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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非昔比又一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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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初八(公元1938年4月8日),黄道吉日。
董含香,董家庄董戎伟的三女儿,临河村王家大院王昊的长媳妇,坐在县城一家客栈的客房里,帮着喜娘给新娘上妆。
这天是王昊膝下次子,十四岁的王顺大喜之日。
按风俗本来应该是清晨迎亲的。可是喜庆班子在黄道吉日非常抢手,要价太高,王家昊爷一拍大腿,决定改回满人旧制,黄昏迎亲。
于是新娘头一天从遥远的山村赶来,先住到县城客栈,次日黄昏上车(马车= =)。
新媳妇娘家姓郑,闺名兰儿。
人瘦如兰不是不好,可这女娃实在恁黑瘦了些,且面皮虽不至于坑坑洼洼,春风撩起的蹦瓷儿着实不少。棉线绞净脸上的汗毛,也刮去了皮屑若干,使得皮肤渗出点点血星儿。
不断啧啧有声的喜娘用了两倍于寻常的胭脂水粉帮她把脸蛋儿修饰妥当。
枯黄的头发被续了把红头绳,勉勉强强盘了个髻。鬓边两朵鸽蛋大的红绒花,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倒真有了几分喜庆。
“诶,我怎么觉着,越看越象猴屁股啊?”新娘僵坐在镜子前,粗糙的手掌捂了发热的两腮,扭了扭脖子。
“呦,瞧你这说的,谁结婚不是这么打扮呀?你问你嫂子,是不是?”喜娘手肘猛捅含香的肋稍。
“忍忍吧,大喜的日子,不打扮的确说不过去。”含香含糊地劝。
她结婚时?自不是如此打扮。两个喜娘连赞她天生丽质,母亲传给她的步摇金钗,凤冠霞帔,更让她们满脸艳羡。
还记得当初,父亲弥留,望向她的眸光满是疼惜:“小三儿,爹对不住你们……爹这一辈子,眼睁睁让董家败下去,见天儿里逛街遛鸟,没为这个家谋过半点营生……尤其是,你这亲事,爹不放心啊……这民国了,王家爵位是没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肥,你孤身一个过去,可要谨慎些,别让那公婆小叔的小看了去……”
董家也曾是旧朝权贵呀。世代为官,出过好几位状元。想当年权势熏天之时,有俗语称“董家半朝”,至今本地还有出皮影戏,说的是当初董氏一族,如何恃宠而骄,在故乡逾制建屋,后来事败,竟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雇佣乡民,愣是以拆一块砖得一块大洋的价格,一夜之间买人毁屋,成功将违章建筑夷为平地,从而逃脱了朝廷的处罚。可是到了董戎伟父亲一辈,家里只出了两个秀才,一个医生,而且人丁不旺,兄弟三个仅出董戎伟一根独苗,遂把个董戎伟惯得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家业坐吃山空,到董含香出生,虽说薄有积蓄,已谈不上大富。那当口,邻村的王家,旧朝皇室遗脉,肯与之结亲,董家没理由拒绝。
于是董含香十岁被定亲。董戎伟去世三年后,他十六岁的幺女便嫁入王家成了长媳妇。
不是不唏嘘的。才几年光景,让爹自卑的王家已经败落到这步田地。
如今,这二小叔的媳妇是咬牙卖了两亩薄地,从北山买来的,迎亲的队伍么……她想起那十四岁的二小叔顺子,早上她出来时,那孩子正把圈里仅剩的毛驴牵出来。
可怜的灰毛驴玩儿了命的晃着脑袋,想摆脱“顺二爷”支住它上下眼皮的两根火柴棍儿;公爹老远见了,在婆婆的尖叫声中,抄了铁锹冲过去,照着新郎倌儿脑袋就拍,“臭小子你TM成家了还这么没正形儿,驴眼支坏了你骑啥去迎亲?!”
“他人到底怎么样?我怎么瞅着,猴头马相的?”
雇来的马车上,十三岁的兰儿瞅着毛驴上的扭来扭去就差没翻跟头的新郎官儿,短粗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三月的春天还说不上暖和,一行清亮亮的液体从新娘鼻子底下挂出来,把香粉冲出两道沟。
还都是小孩子呢。自己十三四的时候,连自称打遍全村无敌手的表姐都甘拜下风,皮到什么境界可想而知。
“呃,他人挺活分的(北方方言:灵活,多指头脑敏捷,处世机灵善变。),心眼也不坏。”
“唉,嫂子,听说王家祖上可是挺大的官,多大官员过他们村口时都得步行,怎么迎亲这么寒酸?”
“富不过三代,何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她轻叹。
“啊?!那大哥他怎么还在外头,北京附近怕是住满了日本鬼子。”
“呵,他一生意人,听说城里还有亲戚罩着,照理不会有啥事儿。”她苦笑。何况,这世道,就算我们担心,也只能听天由命吧……
“这样,有亲戚啊……”兰儿琥珀色的眼珠儿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小脸儿笑成朵花儿,胭脂纷纷下落,“那大嫂,你能不能跟大哥打个招呼,让顺子去帮帮他,这年头儿,谁有家里人靠得住?”
“小丫头,结婚第一天就知道为你男人打算啦?”含香也笑了。
多简单的女娃,嫁了就是自己的,哪象她,到如今还在想,想那个人,到底值不值得她这样守望……
唢呐吹响,鞭炮齐鸣。
烟尘中,董含香恍惚见到十六岁的自己,在众人的惊叹中抬起头来。
手持秤杆的英俊男子挑着盖头,轻轻笑了。微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脸上。
你就是王冰?
是呀。我们可不是初次见面哦。
“大哥,你怎么来了?”喜堂门口,一个颀长的身影映入视线。
她的大哥董瑞转过身,俊朗的面颊又见消瘦,“我替咱娘送贺礼呀。”
时年二十四岁的董瑞是董家中兴的希望。说到这孩子,十里八村没有不竖大拇哥的。虽然董家经济实力不够,比不得王家送个把儿子留个洋啥的,私塾先生却一直叹息,说可惜废了科举了,否则这孩子保准又是一名状元郎。就算废了科举,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董瑞十八岁考进县城的铁路局子,不过一小小科员,没两年,就被上面相中,调进了天津总局。这在当时也是引起了轰动的,不亚于王家长子王冰留洋荣归。
“香儿,你这一年,过得可开心?”前院顺子的喜事还在喧闹中进行着。大哥拉了她在老椿树下坐定,一双清澈的黑眼睛审视着她。
“还好。衣食无忧,还开了个菜园子。啊,最近我搬到村西那个老屋了。挨着池塘,估计夏天能吃到新鲜的鱼。”她笑,却扫不尽眼角的轻愁。
才十七的女孩子呀。那么伶俐的人儿,嫁人不过两年,就沉稳得好似一潭死水,过的什么日子可以想见。
“我不是说这个。”大哥扬了扬浓黑的眉毛,“王冰他在外头不管混得如何,也该把你接去了吧。我听说,他甚至把他家老三接了去做学徒,……。”
“唔。他信上说外头乱,……马上又要打仗了,我一个女人家,还是乡下呆着安全。”她低头,搓弄衣角。
不然又如何呢?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吗?寻常百姓谁家女人不是这么过的,董家书香门第,嫁出个女儿反不守妇道,那不被乡里戳断了脊梁。哥哥是在外面混了,两位姐姐也已经嫁人,家里可还有弟弟,母亲,需要顶了面皮过日子。
“哥,你别担心我了。倒是你自己,天津的差当着好吗?”
大哥人聪明,满腹才学,可惜性子直了些。寸秀于林,风必催之。不善藏锋锐,恐怕……
“别打岔,我这次来可不光是给你那小叔子道喜。主要想问问,你要是觉着闷,跟我去天津吧。”
她霍地抬头,碰上董瑞含笑的眼睛,“怎么?”
“你嫂子有了。咱娘抽不开手,我想你或许愿意去陪陪她?”
“好呀。”
“含香,委屈你了。我王冰家势日颓,显见不能给你多好的生活。”
“嫁鸡随鸡,你何必跟我客气。”
“咳。咱俩这是交杯酒呢。娘子,你且把脸扭过来下,给我个正眼行不?”
“啊,你、你……”
“呵呵,呵呵……”那红烛下腆着脸作怪相逗她开心的男子,眼波潋滟,满溢了春光。
夜深了。
有笑声随风,细细传来,剪碎一窗月色。
董含香的洞房花烛,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呢。现在想来,那时的她,是否动心了?
女儿家的心,真是难测……
此时,古冶城日本宪兵大院里灯火通明。
日本女人换了簇新的和服,踩着木屐,摇摇摆摆走过窗下,朝伏案工作的中国男子挥着手帕,“王桑,你滴大大滴能干。”
男子勾了嘴角微笑,抬头看看墨黑的夜空。
细月如钩,真象她的眉。
今天二弟结婚……她在干什么?
房门砰然大开,醉熏熏的黑田少佐如一只棕熊,肥厚的手掌抓着酒瓶摔进门。
“八嘎,你滴调戏我太太?”
“叟嘎~~我调戏你太太,你滴乌龟滴干活。”男人回得云淡风清,抬手敲了敲玻璃窗。
屋前两名宪兵会意,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将愤怒扑腾的少佐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