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往事》理论出发

13、酒吧

　　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也开始高二下学期的学习。功课是紧张了些，不过我还可以应付。姐姐在影楼的工作，听说还升职加薪。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但是她仍然不肯休息，做着许多兼职。母亲虽然有时也会因为生活小事骂我几句，或者干脆给我几下子，不过我也惯了，多半都能忍下来。
　　渐渐的，我发现姐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还带着酒气，我问她，她只说有应酬，又说，好好读你的书，小孩子家的别管。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出去买书的路上碰见姐姐，见她浓妆艳抹的，急匆匆赶路，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她似乎也没有看见。
　　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就偷偷的在后面跟着，见她左拐右拐，进了一家酒吧。
　　我便也跟着进去，我从来没有进来过这种地方，这里灯光明暗变幻，音响震耳欲聋，人们或者喝酒，或者随着快节奏的音乐蹦迪。只见姐姐脱去外套，穿着黑色抹胸和小短裙，在台上唱歌。
　　有服务生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我也没回答，只说自己要找人。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姐姐唱歌，陪酒，一直到午夜时分，她才匆匆换了家常的衣服出来。
　　我在回去的路上拦住她，她看到我，吃了一惊，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街上？怎么了？闯祸了？不敢回家？”她拽着我往家走，着急道:“妈肯定要担心死了，赶紧走！”
　　我却不动，表情严肃的反问:“姐，你怎么还在街上？你刚才去了哪里？”
　　“我刚下班啊！”她明明感觉到我知道了什么，却仍然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不想再和她打哑谜，道“姐，现在在酒吧上班了？我可是跟了你好几个小时。”
　　姐姐听我这样说，语气便软下了来，道:“我也是没办法。”
　　姐姐原先是怎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可是现在……哎，我们虽然生活艰苦了点，但是自尊和清白总是要的吧，我心里气她的自我放纵，道:“你何必这么不珍惜自己！”
　　姐姐不想和我多说，冷冷看了我一眼，吼我：“安心上你的学，我的事你别管！”
　　我必然是要刨根究底，道：“什么叫我别管，你是我姐姐，你都到这种地方了，我还不能问问？要是咱妈知道，你这样子，她该多伤心。”
　　姐姐大概也听不得我提起母亲，声音也放低下来，道：“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妈妈身体不好，我一定要出去多挣些钱。”她看了看腕子上带了许多年有些破旧的手表，道，“先回家我在和你慢慢说吧，现在都十二点多了，我回家晚是和妈妈报备过的，你呢？这么迟不回去，她肯定着急，赶紧走！”
　　我知道姐姐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这个家，我也知道现在和她在路上纠缠拉扯也是无用，我不会告诉母亲姐姐的事，怕她担心，也怕她更苦着自己。
　　我一路上翻来覆去的想着回家以后的说辞，母亲是一个非常细致谨慎的人，有时候，我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谎。
　　姐姐也怕被母亲知道她的事，进门之前问我：“你可想好了怎么和妈说？”
　　“嗯。”我点点头。
　　母亲已经急得坐不住，一直在门口向外外面望，待我和姐姐回去，她便第一个来问我:“你去哪了？这么晚不回家也不说一声？”
　　我低下头，作认错状:“妈，我一直在通宵自习室里看书，一下子忘了时间。”我小心的看了看母亲脸上的表情，道:“我以后会注意的，及时和家里报备。”
　　母亲一脸将信将疑，道:“我刚刚也去了通宵自习室，怎么没有看到你？”
　　我脑子转的飞快，硬生生给自己编了一个理由，道:“那可能是我和隔壁班的同学在回来的路上还讨论了一道题耽搁了时间。”
　　母亲也能猜到我今天晚归，必然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所谓的去自习室，大概也是个幌子。但她念我一向规矩懂事，也不愿和我大动干戈，警告我几句，便放我去睡觉。只是她从此以后便我和姐姐晚归这件事上多留了个心。
　　姐姐后来和我解释说，她在影楼的确升任老板秘书，还加了薪，但却在不久后被老板娘解雇，这其中关节明眼人也都清楚。我倒是觉得姐姐走的对，想来老板对姐姐也有非分之想。
　　但是我还是气她才出“狼窝”，又入“虎口”，酒吧是个什么地方，什么人没有，姐姐再怎么样也该活的有骨气些，到个正经的地方去工作。
　　可是姐姐说，家里的负担重，母亲身体又不好，其他的地方挣得太少。况且她只是去酒吧驻唱，她会保护好自己。
　　可是我不放心，坚决反对她在那里工作，威胁她要告诉母亲，姐姐好说歹说，才说动我，条件是我每晚放了学去跟着接她回来。
　　酒吧里工作确实来钱快，我也忍不住兼职拿酒小弟，一则保护姐姐，一则让家里的生活稍微宽裕一点。
　　此后，我们便共同小心翼翼的瞒着母亲，虽然也知道，有朝一日母亲知道了，我们定不会好过，但是人总是心存侥幸的。
　　日子平静的过了几个月，天气也炎热起来。有一天，我稍稍晚了一些回家，却在推开家门的一瞬间，看到姐姐跪在地上抽泣，我瞬间一个激灵，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母亲手里拿着姐姐驻唱歌手的海报，团成一团扔在姐姐脸上，吼道:“去这种地方，你还要不要脸？！”
　　我知道再怎么扯谎也没有意义，只能一起跪下来扶住姐姐，道:“妈，姐姐清清白白，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母亲听出我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有意的瞒着她，似乎更有些气不顺，只道:“你们俩有本事，都会扯谎了。”她看着我，又道:“就算如你所说，那好，我们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之后不许再去！”
　　姐姐很显然不愿意放弃这份工作，默默的不说话，我也不敢和母亲顶撞什么，只能是陪着姐姐。
　　母亲早就看出我们心里的九九，单独对姐姐道:“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明天我去找校领导，给你找一个临时的工作，就在我身边，我不用你去挣什么大钱，我要一个清白的闺女！听见没！”
　　母亲疾言厉色，但姐姐不说话，我也只能默默不言语。
　　母亲气的没办法，便又警告我说:“你也别给我耍什么花花肠子，这次期末考试要是进不了年级前十，你试试。”
　　母亲虽是生气，却当姐姐是答应了的，没想到姐姐也是韧性，过一段时间还是“重操旧业”，母亲知道了便没有轻饶的理由。
　　这是母亲第一次打姐姐，姐姐哭的可怜，却也迟迟不肯松口，我知道，母亲是为了姐姐好，而姐姐是为了这个家。
　　我自然没有胆量去阻拦母亲手里的棍子，那我便只能跪着护着姐姐，归根结底，姐姐这样也是为了替我还债。
　　我刚刚放假，在家里只穿着背心短裤，为了省鞋还赤着脚。两指粗的棍子打在身上，一下便有一下的红印子。姐姐笃定了要苦挨，母亲也笃定要收拾我们到服帖。
　　母亲看我从背后替姐姐挡着，气的狠打了我几下，那疼痛一下子便直钻进骨头里，我咬着嘴唇，下意识的抱姐姐紧了些。
　　“陆羽嘉，让开！”母亲道。
　　我红着眼圈看一眼母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母亲严厉道:“陆羽嘉，让开！”她看我纹丝不动，终于还是停了手，怒道，“陆羽嘉，你想挨打是吧？行！我还有账没有和你算，想想你这次期末考试是第几？跪到一边去，一会儿咱们好好算算！”
　　期末考试，年级十二名。母亲要求考入年级前十，因为考英语的早上有些着凉，实在忍不住要上厕所，错过了几个英语听力题，所以……我以为母亲训斥几句便完了，如今赶上这件事，怕是也不会轻易饶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们所谓的“学霸”、“好学生”，却要在棍棒下辗转忍痛，遍体鳞伤。
　　母亲气我们不肯听话，也不想再和我们费口舌，她目光如炬道:“陆羽嘉，你让不让！不让先收拾你！”说着，我肩膀上又挨了几下，母亲大概也被气的不轻，下手格外重，感觉每一下都砸在骨头里。
　　我刚才以为母亲只是一时气急，毕竟姐姐是娇丫头，我总觉得母亲心疼她要比我多几分，我挡几下便罢了，谁知母亲竟来真的。
　　我并不是不听母亲的话，一定要硬到底，只是母亲，姐姐是为我，为这个家挨打的，我怎么能看着她挨打？
　　母亲现在在气头上，她一心只想我让开，只想让我听话。
　　又是两记，贯穿整个后背，后背上像窜出两条火蛇，燃烧起来。
　　母亲看我执拗，便又是三记，其中一记狠狠的抽在了裸露的半截手臂上，当时便疼得我呜咽出声。
　　姐姐看我这样的疼，便也急切挣开我的手，道:“小嘉，你让开！”
　　我也带着哭腔开口道:“妈，求你饶了我们吧！”
　　母亲听罢却反怒道:“求你们饶了我吧！”
　　接着又是五记下来，大都叠在一处，我强压住呜咽的尾音，但身体还是受不住疼痛本能的弓起来。
　　母亲也被磨破光了耐心，道:“陆羽嘉！你别以为你这样死硬我就治不住你！”
　　我知道，母亲治我的法子多的是，平日里，只是看我乖顺，才手下留情。
　　母亲道:“以后，咱们就定个规矩，都按着规矩来，坏一次规矩加十下！不怕加罚，不嫌没脸的，就尽管拗着来！”
　　母亲揪住我的衣服，拖我起来，道:“趴到窗台上去！”她又对姐姐道:“墙角等着！”
　　母亲把我推搡到窗台根儿，道:“撑着！”我双臂撑起来，肩膀和臀腿成一条直线，如同做俯卧撑姿势。母亲看我撑好，又道:“和第十名差几分”？
　　“五分。”说完臀上狠狠挨了一记。
　　“声音大点，几分？”
　　我声音洪亮道:“五分！”又是重重一记。
　　“一分几下？自己说！”母亲点点我的臀腿。竟连没考好缘由都不问，便要锤楚加身。
　　我闭了闭眼，正色道:“一分十下！”又是一记，我腿微微一曲，却不敢耽搁的立刻挺直。
　　母亲道:“每打完一下说什么？”
　　我郑重道:“母亲教训的是！”屁股上再次窜出一条火蛇。
　　“声音大点，说什么？”母亲完全一副教育小学生的样子。
　　我不敢迟疑，道:“母亲教训的是！”又是一记咬在皮肉里。
　　母亲道:“记住了没？”
　　我嘴里轻轻哼出一个“嗯”，却听到母亲说:“看来没记住，再来一遍。”
　　我脑子一激灵，大声喊出一句:“记住了！”随之母亲一记重重的责打落在臀上。
　　母亲道:“若逃若躲若挡若求饶怎么办？”
　　我想都不敢多想，道:“一次加罚十下！”还没有正式挨打，双腿就因为受了这几下而微微的抖。若是要不逃不躲不挡不求饶的受了这五十下，身后不知道是怎样的斑斓景象。
　　母亲并不给我喘息的时间，道:“裤子退到膝盖去！”
　　我心里早就猜到母亲要说到这一步，给我一个没脸。可我心里始终过不了那道坎儿，我虽然也知道，自己最终拗不过母亲，所有的迟疑，犹豫，忸怩，难堪，不过是让自己多受几下疼罢了，我努力的说服自己，却依然抹不开最后的面子和尊严。
　　母亲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身后，我双腿受不住疼，便不住地抖，姐姐却也看不下去，哭道：“小嘉，快跟妈认个错，都是血缘至亲，有什么计较的！”她怕我羞怯，不肯听母亲的话，又急着上前握住母亲手里的棍子。母亲大概没有想到我们姐弟会互相抵挡反抗，她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母亲似乎感觉到这种变化，她的孩子们，并不如小时候那样乖巧懂事，她甚至觉得说服我们都有点力不从心。但是，她仍然却要极力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在她的观念里，进酒吧工作那是邪路歪路，是绝不会被允许的，只要她在她就必须好她的孩子们，走上正途，不管采取何种方式，不管我们有什么苦衷。
　　“好！好！好！都长本事了！”母亲气急道：“陆羽薇，挡一次加罚几下？你愿意跟我耗咱们就耗着！”姐姐知道我敬重母亲，母亲的处罚我从来都是照单全收，她这样做，最后受苦还是我。姐姐没办法，又只好哭求道：“妈，小嘉他没犯错，错是我犯的，我按您的法子来！”
　　“姐！”我回头看姐姐，她是个女孩子，怎么能和我一样没脸的挨打，我缓缓对母亲道：“妈，姐姐一个姑娘家，您别为难她。我错了，我认罚。”
　　我便依母亲的话，退下了裤子，姐姐背过身去不忍再看，母亲却不曾留情，抽出姐姐手里的棍子，道：“六十下！数着！”
　　“是。”我低声应道。
　　“什么？”随着母亲的问话，一棍子狠狠地落下来。
　　我稳了稳心神，正色高声道：“是！”
　　六十下，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尖锐的疼痛又一下一下落下来，砸在骨头里，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的声音渐渐发抖，每一句报数和“母亲教训的是”，都似从牙缝里艰难挤出。然而我还是忍着忍着，一个字都不曾落下。
　　母亲现在给我最多的，大概就是招呼在我身上的棍棒了吧。我常常想念幼年，她哄我睡觉，或唱着清甜的歌儿，或念一首我听不大懂的清丽的小诗，母亲是顶好的美人儿，那样画面，我至今难忘。只是现在的我大概已经不配再拥有那样温情的时光，她被苦难侵蚀不再柔和的面庞，都是我一手造就。
　　身上的凌厉的疼，让我没有办法再多想，只有极力忍痛，此时，姐姐也实在看不下去，哭着哀求道：“妈！小嘉没有犯错，求您饶了他吧！”她擦了擦眼泪，跪下来，又道：“妈，小嘉他心里太苦了。他敬重着您，时刻存着报答的心思，这两年多来，但凡他该受的不该受的，再怎么委屈，再怎么疼，他哪敢躲过逃过，哪次不是认打认罚。他跟我说过，这是‘长者受，莫敢辞’。妈，您不知道，小嘉他宁愿饿着肚子都不肯给家里添麻烦，他那一双手，冬天生了冻疮，肿的不像样子，但是他冬天里什么活不是照样干，都是硬忍着熬过来的，一声都没有吭过。”
　　此时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打断道：“姐！何必再说这些，我做的都是本分。”
　　母亲竟也停了棍子，抓起我的手，仔细看了看，冬日的冻疮早就好了，手指依然修长干净。
　　我整理好衣衫，郑重对母亲道：“没有什么该受不该受的，委屈不委屈的事，我知道妈您用心良苦，我多受几下疼，不过是多长几分教训，多几分警醒，也是甘愿的。”
　　母亲听我说这一番话，大概也受了感染，气消了大半，叹了口气，扶着我的肩膀，道:“妈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又缓缓摸了摸我上臂红紫的痕迹，问:“是不是很疼？”
　　我摇了摇头:“没事，一两天便好了。”
　　如此，姐姐去酒吧工作这一场风波算是告一段落，不过，母亲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她虽然不再罚我，却还是把我支出去，按着规矩给了姐姐二十下子。
　　其实，这两年多来，我也早就习惯了，即使挨了打，受了委屈，依然会如平时一样，上课，做功课，干家务，打工干活，一日不曾停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日子，还是要比日后新伤压着旧伤的日子好过很多，后来的日子里，也只有实在委屈的狠了，累的受不住了，才会在夜里默默抹几把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