你，又是何苦？」
「你在劝我吗？」向后直躺他笑声响亮，乐不可支，像是碰见好笑的事情般。「这天下人人都要我死，怎么你敢来劝我？」
「我不想看你往死里走去。」语气平淡，我冷冷看他那分笑意。
「千易真是不怕死呢。」纵声大笑，房里烛火幽幽，衬得杨广面容阴暗难明。「可是我也不是怕死的人……呵……我早就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呵……」
「杨广？」
但见他倒卧床上，双眼轻闭唇边仍旧一抹戏笑。「…我这大好头颅…就不知谁来取去呵……」
我看着他如孩儿般的睡相，只得将他放正，解下外衣盖好棉被，完事离开。
第二天他晨起唤我，我揉着惺松睡眼起床换衣，黑色禁卫长服，显示我与众不同的身份。换好衣服入殿晋见，杨广神清气爽的坐于龙椅，朗朗笑意瞅来。
「怎么？睡得不好吗？」
我打官腔。「谢皇上关心。托皇上洪福，臣──」
他听得不耐烦，摆手示意。「这些话朕不爱听。今日你同我微服出宫。」
「这只怕不妥…」
「怕什么？朕是天子，天子的命岂是轻易可拿的？」眼里闪现笑意，杨广主意已决，就此定论。
不到一个时辰已出宫，杨广身着明黄我则一身儒白，是他逼着我穿纯白衣服，否则我自己并不怎么中意这颜色……容易脏，难洗。
江都城，南方重镇繁华之地，位于运河尾端，如果没记错算是江南一带…好像便是如江苏，烟花三月下扬州，不知有没有相关？热闹气息，尽目繁盛，街上行人来往络译不绝，是我此行所见最富城市，无怪杨广执意迁都于此。
大概也是为了躲开日渐衰弱败亡的洛阳吧…历史老师的棍子没白挨。我记得在这个年头，政治大乱经济毁坏，连带治安也差，还有农民遍地起义，外加群雄门阀四处割据──这么多烦心事，他欲长住江都，尚在理解范围中。
只是杨广唇边那抹冷嘲淡笑，我却是怎么都解释不了。
「发呆呢？」
回神睇见他在眼前挥手，我整整思绪。「臣…属下……」
「如今只你知我身份，用不着宫庭那一套。」
我敛目肃容。「是。」转眼看着四周热闹场景，这片富饶之色，会否在不久的将来，也葬送在战火中？届时痛声哭嚎的，除了黎民百姓…还会是谁……
胸口郁闷难当，我深深呼吸调整情绪，不愿意太过多感。
闲逛半天杨广兴致不减，只是天热南风吹得人流汗，随意找了茶店入座，他举手拭汗，跟平民男子一无二致。
我点了雨前龙井，他没出声反对，眼神望着栈外人群，欣赏这末日里的繁华，片刻后轻声问道：「江都，千易可喜欢这里？」
下意识抓抓头发，原本齐整的长发被我搔乱。「自然是喜欢的。」
「我预备长居江都，不回洛阳了。」
我有些突然。「可是大臣们──」
「让他们反对去，我不在意。」恣意率性的摆手，神情态度极是自我。
…果然是暴君……
「江都…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江都？三游江都耗费国库…」他忽尔问道，见我摇头，他兀自轻笑。「因为有个人喜欢这里，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江都。」
我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也没有不识相到去问那个人的身份。
与我不相干。
我的沉默让他感到奇怪，侧脸凝视，他笑问：「你不好奇那个人是谁？」
「如果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杨广笑了起来，如阳光般的笑靥柔和眉目间的那分阴沉，彷佛是擦身而过的邻家故人，不是高高在上伤民万千的君主。「说的好。」眼神一转，望向栈外人群，享受这生命活力。
小二适时送上龙井茶，我忙着布茶竟错过他嘴里那几不可闻的低语。
回宫后他未再传召见任何后宫妃子，可能是疲倦早早便回房，至于我则在门外护卫，始终这是我的工作。
长夜漫漫，我站在门外快打瞌睡了，门内的人却传来幽幽叹息，又是一个失眠症患者。我已经惯了这位夜里难眠的君王，瞅着四下无人，我推门而入，正看见半躺床沿的他。
「睡不着？」
杨广掀目望来，盈盈笑意。「怎么？千易是在关心我吗？」
我直接丢白眼过去，既然他都要跟我平辈论交了，那也甭客气。「是又怎的？都几更了还不睡？不怕明天黑眼圈？」他不累我累啊…自动自发拉椅斟茶，在门外站到快睡着，口也渴着。
他起身步向我，自己拉椅坐定，动手倒茶喝，还顺便帮我倒了一杯。
「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明天又没精神。」我啜茶边道。
他的微笑煞是诱人，阴暗不明的烛光竟然照出一抹伤感。「一个人睡…无聊。」
差点没把茶喷出！斜睨他一眼，我直接吐槽：「后宫佳丽三千，阿英尽可传召，不乏人相陪。」
「如果我不是皇帝，她们会陪我？」隐隐约约嘲弄嗤笑，杨广神情难辨目光幽幽。
哇…你不是想叫我陪吧──我我我是男人…不！我是你儿子啊──
「千易吓成这副样子作啥？」他没好气的笑：「我睡不着，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听。」
噗──咳咳！被这句哽了一下我猛咳，呛到几乎流泪，杨广的手在我背上轻拍，神情温柔到不似真实。
历史老师…我没记错啊，杨广应该是四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会撒这种娇啊……我实在想掉头走人，可是望见他眼神里难言寂寞，发觉自己一步也动不了。
无奈起身，我伸手拉他，将烛火吹熄，伴着走到床边。「你躺着吧，我说总成了。」
黑暗里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有轻笑声伴随唏嗦的动作声，他的手拉上我。「你也躺。」
犹豫三秒，儿子跟老爸一起睡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便脱鞋躺到他身边。「想听什么？」
百分百哄小孩的口吻。
「你说的我都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我想了半会，柔柔出声。「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长头发的女孩被人关在高塔上，囚禁其中出不去，下不来，只有关她的人每天送食物上去给她。就这样过了很多日子，有一天某个王子经过，看见高塔上的女孩……」
长发公主的故事，在寂静上演。
「…最后王子救出被囚禁的女孩，回到自己的国家。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幽暗中似乎听见无声的叹息。
「不好听吗？」
「没的事。再说一个吧，我想听。」杨广的声音仍然清醒，我却已经睡意朦胧。
「…很久以前有个小女生，喜欢跳舞可是买不起舞鞋，有一天她经过店铺看见双红色鞋子，非常喜爱，她想尽方法穿上了红鞋，结果不能自己的跳起舞来，停也停不下。从早跳到晚，跳到抽筋受伤，小女生想要把鞋子脱下时才发现，原来红色鞋子一旦穿上，再也脱不下来……」
带着浓浓困倦喃语故事，说完后室内一片安静，我以为身边的人已经入睡，正打算撑住闪人时，杨广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觉不觉得，这两个故事跟我很像？」
我瞠目。哪里像了啊大哥？
即便黑夜里也能清晰听闻的嗤笑声，以及无可奈何的叹息。
「那个女孩至少是幸福的，她还有长发让王子去救她…可是我呢？」略作停顿，他一声闷笑。「当初以为王位是天底下最好的，就像红鞋子一样……可是谁知道，穿上了就再也脱不下来……脱不下来了……」
沧桑的嗓音像悲泣，寂寞已经刻进骨里。
「你──」
「睡吧，」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在耳畔轻响。「你也累了…睡吧。」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寂寞帝王 隋宮夢（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