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镜》嘟嘟的小马达

3、浴火

　　再次醒来时，宋焱躺在一张包金裹银的床上，全身上下裹成个粽子。她不能动，一动全身上下所有的关节都在疼。
　　“墨儿……”她习惯地叫一声，可没人应她。
　　厨房里探出一颗头，“你醒啦。”
　　是星百年。

　　昨天夜里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可消失的墨儿的踪迹却时时刻刻提醒她那不是梦，那是真的。还有那个土匪头子，她虽然总戏称他为土匪头子，可她一直想对他说的是，他真的是个大英雄，就像他少年时梦想的那样，他嫉恶如仇、侠肝义胆，其实是个大英雄。只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反教小人留名。

　　她脸上全无表情，一片茫然，像被抽掉了魂似的。星百年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把她揽在怀里。她从小刚强，从不轻易落泪，不知道怎的，遇到这家伙以后，哭的频率越来越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轻拍她的后背，低沉如埙的声音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我在呢。”
　　她像获得许可一样，哭得更厉害了，头紧紧靠在他的肩头，把眼泪鼻涕一股脑糊在他向来干净整洁的衣服上。
　　“墨儿我已叫人妥善安置，那位兄弟我也交给他的弟兄们，你且养好你的身体。”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要报仇。”
　　“……”他突然失语，内心一阵微微作痛，然后道，“好，你先睡着。我给你端碗粥来。”

　　星百年儿时寄人篱下，一个失怙的皇子，过的连下人都不如。那段时间他自己洗衣做饭，练就一手好厨艺。
　　粥是银耳莲子红枣一起熬的，里面加了超多冰糖，宋焱爱吃甜。吃粥时，星百年把前线的事简要交代。

　　通灵国来势汹汹，大军已经直逼鲛人国国都珍珠泊，情势不容乐观。这次他父亲病重，让他回来，实际上是不让他插手鲛人国的事情，想要独善其身。
　　但通灵国国主野心勃勃，妄图问鼎天下，让天下恢复六百年前的统一之势，鲛人国只是一个，一旦鲛人国陷落，西荒就是下一个目标。
　　所以于情于理，他父亲都应该出兵。
　　他的副将此刻仍在从旁帮助鲛人国，分散通灵国兵力，他会尽快向父亲言明，回到战场，帮助鲛人国度过难关。

　　情势紧张，星百年没有多留，安顿宋焱睡下就即刻去见他父亲。
　　临走时，星百年把昨天晚上他拿出来的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留下。
　　他告诉宋焱这是幻镜，是他们西荒祖传的宝物。只要解开幻镜的秘密，就可以获得西荒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金木水火、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幻镜一动不动，她要是有兴趣可以研究研究。
　　一见到宝贝，宋焱瞬间精神，两只原来抬都抬不起来的手臂捧起幻镜左右打量。真有那么神奇？不就是块镜子吗？蕴含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正在宋焱细心打量时，门外传来吵闹声。
　　“贞水小姐，二殿下吩咐过，您不能进去……”
　　“起开！”
　　贞水像只炸毛的公鸡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来。

　　“你这个贱人还没死！”
　　啧啧啧，这小姑娘火气也太大了，好像昨天晚上是她被砍了一样。

　　当然，以上只是宋焱的想象，她巴不得贞水能这样进来，她或许还对她的敢作敢当多一分敬佩。但遗憾的是，贞水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可是堂堂丞相的女儿，西荒最聪明的女人。

　　此刻，贞水像一枝离弦羽箭一样向宋焱扑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嘴角眉梢写满亲人受害后的焦急。
　　好在机灵的侍女拉住她，她才没有扑到宋焱身上。要不然宋焱真的以为这是第二次谋杀。

　　“贞水小姐，我们小姐刚醒，您慢着点。”
　　贞水恍然大悟，“好，是我太莽撞了，姐姐别怪我呀。”
　　“还有一件事，贞水也对不起姐姐。”
　　“皇上下旨，要我和二殿下成亲。我也不愿意，可是……天命难违啊……”
　　这赤裸裸的炫耀，宋酒儿听不出丝毫的“对不起”之意。

　　宋焱实在觉得脑壳疼，一点也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就大声道，“哎呀，我这耳朵怎么了？怎么突然听不见了！”
　　侍女非常配合，“怎么了小姐？”
　　“医生！快去叫医生！”然后把脸转向墙，抽噎道：“贞水妹妹啊，姐姐重病缠身，实在见不得吵闹。要不你就回去吧？”
　　贞水意犹未尽，“可是……可是……”
　　“哎呦喂我的妈呀，我的头呀，头痛欲裂！……”

　　贞水恋恋不舍地走后，宋焱一个人躺在床上瞪着房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不能中计，怎么能被敌人影响心情，有什么事回来问星百年不就得了。可爸妈那里……自己要尽快养好伤，亲自去一趟……
　　胡思乱想间，宋焱不停地打哈欠，再翻身，她已经睡着。

　　眼前一片混沌，脑子也昏昏沉沉。
　　宋焱仿佛行走在虚空中，这是什么地方？
　　半晌，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做梦。
　　面前只有一扇门，四周是无尽的黑暗，自己好像悬浮在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是万丈深渊。几颗绿萝攀上门框，是这死气沉沉的空间中唯一的生命。
　　宋焱想从门后面绕过去，他从侧面靠近门，但结果离门越来越远，一个360度的转角仿佛要走上十万八千里。他又站远些，从右侧靠近门，结果只是返回原位。
　　这到底是哪里？
　　她从未到过这里，为什么会梦到这样一个地方呢？

　　来人的脚步声打断宋焱的梦，她本来就处于浅眠之中，思绪繁多。
　　是星百年来看她，但经历了贞水的一闹，宋酒儿见到星百年也浑身不是滋味。
　　“你又订婚了？”宋焱向来都是开门见山，不喜欢绕弯子。
　　星百年笑嘻嘻道，“你知道啦，吃醋吗？”
　　见星百年这般神情，宋焱放心了，她才意识到虽然刚才她告诉自己不要上贞水的当，要相信星百年，但心里还是有担忧的。

　　宋焱别了他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权宜之计，政治游戏，你这么聪明肯定都明白。”星百年一边脱大氅一边笑，然后他转过脸，一反刚才的漫不经心，“关键是，你知道的，我不会娶别人。”
　　宋焱的脸红了红，眼神不知道该看哪儿，“反正你自己看着办。”

　　五天后宋焱能下地，她盘算着马上出发回国去见自己的父母，于是早起到星百年父母那儿辞行。
　　外面天寒地冻，树枝上结出好看的冰花。南海四季如春，从未有过这样的景色。
　　到达时，屋里已经有人。宋焱凑进，只听得里面人说。
　　“我也不喜欢她，只是不能不管她。何况鲛人国……”
　　那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星百年的声音。

　　她推门而入，屋里的人都朝她看过来。
　　星百年眼睛倏然睁大，嘴巴微张，仿佛想说什么。
　　宋焱却不理他，她觉得自己无比镇定，她镇定地向西荒的皇帝和皇帝夫人辞行，面带微笑，还是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我与你们二殿下是白纸黑字，有媒妁之言的，我好歹是鲛人国的公主，你们说退婚就退婚，也得给我个说法吧，免得让天下人笑你们无情无义。”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退出屋子。

　　她没有表情，龙绡每次一看到这个表情，就如临大敌。这样的宋焱，要不就是极度愤怒，要不就是极度伤心。
　　星百年从后面追上来。
　　“我父母让我马上和丞相的女儿办婚礼，还说要是因为你我才不肯结婚，他们就……”
　　“他们就怎样？”
　　“总之……你要相信我，这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候，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的语气中鲜少地露出焦急和不安。
　　她何尝不知道现在他们处境的艰难，只是……这种一股脑相信感觉而抛弃理性判断的感觉让她没有安全感。
　　但既然选择，就一条路走到黑。这是她的习惯，不撞南墙不回头，也不知是福是祸。
　　“好吧……在你真正结婚之前，我都会相信你。”

　　宋焱还是准备离开西荒。
　　倒不是因为星百年说的话，而是她实在担心自己的父母。
　　她本想就这样一走了之，等回来再处理这个烂摊子。但没想到烂摊子会自己找上门来。

　　此刻，贞水大摇大摆地走进她的院子，泪眼婆娑地质问她和百年哥哥的婚约已经取消，为什么还不放手，宋焱被她烦的不行，一把大刀架在她脖子上让他闭嘴。
　　那时候她其实已经起了杀心，早已经顾不得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让那些政客们去谋吧，她宋焱，只想杀遍天下矫揉造作之人，快意一生。

　　然而刀被人轻易缴了，被星百年。
　　星百年也不知道怎么来的这么及时，恰恰就在李贞水在刀下泪人似的求饶，恰恰就在宋焱的眼神中射出丑恶的凶光，恰恰就在刀差点将头颅削下的前一秒，来了。
　　好一场英雄救美。
　　宋焱自嘲地嗤笑一声，转身回房。

　　面前的行李收拾停当，一些衣物，一些银钱珠宝。
　　宋焱环顾四周，桌椅门窗，一草一木，还是刚来时的样子，只不过那时她身边亲人朋友环绕，她曾想把这里当做她的家，而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如此想着心痛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她一横心，背起行李想决绝而去，但不幸在站起来的那一刻倒在地上。

　　事实证明，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宋焱在气急攻心之后再次光荣卧床。
　　她深刻总结本次的经验教训，就是年轻人，太冲动，起码得等身体好再出来闹。以后损着身体硬抗这种事儿打死也不干。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睡觉，他的老爹老娘还在等着她，她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
　　给我睡！

　　强制睡觉的结果就是，她又做梦了。
　　她又来到破门这里。
　　上次这个破门把他搞的心烦意乱，走两辈子都绕不过去的一个门。别以为在梦里走路不累的，你在梦里背上两卷《论语》试试。
　　于是她打开门。
　　下一秒她已经后悔了，滔天的洪水扑面而来，她想退回去，可是门早已不见踪影。

　　“啊——”
　　沉睡中的宋焱额头上汗珠密布，脸泛红光。
　　这倒不是因为做噩梦，而是——她的房间着火了。
　　“走水啦——走水啦——”
　　天干物燥，木质结构的房屋一燃就着，深夜的丫鬟小厮睡眼朦胧，被从被窝里拖出来救火。
　　如果帕瓦罗蒂在的话，一定用他那雄厚的意大利歌剧腔唱一首雄浑的《Time to say goodbye》。

　　此刻，梦里的宋焱也感受到现实中身体的灼烧，因为她现在站在洪水退去的浪尖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清凉。那恐怖的海水就像胶水一样裹挟在她身上，仿佛要让她窒息。
　　意识涣散之中，她仿佛看到海水中有个人露出阴险的笑，他笑着说，你的□□正在燃烧。
　　宋焱想弄死他，后来理智地想一想，谁弄死谁还不一定呢。

　　身体越来越烫，在最后一刻，宋焱苦笑着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死亡之前的最后一刻，如果是某些神棍哲学家，一定会借题发挥，采访一下她此刻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
　　她的眼前闪过父亲母亲含笑的脸，闪过祖母笑着递给她一块点心，笑着对他说，“焱焱，来吃呀。”闪过他冷峻的脸，突然绽开了笑脸，他明亮的眼睛像太阳一样温暖。她好想重活一次。可如果重活一次，她大概还会这么选择。
　　烈火照着她的脸颊，散发出妖艳的美，一滴泪顺着她带笑的脸颊流下来。

　　西荒二三一年正月，传言西荒一场大火把鲛人国公主烧死了。
　　同年正月廿二，鲛人国国破，数万鲛人族人沦为通灵国奴隶，鲛人国六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尽归通灵国所有。当人们踏入南海时，才发现鲛人国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遍地珍珠。相反，他们生活简朴，与世无争，世代信奉生命神，美好得不像人间的生物。
　　在那之后，通灵国果然西行攻打西荒，但西荒早有防范，再加上通灵国需要修养元气，故而只是割让西方边境的两座城池讲和，并未大战。
　　自此，鲛人国从异度空间消失，五洲大陆上，新的格局已经展开。