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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人生大考 ...


  •   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我每天都把时间安排的很满,母亲也更忙碌了,她已经开始为我积攒大学的学费。我的成绩仍然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校领导和老师都对我抱有很大期望,他们给我定的目标是:北大。
      但是我并没有考虑好,首先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我和母亲悉心照料,但是如今父亲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母亲定时定点背父亲如厕,母亲那么瘦弱,不知道她怎样才能背起父亲,有时父亲却仍然免不了“解决”在床上,即使一天换好几次床单,家里的气味依然不好,有时父亲便秘,还得母亲一点一点用手去清洁。父亲常常喊着腿麻背痛,怕冷,母亲每天都要给父亲按摩。至于洗澡就更是难事,往往是我与母亲合力才能完成。没有人知道,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是多么的压抑和绝望,看母亲操劳,我有时候甚至会蹦出“当时如果不把父亲留在家才是”这种不孝的想法,而母亲不让我分担太多的家务,只许我安心备考。
      母亲也开始瞒着我服用大把的安眠药和抗抑郁的药物,我有时半夜醒来,母亲仍然在灯下备课,我迷迷糊糊起来劝母亲休息,母亲却总说她不困,睡不着。
      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已经让人身心俱,何况还有未还清的债务,以及一笔高昂的大学学费,甚至哪些隐秘的我所不知道的困苦,这样的千钧重担都压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有时候我会恨自己,不能快点成长起来,不能为母亲分担一些。我甚至在母亲的手腕上,发现她自残的痕迹,然而面对我的追问,母亲始终避而不答,有时候只是轻轻叹一口气。
      我知道,母亲不想说,我是问不出来的。母亲是一个内心无比坚韧的女子,我不知道她是在多么痛苦,多么绝望的情况下,才在手腕上割下伤痕,这伤痕如同割在我的心口上,一刀一刀锥心蚀骨。看着母亲如此,我也曾跪在母亲面前,求道:“妈,我求您不要伤害自己,等我高考完了一切就都好了,您要是心里有什么气,什么苦,就把我拖过来结结实实收拾一顿,什么时候消了气,什么时候作罢,我皮糙肉厚,抗揍不怕打。”
      母亲听我这么说,反而被逗笑,拍拍我肩膀,道:“好啦,你又不是出气筒!你这些年挨得打还少么?还想讨打!”
      母亲坚持说她没事,让我不要管,不承认自己是因抑郁而自伤,我只好把母亲吃过的抗抑郁的药摆在她面前,母亲看瞒不过,便一下子板下脸来,严厉道:“行了,不该管的别管!干你该干的事去!我要是真收拾你,可没那么好过关!”
      母亲积威深重,我也素来乖顺,她这几句重话,让我下意识的禁了声,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怕的,那粗重的棍子打的皮肉黑紫、血水横流,怎么能不怕,那棍子又急又重的打在破碎的伤口上,便如烧红的烙铁烫上一般,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会如同海浪般翻涌着铺天盖地而来,淹没全身各处,让我没有一丝喘息躲避的机会,甚至无力挣扎,仿佛一口气上不来,便要被这疼痛活活溺死。
      对于母亲,我不敢深劝,只盼着这两个月过去,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至于我,北大可能终究是我的一个梦了。我想,姐姐放弃厦大时也一定是坚毅决绝的,我的身后有我的家庭,我的父亲母亲,我不可能自私到只考虑自己的前途。母亲还偷偷吃着抗抑郁的药物,我不可能独自去外地,把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丢给病弱的母亲,其实,上青城大学有什么不好,虽然是个二本院校,但我留在青城,可以给父亲租一个房子,搬出去照顾,又可以顺便照顾母亲。要是牛叔愿意和母亲在一起,我是不会干涉的。
      最难过的那一关,应该是母亲那里,母亲辛苦这些年,就是为了我能考个好大学,为了我出人头地,为了我以后衣食无忧,但这次我恐怕要让她失望了。我知道,要想说服母亲恐怕是不可能的,我想起姐姐当年为了不上大学索性没有填高考志愿,那我便只能在估分报志愿的时候撒个谎,做些手脚,到时候板上钉钉,谁也没办法改变。
      我这个想法曾经试探性的告诉安如,安如登时皱起眉,严肃的看着我,道:“太荒谬了,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你这是自毁前途!”我知道她不能接受,莞尔一笑,道:“说说罢了。”
      她看我不像是开玩笑,又道:“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姜姨也不会同意的!”又见我不不说话,便猜到我心中所想,道:“你是不是要先斩后奏?”
      我仍是抿唇不语,她担心的看我一眼,道:“快收起你那些荒谬的想法!你这样做,姜姨该多伤心,她苦心培养你,多不容易,再说,你这样做姜姨能轻饶了你?”
      我知道,当然轻饶不了,却也只叹了口气,苦笑道:“大不了一顿打,忍忍就过去了。”
      的确,一顿打是免不了的,这顿打肯定会很难熬。但这些年我挨惯了打,多少有些耐受力,再说,我终究是母亲的儿子,就算她再怎么气狠了打我,手上也会有分寸的,母亲纵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也终究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答应我的请求。
      后来,母亲不让我与安如见面,我这样的心思,也就无人知道了。
      北京大学这四个字,终于停留在我的志愿纸上,除了北大,我规规矩矩的填满了所有一本志愿栏,二本院校里也填了一个,青城大学。
      我一样按照平时的成绩估分,只是我在做卷子的时候,计算着分数空了几道大题,如果不出意外,我能考一个超过二本线,不足一本线的成绩,刚好考上青城大学。
      本来也想过按平时的实力考,报志愿的时候只报青城大学,后来觉得这样做班主任一定会找我谈话,最后即使不征得我同意,肯定也会给我改了志愿。
      我的高中三年就这样过去了,考完试我便赶紧回家去,承担起了所有家务和照顾父亲的所有活计,这样母亲也轻松一点。我高考完,母亲似乎也格外高兴,她肩上的担子总算卸下一些。
      我也很少和母亲说起我报志愿的事,我知道平静的生活最多持续到月底,我应该小心翼翼的珍惜。
      夏天的日子很长,我照例起的很早,早晨不到七点外面已经大亮,空气也十分好。我把父亲搬到天台,开始喂饭,擦洗。
      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然,我尽心尽力的伺候父亲,也尽心尽力的帮助母亲,母亲倒觉得对我十分愧疚,夸我如今长大了,也安分听话了,而我只是讷讷的不答话,母亲现在还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什么决定,若是她知道了,怕是打死我的心都有了。
      公布分数的日期将近,我的心也惴惴不安起来,正巧分数出来的当天,母亲要到外地去参加学术论坛,前后来去五天。五天,是我最后的缓冲期,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一切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我。
      我已经知道了分数,539,是同学帮我查的,过二本线19分,上青城大学肯定是够了。
      母亲虽在外地,却仍然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查了我的成绩,听到如此低的成绩,甚至还申请了查分,直到她看到我的大题齐刷刷的空着的时候,才知道我是故意为之。
      我看到母亲进门时脸上的严霜,我便知道自己要承担什么。她一看到我,双目中便冒出了两团火,还未说任何话,便顺势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我的嘴角登时流血,用手一触,生疼。
      我回避了母亲的目光,用手指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没擦干净,还把半个下巴晕染上了血色。母亲只是皱着眉的把东西收拾停当,又把我拖拽过来,狠狠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见我如砧板上的鱼肉,任她随便收拾,便更认定了我是故意为之,母亲问道:“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
      我并不知道母亲查了我的卷子,只是听母亲的口气,似乎已经洞悉了事情原委。我来不及细想,也不想狡辩,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是。”
      “是?”母亲反问,她原本还只是猜测,如今看我坦然承认,更火冒三丈,道,“陆羽嘉,你还这么理直气壮,你还敢说是?!”因着生气,母亲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早就知道,要有今日这场教训,便也不再反抗辩解,只是顺从沉默,任母亲如何重责,都甘愿领受。
      母亲抄起了墙角的鸡毛掸子,朝我走过来,我知道这家伙一定是要招呼在我身上,竟然下意识退后两步,母亲带着怒气,道:“站墙根!对着墙!”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壁,尚未来得及反应,那棍柄便抽下来,毫无章法的落在在我的手臂,后背和臀上,此时正直盛夏,我只穿着一件二股筋背心,一条半大短裤,光着脚,不肖一阵,身上便泛起了一道道红棱子。
      我把母亲气的不轻,母亲下手便也是极重,尽管我双手紧抠着墙壁,用头狠狠抵着,仍就控制不住在疼痛积累到一定程度时,身子的扭动和肌肉的颤抖,我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身上逼出了一层汗,最后连喉头的□□也无法控制。
      实在疼极,也只有强忍,我没脸敢求饶,况且我知道求饶也是无用的。
      大概打了四五十下,鸡毛掸子的手柄忽然在狠抽过皮肉的一瞬间断成两节。母亲扔下鸡毛掸子,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只得停下来。
      我拭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扶着墙大喘气。
      母亲似乎还在气头上,四处寻找工具,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从枕头下抽出一把扫床笤帚,大概是本能的反应,我竟然在母亲再次用笤帚把子抽在我身上时,用手肘挡了一下,可能母亲尚未拿稳笤帚,那笤帚竟一下子掉在地上。
      母亲瞪我一眼,道:“怎么,不服气?”
      我摇忙头,道:“没,不是……”
      母亲捡起苕帚,不再打我,只是指着我质问道:“你大了,打不服、骂不动了是吗?我是管不了你了,是吗?你主意大的很,你为了留在这里,高考都能不好好考,清华北大都要放弃!”母亲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不由得提高了音量,道,“你长本事了,有能耐了!你这么轻易的就放弃自己大好前途,你,你对得起这些年全家人陪你受的苦吗?你,对得起你姐姐给你的一条命吗!”说道此处,母亲不禁落下泪来。
      扫帚又毫不留情的打在身后,母亲似乎也因生气而口不择言,道:“我打死你!打死你!”
      我心里默念着一个“忍”字,早便知道这顿打难熬,可若没有痛,没有泪,没有血,没有伤,我又如何报答骨肉至亲的恩情,我又如何让母亲过去心里那道坎,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母亲把我拖拽到姐姐的照片前,厉声道:“跪下!”
      看到到姐姐的照片,我的心口便疼,我屈膝下跪,眼里亦噙了泪,任凭母亲的笤帚打在肩头和后背上不知多少下,疼痛愈发的凌厉难忍,我手指紧紧抓住桌角,甚至因强忍不过劈了指甲,我都浑然不觉。
      母亲哀恸道:“陆羽嘉,你是只为你一个人活着吗?我花70万把你监狱救出来,你姐姐为了救你失去生命,你呢?你就是这么作践自己的!问问自己,能不能对得起你姐姐给你拣回的这条命!”
      我知道自己的错百死莫赎,便跪转向母亲,伏下身去,重重以头触地,含着泪一字一顿道:“儿子知道自己一再犯错……不可饶恕,求母亲不要姑息,求母亲重罚!求母亲重罚!求母亲重罚!”请求重罚的话,我连说了三遍,说罢,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怵怕,我的泪早已忍不住落下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姐姐,我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也是为她们而活。
      但母亲是了解我的,她知道我嘴里低头认错说着请罚,心里却是要认准了一错到底,北大铁定是不去了,也不想再挽回什么。她知道我的请罚是以退为进,是用自己的血泪逼她就范,毕竟,从前的许多次,我都是这样,让母亲妥协。
      母亲在我吃准了她会妥协之后,也拿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被我的这种吃定拱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愤然道:“好!陆羽嘉,是平日里太给你脸了是吧?!你不是要重罚吗?裤子脱了!跪过来!”
      听了这些话,不知怎的,还没挨打,我的腿便开始抖,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朝母亲这边膝行两步,背转向母亲,把裤子拽到膝弯,母亲一棍子抽下来,我猝不及防,抖了一下,我吸一口气,知道母亲定要打我个没脸,尽量忍住不动,却又挨了一棍子,母亲提高了声音,道:“伏下身子,双手交叠,手背触额,手心触地!”
      我知道这是一个极其羞窘的姿势,但我依旧强逼自己按着母亲的要求,深深跪伏下去,规规矩矩的双手触额,手心贴地,以最卑微最恭敬的姿势,以赤子的模样,叩拜于母亲身前,接受这场责打。
      母亲的棍子却又在我的身子上狠抽下去,那棍子深深地咬进我的皮肉里,我疼的一哆嗦,母亲道:“大腿挺直,塌腰!肩膀向下塌!”
      “手往前!”又是一棍子,母亲仍不满意我的跪姿。
      “手再往前!大腿挺直!塌肩膀!屁股撅起来!”上衣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肩头,我依然如一个五六岁小童一般被母亲指挥着,调整着姿势,随之而来的,还有母亲的棍子。
      “手往前!听见没有!塌腰!屁股撅起来!”母亲打了许多下,身子上都抽出了血棱子,我却迟迟没有达到母亲满意的程度。
      “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手往前!塌腰!”
      我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但这样的姿势实在是羞耻到了极点,仿佛把我所剩无几的自尊碾得粉碎,我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抽泣道:“求您……求您……不要这样……”
      母亲怒道:“刚才不是还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么!现在知道要脸了?”母亲狠狠给我一棍子,道,“迟了!你敢把终身大事如此草率决定,便应该知道你要承担的后果!今日,你若还认我这个母亲,你便得如此,当然你也大了,我也管不服你,左右不了你的决定,你若不认,我便也不必管你!”
      母恩深重,我怎敢,又怎能不认母亲,纵使再怎么痛楚,再怎么委屈,我也要接受,我只能接受,我必须接受。
      我最终还是以这种最屈辱的方式来受责,明知是咎由自取,心里却委屈至极。
      母亲总觉得我犟,只是这样的犟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每一道血痕一行泪水,都是我一分一秒的强忍苦熬过来的,请罚时再怎么慷慨陈词,心里却仍是怵得发抖,那棍棒狠抽在身子上的疼痛与绝望,在全身各处游走蔓延,锥心刻骨,辗转难忍,是受过一次决不愿再受第二次的,而我这身子,却是旧伤还没好利索,新伤就压上去了。
      臀腿上已经有纵横交错的血痕,母亲用苕帚把再打上去,那疼便能一直穿进骨头里。
      臀腿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我虽努力忍着,双腿却仍然无法完全挺直,喉咙里的□□被我强压下来,双颊也因为忍痛憋的通红,汗水从两鬓缓缓流下。
      母亲见我的屁股被打的黑紫出血,又见我疼到极处时依然把后半声□□狠狠压在喉咙里隐忍不发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便也心软下来,道:“你知道错了吗?”
      感觉身后的责打忽然如此轻易的停了,我呆了呆,甚至没有听清母亲的问话。
      我痴楞了几秒,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慌忙道:“知错,我知错了!”说完这句,刚才全身紧绷的神经便一下子松下来,双腿此时已经撑不起来了,只好扭曲的跪在了地上。
      母亲的语气里也透露出极度的疲惫,道:“我去查过你的卷子、你的志愿,现在……”母亲顿了几秒,“就算……那些东西木已成舟,已经无法改变,你若如刚才所说,真的知错了,那好,你在这之前有什么想法,我都一概不管,过几天……”可能是怕我再出什么幺蛾子,母亲又改口道,“明天!明天早上你就去高三班复读,只当这次是你发挥失常,明年再考!”
      我听完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跪着。
      母亲等了片刻,待我答话,我却始终没有任何回答。母亲道:“去不去?”
      我多么想说一个“去”字,只需这一个字,这一场责打就可以结束,我便不用在如此狼狈不堪、血泪横流的脱衣受责。
      而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去,不过是白白增加母亲一年的负担而已,我给母亲的负担还不够重吗?我只恨自己不能快点长起来,快点脱离这个象牙塔,去挣钱,去承担,让母亲不必在为我、为父亲所累。
      此时我脑子已被疼痛激的有些模糊,也是在无力想更高明的对答,只道:“妈,我不愿意再复读了。”
      母亲听了我的回答,只有无力苦笑:“呵,我便该是了解你的,一旦你决定了什么,天王老子都得听你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母亲的声音有些抖,甚至带了些绝望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是怕你考走以后,我不再照顾你父亲!我今日就在这里立誓,你安心去上你的学,我以后就守着你父亲,给他养老送终,不再和别人有任何瓜葛!若违此誓不得善终!”
      “妈!”我听到母亲说“不得善终”四字是心里一颤,转身道,“妈,不许这样说,您这么说儿子便是错上加错,错无可恕了!”
      母亲并不理会我,只是看着我的眼睛,道:“这样你放心了吗?可以去了吗?”
      我不敢再说不去,也没有说去。
      原本我相信,只要我再坚持一下,母亲会答应我的请求的,只有这样才能不放弃父亲,又不拖累母亲。不过是不能上北大了,其实在哪里上大学不是上。
      我之所以留下来,是不愿意看到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个人照顾父亲,我想要把父亲带在自己的身边,让母亲过上她想过的生活。虽然现在看来,这样的想法幼稚可笑,并且很难实现,母亲怎么可能让我自己带着父亲,而她去和牛叔一起生活,但当时我却觉得这是唯一的最优路径。
      可是,母亲竟然用如此恶毒的词汇来诅咒自己,我能忍受母亲的责罚,知道自己实在受不住了便可以没脸的哭泣求饶,母亲也总能心软停手,但我不能忍的便是母亲自伤自艾。
      我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也不愿母亲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一时竟也两难。
      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母亲以为我仍然不肯妥协。
      到了这份上,母亲的确已经拿我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便是罚得再重,不过是我多吃些苦头罢了,最终她也会停手的。
      母亲最终被我长久的沉默拱起了怒火,扔下扫帚,抄起门前粗竹棍子重打在臀腿先前的伤口上,我忽然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臀峰上的皮肉崩开,血珠子缓缓流了下来。“啊……”我便也来不及再想什么,只是实在忍不住疼,哑着嗓子吼出来。
      随后,一棍子便是一道血,我痛极的时候,便狼狈的跪在地上痛哭,母亲却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只冷冷道:“想好要去了吗?”
      我从心底讲是希望留在青城的,这毕竟是我思虑了多日的结果。
      母亲却仍然试图用棍子逼我听话,道:“你可想好了,要是敢留下上大学,天天在我眼前出现,你的日子可不会好过!我……我见你一次收拾你一次!”
      我半跪在地上,身后被打的血痕斑驳,我想,这多半是母亲为了逼我走而说的气话,纵使不是气话,真的见我一次便要收拾一次,也是我自找的。这些年在母亲身边,因着生活的重压,母亲话极少,凡我做错事,也都是棍子直接上身收拾,挨惯了便也没那么多委屈,就算有时候收拾的狠了些,也不过是自己缓缓疼,爬起来该干什么活还干什么活,毕竟家里伺候着病人,活计繁重,我不可能让母亲一个人全包。
      接着,我又是沉默。
      我和母亲之间有太多的沉默,太多沉重而复杂的感情,母亲对我的付出不求回报,倾尽所有,而我不许自己不做报答的接受。
      母亲等不到我的答复。
      我不想违逆本心,又不想违逆母亲,但这世上的很多事就没有万全之策。
      仿佛是一场最后的博弈,母亲虽然知道我已经成长,却仍希望以长辈的身份,去帮助也好,强迫也罢,让我走上相对正确的道路。
      沉默,沉默,无尽的沉默。
      母亲手中棍子终于在这无尽的沉默中,狠狠的抽在我的背上、臀上、腿上,疼痛积累久了,我便没有能力单凭自己的意志去忍,我开始抽泣,每打在原先的血痕上便有一声克制不住的低吼,那疼痛仿佛刀割油煎,甚至,到了最后,我扭曲的跪在地上,哭声、喘息声与叫喊声参杂在一起,再怎么狼狈不堪,我也是顾不得了。
      我终于不顾一切转过身去,抓住母亲的衣角,哽咽着断断续续说着几句话:“母亲……母亲……求您……求您……把我绑起来……绑起来再打吧……我实在……实在是抗不住了……”
      我再看母亲手里的棍子,前端已经开裂,上面还沾着我的血迹。
      母亲道:“那是想好要去了?”
      “母亲,您要……屈打成招……”我抽泣道。
      母亲捏着我的下颚,抬起我的脸,盯着我满含着眼泪的眼睛,我不敢与母亲对视,便低垂眼睑看向别处,不知是疼痛还是委屈,眼泪还是忍不住簌簌落下来。我是她的儿子,亦是她全部的希望,她希望我去上名校,将来成为高知,从而改变自己的人生,而我却打破了她为我规划的未来。母亲知道我的恭敬顺从,也我的坚忍倔强,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成熟的皮肉结实的躯体,不再是十八年前的小小的一团,依偎在她的怀里,听从她一切安排,只是母亲永远是母亲,她会用最后一丝力气来救赎她的儿子,她绝望的叹了一口气,道:“孩子,你是要妈妈三跪九叩来求你吗?”
      我内心的疼痛被这句话击中,颤抖着声音道:“不……不……不是……”
      我的执拗与坚忍,让母亲终究还是无可奈何,母亲深深叹一口气,又停了许久,才道:“这本都是我的错。”母亲不愿意在我面前落泪,便背过身去极力忍住,除了姐姐出事那段时间,母亲很少哭泣,她如一颗蒲草,以柔韧之躯,承受生活的全部苦难。母亲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过了好一会儿,她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才道,“我原先不想告诉你,或者想着等你上了大学,再长大一点再告诉你,但现在,却也不得不说了。”
      母亲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台边,望着对面灰色的办公楼,又开始失神,她望了窗外好一阵子,才转过身来,缓缓开口道:“小嘉,你的亲生父亲,不是陆大海,是你牛叔叔,牛玉覃。”
      我原本狼狈的蜷缩在地上缓疼,听了母亲这一句,便吃惊的瞪大双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日夜相处的牛叔居然是我的父亲。母亲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孽,我该早一些告诉你,你这半年多的苦楚也不必受,也不必毁掉你的前程。”
      母亲说要这些话,似乎耗费了全身的力气,她颓然的坐在窗台边的椅子上,开始低低的自言自语道:“这几年,我对你严苛,打得也多,骂得也多,也让你受了许多苦。也许,我该早些告诉你,不管你怎样看待我这个母亲,早些去认了你的亲生父亲,总不至于跟着我受这些苦。”
      母亲开始责备自己,她似乎忘了这家庭的苦楚不是她造成的,而是我造成的,是她替我承担了这一切。我苦笑笑,纵使我没有犯那致命的错误,纵使我的家庭没有这些变故,母亲若是狠狠收拾我几次,或者便是冤枉了,屈打几下,多骂几句,我便受不得了么?
      父亲,或者说现在应该称为养父,他从前是什么样子,我不是没有记忆,我曾见他关着门,骑在母亲的身上打母亲,我和姐姐从门缝里看到,母亲的头发被一团团的扯下来,脸上身上都是血污,我和姐姐只敢小声哭,却不敢推门进去,因为进去了就是被他一起打。
      我见过母亲被他在身体上烫过的烟头疤,甚至见过母亲被他从楼梯上拖下来,整个后背上鲜血淋漓,没有一块好处……
      如果是小时候,我不懂事,可能会反对母亲和牛叔在一起,但我现在是不会的,我知道父亲的不堪,也知道母亲的不易。
      母亲又道:“从前,你父亲那样的品性,我常常不敢回家来,那个时候,不提倡离婚,我去上大学,便是为了躲他,有时候连寒假暑假都不想回来,就在那时候,我做了一件事对不起他,就是有了你,后来我大学毕业,回来了,便没有人再知道这件事,你亲生父亲虽然和我互相倾慕,但他知道我有家庭,有孩子,也未曾再打扰我,更不知道你的身世。”
      我终于明白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为什么母亲执意要把父亲送走,为什么母亲不让我与安如交往,为什么母亲再听说我不上北大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母亲的性子,独立而坚忍,在牛叔想与她一起生活时,因为我的哭闹,她不愿意说出真相,怕伤害到我和姐姐,怕我们不适应“那边”的生活;在欠下70万巨债时,母亲仍然不愿意说,只是独立承担起为我还债的重担,她知道,牛叔对我们的好是情分,但他却没有为我们还清全部债务的本分。
      母亲不愿意提从前的事,她与父亲的婚姻是她的一场噩梦,今日,若不是我的逼迫,母亲作为长辈,如何能把如此私密,如此不该对小辈启齿的事说出。
      父亲大概也是听到母亲所说,此时竟也“呜呜”的乱叫起来。甚至爬起来从床上摔下,母亲看见如此情况,赶紧到床前去扶父亲。只是母亲瘦弱,扶起高大的父亲并不是易事,况且父亲还用能动的左手推搡着母亲,母亲背了两次也没有成功。
      第三次母亲终于努力的背起父亲,把他安置在床上。
      母亲早便知道,这个人和我毫无血缘,与自己更是早已离异,当时母亲若执意送走父亲,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可是母亲终究是个善良的人。
      我这个儿子,做的太自私,也太失败,我从来不了解母亲的绝望与悲苦,只有凭借自己的愿望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甚至母亲的抑郁症,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我也并不真切的知晓。
      我从地上爬起,伏在床上,身后痛的实在难忍,夜里还发起了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便也无力去顾及母亲,何况我也不敢和母亲开口,到底还是怕锤楚加身。
      夜已经深了,母亲无法入睡,她何时又用刀片割开了手腕,我却并不知道。
      后来,母亲又服下了一整罐的安眠药,然后合衣睡下了。
      直到后半夜我稍稍退烧,怕母亲要伺候父亲翻身起夜,我才强行爬起来,我不敢唤母亲,只是摸索着到父亲床前,看见父亲床头上有几张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我拿起来,借着满月的光亮,依稀辨认。
      却在看了几行以后,吓得我冷汗淋漓。
      这是母亲写给我的信。
      母亲在信中说,她做了这样的事,自知日后无颜见我,她希望我可以认下生父,去北大读书,至于她自己,早便抑郁成疾,对人生已毫无留恋之处,只要她撒手一去,十几万的丧葬费,也够还清我的债务。
      读到此处,我哪里还有心再往下看,只慌忙扔了信纸,向母亲床边奔去,谁知脚一用力,身后便生疼生疼,登时跪倒在地,磕青了膝盖,这却是也顾不得了,急忙爬起来,去看母亲,推她却不醒,叫她也不答应,只是还有呼吸,我再看桌子上,扔着一瓶吃空了的安眠药,我便大概明白了一切。
      我用母亲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打了120,自己找了一身全黑的衣裤穿上,拿出家里为数不多的几百元钱,跟着救护车一起来到医院。
      因我半夜起来,母亲服药时间尚未超过6小时,医生说还有希望,母亲在抢救,我去交费,我知道自己带的钱不多,而此时我也只能打电话给他,我的亲生父亲。
      “喂?”他还是半梦半醒之间。
      我声音颤抖着:“喂……牛叔……您……”我磕绊了半天,还是开口叫他“牛叔”,“我是羽嘉,您在家吗?求您,能来人民医院一趟吗?我母亲她……她正在抢救,我身上钱不够……”说到最后,甚至带了哭腔。
      牛叔一下子从睡梦清醒过来,道:“你母亲怎么了?你身上没有钱是吗?在急诊是吗?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母亲在抢救,而我伏在抢救室外面的墙上发抖,血水已经大片黏住了衣裳,好在黑衣并不会看出来,身后的疼早就顾不得了,我只是害怕,害怕母亲会因为我出事,若母亲有事,我的罪,却是百死也难赎了。
      牛叔和安如都来了,这时是凌晨四点半,母亲还没有从抢救室出来,他见我伏在墙上发抖,赶紧把我搂过来,又见我脸色苍白,满脸是汗,便替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拍着我的后背,唤道:“孩子。”我听到他的呼唤有一瞬间的恍惚,一颗心忽然像有了依托,一夜紧绷的神经忽然便松下来,接着就哽咽出声,他低声安慰我两句,才问道:“你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我稍稍缓过神来,与他简单说了几句情况,见医生过来,他便又去详细问医生,得知母亲是服食了大量安眠药,不过发现还算及时,但患者身体虚弱,能不能救过来,还不好说。
      牛叔和安如的到来,让我的心神稍稍安定,这才觉出身后伤口刀割油泼般的疼痛。
      牛叔让我一起去取药,让我详细说说情况,我见他神情严肃,虽身后疼的难忍,却也未敢推辞。
      能说的我通通说了,除了他是我的父亲和我挨的这顿痛打被我隐去不提。我想这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认父,也更怕他无法接受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如此糟糕的儿子,当然我也羞于启齿这顿打。
      牛叔听完后脸色铁青,大抵是被我气的不轻,他从未想过我敢如此胆大妄为,自作主张,自毁前途,以致母亲气到抑郁自尽。
      “你知道你母亲为你付出了多少吗?你太过分了!”在空旷的楼梯间,我勉强扶墙站着,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了少有的失望和严厉。
      我知道他心系母亲,不允许任何人,尤其不允许我如此伤害母亲。
      “你的母亲有抑郁症,你不知道吗?”牛叔问。
      “先前发现过一次……母亲吃药……但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磕磕巴巴的回答。
      “你明明知道,你还敢这么气她!”他语调提高。
      “你若是我儿子,我不打断你的腿!”他气急,恨恨道。
      “我竟然不知道你会这样混账!这样胡作非为!这样伤害自己的母亲!你配为人子吗你!你母亲若是没事,我不和你计较,若有个三长两短,饶不了你!”说着,他便拽着我的衣服,一把把我拖过去,朝我的屁股狠狠踹了上去。
      一脚下去我便跪倒在地,正踢在伤口上,痛的我眼冒金星,他却又补了两脚,忍过了一阵剧痛,我明显感到臀上的血水温热的流了下来。
      我的脸上全是汗,泪水也早已不受控制的落下来,我抽噎道:“我混账……您教训得是……”
      牛叔觉得自己虽然是我的长辈,但此时在他心里,我毕竟还是别人家孩子,踢我两脚已是气急时的过分之举。
      他看我跪地落泪,只当我是悔愧难当,却也不愿意再与我多说什么,只是大步朝前走,在走廊等我。
      我隐约听到安如的声音:“爸,医生让叫家属,你怎么还在这?羽嘉哥呢?”
      牛叔忙赶去抢救室,安如在走廊没看到我,便到楼梯间找,却见我还在地上跪着,自从上次与她分开后,我与安如再未相见,而今终于见到,却是我如此狼狈之时,安如尚有些不自然,尽量平缓着声音道:“医生让叫家属,我过来找你们,咱们快走吧!”
      “嗯”。我逞强答应着。安如猜测我大概是向他的父亲跪地认错或是恳求什么,没想到正被她撞见,她怕我尴尬,觉得没面子,还特意避开,在走廊等我。
      我努力的要站起来,只是这臀腿除了剧痛,完全不听使唤,安如看我没跟过来,又返回来找我。
      “安如”,看到她回来,我迫不得已,终于还是唤了她一声,“拉我一把,我实在……站不起来……”
      安如看我如此吃力,满眼关切,急道:“你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上有伤?”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瞒不了她,却也不能全告诉她,只能拣轻的半开玩笑说:“不是,真不是……我一夜不睡头很晕,牛叔刚刚还踹了我两脚……让我缓缓。”
      安如没有我这样惯常被狠打的经历,刚才我所说的与她而言,已经是难堪至极,她没想到是自己父亲教训了我,有些尴尬,便也顾不得我此番“站不起来”到底是因为头晕还是剧痛,忙一边扶我一边代父亲解释道:“我爸,可能是一时情急,他平时不这样,你别,别往心里去。”
      我摇摇头,道:“我不会怪他,也不会往心里去,是我……是我一错再错……”
      因为医生叫家属,我也没和安如多说,急忙赶到抢救室,医生说,要做血透,但A型血血库告急,问亲属是否可以捐献。
      我一把挺起自己的袖子,道:“我是患者的儿子,A型血”。
      时间紧急,医生问的干脆,我也答的干脆:“年龄?“18。”
      “体重?”
      “60公斤。”
      “有没有重大疾病,传染性疾病?”
      “没有。”
      “来测一下血压、心率。”
      我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好,跟我过来采血。”
      “护士采血400ml。”
      我的鲜血汨汨从我身体中就出,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母亲。
      抽完血,头很晕,我托着墙走到抢救室外,牛叔看我脸色煞白,对安如道:“去给他买点吃的。”
      牛叔让我坐下休息一会儿,可我那屁股,哪能挨得了凳子,我侧靠着墙等,抬头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我的父亲,他是个极好的人,温和,慈爱,把我从危难困苦中挽救回来。母亲让我认他,可是我想,他大抵不会认我这个不堪的儿子,我如此伤害逼迫母亲,他方才说过,若是他儿子,便是要打断腿的。若不是碍于我还是别人家的儿子,他大概不会这么轻易饶过我。何况,安如妹妹脸上的伤也是因为我,而且,母亲阻拦过多次,也狠狠打过多次,可是我仍然冥顽不灵,与自己有血缘的妹妹早恋。
      我苦笑了一下,我做的这些事,原是不配有的这样的父亲的。如此想着想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失去了意识。
      我醒了,见牛叔在旁边看着我,我怔了怔,才想到母亲,然后便一下子从床上撑起来,他看了看我,道:“你母亲已经醒了,好在救治及时,我让安如陪着她。”他让我躺下,语气中略带些严厉,道,“你身上伤成这样为什么不说?”
      我答道:“我不想……给您添麻烦……可是我这身体不争气,还是给您添麻烦。”
      他瞪了我一眼,又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很危险,上次低血糖晕倒,这次抽血晕倒,你不要命了?”
      我知道牛叔心里怪我,他这样说虽是斥责,却也是担心。他看我不答话,也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微微蹙眉在忍疼,便又觉得我这副样子甚是可怜,他不喜欢我的执拗,但也知道我心里深藏着许多苦处,终于还是心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你母亲那样的脾气,我也是该想到的……”
      我略缓了缓疼,便挣扎着要爬起来,牛叔看到,便急忙扶住我,道:“怎么了?”
      我料想到他会不同意,但还是略咬了咬唇,带着些恳求的语气,道:“我想去看看母亲。”
      他正色道:“不行,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息,等身上的伤好些再去。”
      “我,我就远远看一眼就好。”我又一次恳求道,“母亲这个样子,我在这里,心如刀绞,又怎么能躺得住……”说到最后,我声音也有些哽咽。
      牛叔也听了又几分动容,声音平和了些,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听话,你这一身伤怎么去?”其实母亲当时还在ICU,但牛叔为了让我安心养着,才没有告诉我真实的情况,既然牛叔已经如此说了,我也不好再违背他的意思。
      然而我怎么可能抑制住对母亲的牵挂,怎么可能当做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躺在这里养伤,只是牛叔不许去,我不好当面不听他的话,只能待他出去的时候,强行爬起来,向母亲的病区慢慢的挪,可能是身上的伤口太疼,我走的太慢,在还没有找到母亲病房的时候,就被牛叔截下。
      “回去!”牛叔只说了这两个字,但足以震慑我。
      牛叔一路脸色并不好看,我被他拖拽着乖乖回去。“你最好听话,不要让我想别的法子来对付你!”牛叔撂了狠话,他余气未消,母亲今天的状况,多半是我造成的,牛叔打心里不喜欢我这种执拗的性子,原先他以为,我是在艰苦环境下练就的坚忍品质,而今看来,确是过犹不及,这种执拗如同一把软刀,看似并不锋利,却也深深戳痛人心。
      牛叔强制我休息了几天,才终于允许我去看母亲,期间也是他替我去看顾我的养父。我去看母亲的时候,她已经转入了单间病房,我进去的时候,母亲正睡着,母亲又清瘦了,面色苍白,气息也有些微弱。当时安如不在,我也没有太在意牛叔的眼光,便直接在床边跪下,等着母亲醒来。我把母亲戕害至此,我也不可能原谅我自己,我深深的自责,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牛叔知道我自觉有愧,如此自罚,也是要求安心,便也由着我去了。
      母亲醒来,见我在侧,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试图摸我的脸。
      我赶紧靠过去,道:“妈……”我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句。
      母亲可能是没有什么力气,并没有回答我。我看着她那虚弱的样子,眼泪便也忍不住了,“妈……”我又带着哭腔唤了一声,我把母亲的手放在我的脸上,母亲知道我是担心她,就努力的冲我扬了扬嘴角,然后吃力的说道:“你会……听我的话去复读吧?”
      “我会,我会,我听您的话,您说什么话我都听,我什么都听,只要您保重自己……”我泣不成声,眼泪早已决堤,此时此刻,母亲竟仍然惦记着要我复读,果然,我的事不论大小,无论何时,都是她第一要考虑的事。
      双膝因长时间跪伏而剧烈的疼痛,我哭过一阵,又安抚母亲睡着,自己才咬着唇站起来,转过身,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一瘸一拐的退到角落里去,我刚才的样子是狼狈了些,但在牛叔面前,我也不在乎这些了。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缸,问牛叔道:“快晚饭时间了,我去打些饭吧。”
      牛叔点点头道:“好。”
      我又关切的看了母亲一眼,才默默地退出来,去医院食堂打饭。
      吃完饭我便收拾碗筷,为母亲打洗脸洗脚水。母亲这时却一言不发,双目无神的看着雪白的墙壁发呆。我也不多话,只是低着头努力做事。
      如今把事说开了,母亲倒觉得这几年来,有些对不住我,觉得自己为了面子和声誉,没有告诉我亲生父亲的事,而且这些年来,也让我无端承受了许多困苦和责打。她并没有要求我与牛叔立即相认,也没有和牛叔提过我的身世。母亲当然希望我认父,但经过了这一场生死,母亲似乎看开了一些事情,她开始努力寻找一种与我能更好更和谐相处的模式,她没有再强迫我,也没有试图说服我,她更盼望我与牛叔的父子亲情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而我只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母亲,我明明已经知道母亲有抑郁症,却完全没有在意,反而变本加厉的刺激母亲,致使她病症发作,服药自杀。如果不是医生及时救治,我恐怕就要悔恨终生。如今母亲能醒来,我已觉得是万般庆幸,凡事便尽可能的看顾着母亲的心意,只要母亲高兴,只要母亲过得好些,便是自己受些苦也是没什么的。其实母亲并没有必要如此小心翼翼的照顾我的感受,便是如原先那样三天两头的收拾一顿,只要母亲健健康康的生活着,只要她还有力气收拾我,那就是我的福气。
      牛叔问过母亲,是否愿意到他那里小住一段时间养病,或者由他另外安排一处舒适的住所。但母亲婉拒了,出院后,她还是回到我们原先住的地方。我也曾劝过母亲,希望她考虑一下和我的亲生父亲在一起,但母亲只是说,她不愿意离开原先的房子,这里有姐姐的气息,还有我。我当然知道,母亲现在为什么不愿意和牛叔在一起,母亲有她的顾虑,在还清我的债务前,母亲是不愿意“过去”给牛叔添麻烦的,她甚至还在意着我与安如之间微妙尴尬的关系,以及与我之间要照顾养父终老约定。
      母亲身体弱,我并不愿意看着她这样受苦,在劝了母亲几次无果之后,我决定去找牛叔——我的父亲。
      我是该去认父的,我知道父亲对母亲本就感情很深,若有了我这一层血缘亲情,我想父亲必定会与母亲在一起。
      至于我,我还住在原先的屋子里便是,我的养父还在这里,我不可能不顾他。何况,我也不能与安如住在一起,平白惹她伤心。我想,只要把安如的脸受伤的始末告诉父亲,他大概就不想再看见我了吧。
      趁安如不在家的周末,我去找了父亲,那是一个周六上午,阳光很好,天气刚入秋,有一丝凉意。
      我早便打听好了安如学校今天不休息,我怕面对她,更怕她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敲了门,父亲见到是我,很自然的道,“快进来。”若是从前我也会有礼貌的唤他“牛叔”,到今天我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他没有在意我的不自然,只是见我衣衫单薄,身上还带着些寒气,便语气有些转沉,问道,“怎么穿的这么少?”
      我闪进来,迅速关门,道:“没事,我不冷。”
      父亲给我让了坐,又倒了水,见我仍讷讷不言,他怕我有求于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主动问了一句:“有事吗?”
      今天要说的话,我已经在脑子里想过很多很多遍,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最后父亲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番话我都要说出来,或者说父亲怎么看我,怎么对我,都不重要,只要能让他知道母亲还在意他,他也还在意母亲,那便足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我有事找您,我们到您书房说可以吗?”
      父亲少见我这么正式的样子,便也没有多问,顺着我的意思进了书房,我轻闭上房门,顺便将父亲家里一根不锈钢衣杆也拿了进来,偷偷藏在身后,我苦笑,这东西一会儿可能是要招呼在自己身上的,总要找一个趁手的吧。
      “您坐。”我恭敬道。
      父亲并没有坐在书桌后面的老板椅上,而是自然的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问道:“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而是等他坐定,我又规规矩矩的退后了几步,然后郑重的下跪。
      父亲看我这样,忙站起来扶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是你母亲有什么事吗?起来说。”
      我拂开父亲的手,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道:“是我自己的事,您坐,您听我说就好。”父亲看着我这种反常的举动,微微皱眉,我已顾不上顾及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又跪正了些,狠咬了咬嘴唇,犹豫了几秒,又暗暗深吸一口气,才声音略低的吐出两个字:“父亲。”
      父亲听到我这么称呼他,愣了那么几秒,眉头锁的更深,而我不敢再多看他的表情,只是俯下身去,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这是我对他血缘之情的敬与爱,也是我逃避尴尬不安的一种方式。
      等我跪直了身体,便又解释道:“母亲十八年前和您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表情严肃的看着我,我想他大概也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我有些忐忑,却仍坚持把早已想好的话复述出来:“母亲当时已婚,还有了姐姐,您当时正在读书,而且未婚,母亲怕说来我的存在,会毁掉您和她的一切,所以选择了隐忍。后来,母亲离了婚,我知道您到过我家,我那是还小,是我阻止了母亲和您……后来,我出了事,家里欠了钱,母亲不愿意拖累您,所以……”母亲和父亲的多次疏远,大抵都是因为我,我不知是怕父亲怪罪,还是自己心底存着愧疚,声音越来越低。
      “你是我儿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父亲正色问。
      “是,是母亲服药的那一天晚上。”自从母亲出院以后,我很少再提及那天晚上的事。
      “你母亲告诉你的?”父亲又问。
      “是。”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亲那天晚上的情况。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点了一根烟,背对着我,看着窗外,沉默了一阵。
      凭空冒出这么一个儿子,纵使是谁也不能一下子相信、接受,何况是我这样的人,打过架,坐过牢、逼母亲自尽、和妹妹谈恋爱,父亲怕是对我这些年的所作所厌恶至极吧。
      我也知道我应该给父亲一些时间,让他冷静或者好好考虑这件事。但我很怕他因为我的缘故而误会母亲,怕我弄巧成拙,我的心里有些慌乱,但仍锲而不舍的解释道:“我知道自己口说无凭,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跟您去做DNA检测……还有,还有,我的尾骨处有一颗红痣,母亲说是遗传,您若是要查验,我可以……现在便可以验……”我咬了下唇,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跪行几步,到父亲身前。
      父亲做了多年的律师,他的职业习惯让他遇事比别人更多了几分冷静和理性,父亲虽皱着眉,但脸色还算平静,他看我仍跪着,只道:“好,我知道了,你先起来。”
      父亲的平静和不置可否让我不知所措,我来找父亲,是瞒着母亲,也瞒着安如的,我知道自己没有太多合适的时间和机会,所以今天必须把话说完,说明白,我并没有起身,又道:“母亲她心里一直记挂着您,母亲只是性子冷些,怕麻烦您,况且,这么多年,我知道,您也是记挂着母亲,如今我和您有着这一层血缘,我永远不会再阻碍您和母亲……”
      我又想到安如,以及我和安如之间尴尬的关系,便补充道:“我不会影响妹妹的,我住在原先的房子里,或者住校都行……您不用考虑我……我知道,我做过许多让您厌恶的事,您怎样处置我都可以,我都认……您说过,如果我是您的儿子,如此逼迫母亲,是要被打断腿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刚才藏在身后的衣杆双手托起。
      父亲从我手上接过衣杆,道:“那都是当时的气话,不当真的。”他把衣杆放在了一旁,并没有处置我,但一时也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只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会找你母亲谈的,你先起来。”
      谈到此处,父亲已经像我许要去找母亲,长辈的隐秘,我也不该再问,不该再干涉。
      我犹豫再三,却始终不敢向父亲说出安如脸伤的真相,我暗骂自己的懦弱,也许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久,也许以后我面对的是更惨烈的责打或者更深切的怨怼,但纵使现在的平静,如玻璃般一碰就碎,我依然拼尽全力的维持呵护,我害怕亲人的斥责,害怕他们冷漠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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