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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薰风初解芙蓉面 ...

  •   查理半年来一直在天津努力工作。
      天利百货公司近几年因为老板布鲁曼·琼·斯迪文抱恙回国,只由一位叫杨信东的中国经理照看,账面上还能维持,但也需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当然他还打算拓展业务,经营一些他衷爱的丝绸瓷器。只是眼下的经济环境不能算好。尤其是中国国内的战火还在向南蔓延,人心惶惶,几乎每天都有耸人听闻的事件发生。比如在今天的午餐桌上,他就听说一个叫内山完造的日本军官给人捅了。

      傍晚赶回寓所,查理果然看到了守在租界外面的伪军。据说英租界里现在住了不少反抗日本军队的力量。国民党当局的,gong chan dang (网管乃啥意思啊?连党的名字都8让写了?)的以及三教九流的民主人士都有。为此日本人非常的愤慨,一直想进去抓人。但是租界是英国女王的治下,工商联合会坚决拒绝这种粗暴的搜查。
      日本人只好一有风吹草动就将租界围起来,在必经之路上对进出的中国人严密盘查。也因此,这种时候谁进租界都得排队。

      查理耸耸肩,看了看那群日伪军包围下的中国人。大多数衣衫褴褛,有的没有入春的衣服,还裹着棉衣,棉裤腰在上衣底下鼓起一圈儿,煞是可笑。还有妇女抱着小孩子,在整个粗暴的搜查过程里不断嚎啕。

      中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查理的叔叔威廉告诉他,那是个充斥着老鼠跳蚤虱子乞丐的落后国家。男人抽大烟,女人裹小脚,审美观扭曲变态,处处透着古怪。
      查理的父亲乔治告诉他,那是个军阀割据的动乱国家。没有民主自由,国民面黄肌瘦,人称东亚病夫。
      查理的祖父布鲁曼却告诉他,那是个神秘的,有着大量珍奇古玩和珠宝的古老国家。它的文明曾经让整个世界为之赞叹。
      祖父给他看了样宝贝,那是一小尊来自圆明园的鎏金佛像,一尺半高的像身宝光照人,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这尊佛像造于一千五百多年前。一千五百多年前,他所就读的剑桥大学还没有建立。伦敦著名的圣保罗大教堂还没有破土动工。
      查理被震撼了。从此他迷上了中国的艺术品,中国的历史,中国的茶叶丝绸和文字……

      可是,当他怀着一颗激动的心真的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不禁为它的不幸发出哀叹。
      中国正在苦难中挣扎。与巍峨华美的古建筑,苍莽山川富饶资源相对照的,是破败的民居,一脸麻木朝不保夕的流民,和日本人的刺刀……

      几个衣着体面的中国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穿了件黑夹袍的高个子青年,围着雪白的围巾,乌黑的直发留了个中分,眉骨高耸,更衬得双目深邃,气宇不凡。他站姿笔挺,在人丛中非常扎眼-----象个军人。
      一个黑头巾几乎蒙上整张脸的女人,藏蓝大衣把浑身罩了,只露出浅紫的百褶裙,尽管如此,仍看得出身姿窈窕,惹人遐思。她一直微微低垂着头,站在一个衣着颇体面的啤酒肚中国男人身后一点儿,再后面是一男一女,拎着灰扑扑的皮箱,一脸倦容。

      应该说日伪军里铁杆儿汉奸并不多。大多数伪军的工作态度是值得怀疑的。这类检查查理也不是头次碰上了,伪军十有八九就是拿过证件来象征性看看,管你上面贴的照片是圆是扁,一准儿过关。看到他们这些洋人,更是笑成朵花儿,看着你的脸就放行了。

      伪军扫了一眼那个啤酒肚男的证件,正要还给他,一队日本兵走了上来,叽里哇啦对带队的伪军说了一通,伪军小头目立刻点头哈腰,连连说着“嗨一”,一挥手,“这里池田太君负责,弟兄们咱撤了。”
      啤酒肚男见状,从伪军手里拿过证件,就往里走。但是为首的日本人上前一伸手,拦住了他,还顺道赏了刚才那个伪军一个嘴巴。“八噶,谁让你放他进去?”
      伪军捂着腮帮子一脸哀怨地看了看啤酒肚,弓着腰倒退了。那个池田从兜里拎出根画了标记的麻绳儿,旁边一翻译大声说,“一米七以上的中国人,先过来搜身。”
      呃。这招委实毒辣了点儿。人们纷纷惊恐地后退,却被上了刺刀的日本人赶了回来。混乱中,那个蒙着头巾的中国女人抬起了头,四下扫视了一下,目光落到了查理身上。

      直到很久以后,查理每次回忆起那双目光,仍然忍不住心旌一荡。
      仅仅是一双眼睛而已,头巾的阴影模糊了女子的五官,只觉得那必然是张端丽的脸。但那目光,清澈,明丽,微微有一丝哀伤,让他想起玫瑰丛中的朱丽叶,想起倾城的海伦,想起教堂里悲悯俯视众生的玛利亚。他象中了魔法般久久不能从那道眸光中挣脱。

      诚然,他为自己的状态感到可笑。只是个中国女人而已。来天津这么久,见的东方名媛也算不少了,实在觉得中国女人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高,使得面貌不够立体,千人一面的平淡。难怪人都说米洛斯的维纳斯最让人着迷,这个面目不清的中国女人凭一道目光引发了他这么多美妙的联想,竟让他对她的真实容貌有了不小的期待。
      此刻,那女人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或者是上帝听到了他荒唐的祷告,伸出纤纤玉手将围巾解了下来,对他微微笑了。
      “查理先生,我在这儿。”
      声音清脆如珠玉,语调柔美如南国的春风。
      查理真的呆了。
      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中国女人.她白皙的面颊柔润细腻,透出健康的粉红色,眉毛弯而长,在渐暗的天色中鸦翅般闪着深翠的光泽,两弯微笑的眼眸,不似英国女人的微微深陷,却一样形状清晰完美,且清澈如山泉,不高不矮的小鼻子,不是希腊女子的挺拔如刀削,却因鼻头微微上翘透出娇憨,牙细而整齐,碎玉般皎洁,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宛若一双翅膀呼啦一声展开,天地间所有的风光霎时都在那羽翼上潋滟起舞。

      女人见他只是默然看着自己,引得周围的目光也一下子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换成英语,“Hi,Mr. Charles,come here please.”
      骤然听到人家用母语唤他,查理又是一惊,连忙收起丢脸的花痴相,好奇地走过去。
      此时日本人开始将民众往池田身边赶,啤酒肚男已经第一个被拽走,因为有英国佬过来,两个日本兵略略犹豫,最后还是暂时放过了貌似跟英国男人很熟的中国人。

      女人等他凑近些,轻声吐出一串法语:“Je ne m'attendais pas à vous rencontrer ici. (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comment ça va ? (近来好吗) ”

      一个中国女人,还是个这么漂亮的穿戴相当保守的中国女人,还会这么多外国语言?尽管是简单对话,还是太神奇了。
      查理晕忽忽地回答,“comme si,comme ça (一般般了)! ”
      继而他醒悟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有点失常,咳嗽了一声,“mais je ne crois pas savoir que vous(但是我不认为我们认识啊)。”
      女人微微仰头,还是淡淡笑着,美丽的脸庞夏日荷花般在暗影里绽放,清晰地在他耳边说,“J'ai besoin de votre aide(我需要您的帮助)。”
      她指了指身后两个中国人,“Peut nous aider par ici? Nos trois(您能帮我们通过这里吗?我们三个人)。”
      查理沉默了一下。是的。那一刻他真的有些犹豫。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但是凝视着那双满怀期待的美丽眼睛,他还是作出了让他日后颇为自豪的选择。
      “d'accord(好吧)”他轻轻说 。
      那双眼睛的笑意更浓:“Merci beaucoup(非常感谢).”
      “Je vous en pris.(不客气)”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用法语轻轻交谈。此时场面混乱,唯独那个高个儿青年,嘴角噙了笑看着他们,看向女人的眸光尤其透出几丝玩味。一个日军小头目粗暴地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去搜身,这才打断了他的观察。

      今天被杀的内山是池田的好友。
      两个人一起在大阪的乡下长大,又一起参军,来到中国。尽管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也早就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心理准备,但是被不知姓名的中国人暗杀在自己的住所,一家三口的脑袋都象开西瓜似的从前额一刀切开,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还是太冤了。
      池田相信,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自己今天早上拎着一篮鸡蛋跨进内山屋子时看到的情景。两个大人和一个不足三岁的孩子啊,全都直瞪瞪地盯着屋顶。他起初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走上去拍了拍内山的肚子,叫着“内山君,今天下午你还得值勤,怎么可以因为太太来探望就睡懒觉?”
      结果内山眉毛以上的那部分脑壳,象茶壶盖儿似的骨碌碌滚了开来,露出已经凝固的脑浆。
      他大惊,仔细看看另外两个仰面躺着的人,发现从眉毛上面的前额开始,绕脑袋一圈儿,都有一条渗血的细线。
      卑鄙的中国人,绝不可饶恕!
      池田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眼前的中国老鼠全都就地处决。

      此时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英国男人走了上来,旁边又凑上来个东方女子,跟翻译说:“这是我们老板查理。他在租界里马上要有一个商业会议。作为雇员,我们得立刻跟他进去。”
      “八嘎,全都搜身了再走。”池田怒吼。
      英国佬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只是面带不悦,鼻子哼了一声。
      年轻女人又拉出两个中国人,指了指两人手中的皮箱,代他发言:“我们这么多行李要检查起来太费时了。而且这里面是商业机密,不可以在这种地方打开。”
      池田怒火更炽,“中国人,全部滴检查,不检查,死啦死啦滴有!”
      翻译连忙赔笑,用英语跟蓝眼睛解释:“I'm sorry ,sir ,but all the chinese people must be chacked up , we are searching for a very dangerous murder.(很抱歉这位先生,我们正在搜捕一个危险的杀人犯,所有的中国人都得接受检查) ”
      蓝眼睛拿眼角夹了下他,将一个证件啪地摔到翻译手里,“They are my employees.I guarantee they are innocent.Please immediately release them.”(他们是我的雇员。我担保他们是良民。请马上放行。)
      翻译手里捧着那个证件,脸上笑容有些僵了。这是天津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的会员证。在这天津卫,拥有这个证件的英国人不会多于十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薰风初解芙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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